我一开始觉得，你应该是常和洛的儿子。

      燕将军的语气，就像是在拉家常。他的笑容，甚至有一种亲切，真的像在对老朋友的子女说话的样子。

      但是按照你的年龄来看的话，常和洛在刚反出“天机”的时候就应该生你了吧。

      那时候，他自己整天颠沛流离的，哪有时间找女人，更不要说生个孩子出来了。

      所以，你不可能是他儿子。呵呵，今天看到你，证明了老夫的推断。

      你和常和洛，一点儿也不象。

      那你就应该是他的徒弟了。总之，你们不可能脱得了干系。

      虽然你杀过的人里，只有不到三成的人和“天机”有关系，不过有一点，我想你自己也不知道。

      就是你杀人的方式，老夫一眼就看出来了。

      燕将军一边说话，一边来回踱着步。他一幅好整以暇的样子，甚至手里还端着一碗热茶。说到重点的时候，他会停下来，喝口茶，微笑着看着孤烟。

      孤烟心里很清楚，他如此放松地谈笑风声，并不是仗着周围环侍的弓满箭张的十六名弓箭手，和持刀掌火炬的八名武士。

      而是他自己。

      据说，燕将军的武功在普天之下，已没有敌手。

      所以，孤烟一点也没有放松。

      这世上真正适合练武的人，其实并不多。

      燕将军甚至用手指了一下周围那些武士和弓箭手说：像他们，就不能算。

      呵呵呵。所以，他们只能是卒。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人能记得住他们的名字。

      真正适合练武的人里，能成为绝世高手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了。

      他们的身体，是老天爷造就的。老夫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这样的人，也没见过几个。

      燕将军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老夫我自己，是一个。

      皇上身边的禁卫军统领，叫做方谦，你一定听说过吧。他可以算一个。

      隐居南海的“剑神”宁伯海，他的剑独步天下，算一个。

      对了，上个月，东海扶桑国大忍者田中雄一来皇宫拜会，我试过他的功力，那人也算得上一个。

      不过，老夫上面所说的这三个人，就算联起手来，想要对付一个人，也是难有胜算。

      孤烟，你可知道老夫指的是谁？

      燕将军停了下来。看着孤烟。这次他没有微笑，脸上却有惋惜之色：

      就是我一度非常看好的“天机”第一人，常和洛。

      你知道么，孤烟？其实世上的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的身体。

      燕将军转过身去，也转了个话题。

      所谓人各有长。有的人天生好文章，有的人生来通音律，有的人从小善谋略，有的人自幼适习武。这世上人千千万万，但不是每个人都在做自己最适合的事。孤烟，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平时从不练武，身体孱弱的八旬老妪，在夜里独行的时候遇到了狼。她能以一己之力，奋起将狼击毙！却在别人来救她的时候，倒地不起。因为那一击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这个老妪，其实要多亏她异于常人的身体，才救了自己一命啊。但她终究一生平凡。她没有在适合的时候遇上对的人。如果从三岁起就能得遇名师，开始习武的话，必成一代英杰！

      普通的人习武，至多强身健体而已。而有些人习武，却如顺水行舟，事半功倍！孤烟，你和常和洛，都是这样的人。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可世出的奇才！

      你们俩都是幸运的。你的幸运是遇上了他，他的幸运是遇上了我。

      孤烟，你是几岁开始习武的？燕将军突然问。

      孤烟没有回答。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大河从自己十岁的时候才开始教自己练武，其实按照燕将军的说法，早一点会更好。为什么会这样呢？

      或许大河的本意是一直隐居下去。他本不想让孤烟介入江湖。

      只是他也发现孤烟是个练武的奇才，几经犹豫，还是在他十岁时让他开始练武了。也许不想有负上天赐于孤烟的好身体吧！

      燕将军并不以为忤。他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

      老夫创立“天机”的目的，就是不想让世上的练武奇才白白埋没。

      他们就象沙里的金子。金子被浮尘所埋，只会暗淡无光，就是自己也往往不认识自己。我把他们挖出来，把他们煅炼成才，给他们更广阔的天地，给他们更自由的生活。

      孤烟，你看看你杀的这些“天机”的人，哪一个不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他们不仅有权力、声望、地位，还有花不完的财富！他们都可以达到自己人生的顶峰。如果不是被你所杀，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过完很满意的一生。

      常和洛当年，本来可以比他们更有成就的。。。可惜，最后他却不得不亡命天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这是你们想要的么？

      孤烟终于说话了。

      我杀这些人，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追杀过常和洛。他们跟着你做尽坏事，本来就死有余辜。常和洛反你，也是因为你们这个势力作恶太多。你们为了一已私欲，不择手段，滥杀无辜，冷血残忍，连妇孺都不放过！当年如果不是他救我，我还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么？你们做的是有违天道的事，天下人都可以反你！

      天道？什么是天道？你和常和洛一样，空负一身好武艺，一副绝顶聪明的头脑，但你们却都参不透这世界。

      燕将军轻轻叹了一口气。

      孤烟，杀你的父母，并不是我亲授。这“天机”，虽是我所创，却不属于我一人。老夫若知道你的父母有你这样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会阻止这件事的。

      老夫这一生，最爱的便是武学之才。当年看到常和洛的时候，其实他的年龄已经偏大，不适合进入天机。只是老夫实在舍不下他这清奇的身子骨啊。对“天机”而言，这或许是老夫的一步错棋吧。常和洛在百姓里混久了，以为自己是他们的一分子。鹤立鸡群太久却不知道自己是鹤。老夫发现了他，把他带到他该去的地方。可惜......他是云中鹤，却只有鸡的心肠！

      你只道我们滥杀无辜，妇孺不留。孤烟，你自出江湖，被你杀掉的人的那些家人，你倒是留他们一命，但你想一想，他们会因此而感激你吗？

      正好相反，他们会恨你一辈子！

      而且，你杀了他们的家人，把他们的余生置于痛苦之中，就是对他们的仁吗？倒不如一了百了，让他们一起长眠于地下，岂不是更好？

      更重要的是，只要你留下了活口，那便是线索。事实上，如果你每次都把事情做得更干净，老夫是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你的。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成大事者，必不拘小节。斩草要除根。妇人之仁，除了徒留后患，没有任何好处！

      孤烟，你说天道，老夫便告诉你，什么是天道。

      燕将军双手一扬，眼睛看着武士们后面火把照不到的黑暗处，眼光仿佛穿透到了外面：

      这天下，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天下！这就是天道！

      常和洛教你读过书吧。你看历朝历代，莫不是强者为王？如果你不强了，就必定被淘汰。总是会有更强的人来取代你。不是么？朝代更迭之际，往往更是天下大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之时。最后，被另一个强者一统，世界才会恢复平静。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天降异能与你我，就有天的道理。我们都是强者！这天下，是属于强者的。这世上的芸芸众生，他们从来不是主人。他们只是陪衬。为了他们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却搭上自己的前程......空负了上天的好意啊。

      孤烟，你可知道，你比常和洛更强！倘若假以时日的话，你还会比老夫我更强！

      这天下，也会有你的一份啊。

      当然，如果你还有机会的话。

      燕将军停下来，开始慢慢喝茶。他没有看孤烟。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于是，一片安静。火把燃烧的声音，变得很清晰。

      外面下雨了。其实这雨里，也站了不少人。如果孤烟没有听错的话，应该是三十六人。高度戒备地守在这小庙的周围。

      真象铁桶一样啊。孤烟心里想。

      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今夜就会死在这里了。孤烟其实早已明白眼前的情势。只是......

      内心里，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大河。

      走进江湖以后，他有意地搜集有关常和洛的一切信息，然后他知道了“天机”，也知道了大河面临的威胁。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去了解这个网络。

      然后开始对付天机的人。一方面是为了报父母之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逐个消除能对大河造成威胁的力量。当然，他也确定杀的人都是该死的。他本来很小心，竭力让每个被杀的“天机”的人看起来有个其他被杀的理由。避免他们联系到大河。

      但还是被看出来了。

      为了大河，为了“义”，去死。或者，为了自己，活下来。

      孤烟深知自己只有这两条路可走。

      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想法，燕将军停止了喝茶。

      孤烟，你连二十五都不到吧？风华正茂的时候啊。你想过以后过什么样的生活么？想想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

      如果你没有想过的话，现在可以想一想。

      他脸上又开始洋溢出微笑。

      老夫是个爱才如命的人。“天机”是最适合武学奇才的地方。常和洛能教给你的毕竟有限。天机里有各路精英无数！只要你愿意加入进来，老夫还会亲自教你。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不出二十年，你的武功，将是天下第一人！

      孤烟，你是老夫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见过的最适合练武的材料。老天赐你好身体，一定是要让你有所作为的。可不要辜负老天的一凡好意哪。

      你要知道，你还太年轻。以你现在的身手，就算加上常和洛，也不是老夫的对手！

      他指了指周围的武士和弓箭手：

      如果要杀你，老夫不需要这些人。

      但是你轻功好。所以我要更谨慎一些。——既然我找到了你，就不能再让你逃掉了。

      孤烟。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老夫一凡好意和爱才之心。你好好想一想。只要你点一点头，他日独步武林，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如果你不愿走这条路。那么......

      燕将军没有再往下说。孤烟知道，燕将军的话并不虚。

      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燕将军，燕将军讲的东西，似乎也挺有道理。虽然他内心无法接受。

      所以他干脆没再去想。他想的是：

      大河，来世再见吧。

      然后他就象一支箭一样，朝着燕将军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