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黑泽明 04
04
在周泽楷的字典里,“请客吃饭”拥有世界上最单纯的含义。
也有可能是侧重点不同,别人的请客吃饭一般讲究的是“请”和“客”二字,他只关注“吃饭”,在大多数时候他要请客只是因为实在找不到人一起吃饭了,只好自觉包揽埋单的任务以寻求一个饭搭子,毕竟不能让人家白陪,小周医生脸皮还是比较薄的。真的就这么简单而已,归根到底本质没变,还是吃饭。
这事在认识江波涛后也变得好解决了,因为江波涛愿意陪他吃饭,还不好意思老让他请客。
有人要说了,帅哥请客吃饭,这么好的待遇还要什么自行车?
江波涛冷笑一声,你以为他的吃饭只是吃饭吗?
周泽楷作为一个吃火锅要调二十分钟油碟的人,在吃这件事上原则性极其强烈,基本上吃什么、去哪吃都要由他说了算,有时候为了吃顿自助海鲜不惜开车绕三个高架跑到开发区再跑回来,十分不好伺候。江波涛一开始还期望着他心疼一下油费别这么折腾,后来想想吃人嘴软总归不好多说什么,心一横干脆由他去吧,时间一长也懒得计较这些了,就是吃得不太心安理得。其实真要算起来江波涛平时没少帮他们科的忙,周泽楷从他们小金库里偶尔拨点款犒劳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和周泽楷在坐在小吃街吃冒菜了。周泽楷吃饭很安静,平常就够安静的,吃饭更腾不出空说话,以至于江波涛吃着吃着有点发散思维。他最近容易出神,时常脑子里一想着事就和周围的环境脱轨了。
这家店生意很红火,排号的时候等了半天,味道究竟如何他也说不上来,这东西毕竟太主观。思绪一收拢,感官也仿佛重新运作起来,光线和温度瞬间就变得清晰了,江波涛夹起一片莲藕,觉得热辣直冲面门。他不算特别会吃辣,川菜能吃一点,湘菜是真的接受不了,之前和科里去长沙开研讨会的时候在当地一家家常菜馆吃了顿终生难忘的饭,从此对湖南人民肃然起敬。
周泽楷看上去心情不错,可能是因为没有夜班,可能是因为冒菜太好吃了,反正随便一件事都能让他心情变好。江波涛去接了杯冰水,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正在捧着手机看微信群里他们发的婚礼现场录像,江波涛凑过去瞄了几眼,还是中午的那个,朋友圈里都刷屏了。
“你没去?”周泽楷问他。
“没啊,我下午三台手术, ”江波涛用筷子拨了拨莴笋,觉得辣劲又上来了,干脆把杯子里的水全倒了进去,“等我一会,快吃完了。”
“不急。”周泽楷慢悠悠地切了下一个视频。
他们居然谁也没有提那台手术的事,好像各自心怀鬼胎似的,其实说了反而矫情,毕竟这不是他们能左右的范畴了,该怎么掂量心里都有数。
出了饭店碰见了周泽楷以前的一个病人,来这附近接孩子放学的,遇上了又是一顿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的戏码,拉着他们非要请吃饭,盛情难却,周泽楷再三推阻到最后没辙了,掏出兜里的小票说他们刚刚吃过了才作罢。
回去的路上江波涛问他是什么病动的手术。
“夹层。”
“两年了?看起来恢复得挺好的。”
“嗯,小手术。”
“手术事小,人情事大呀,”江波涛抖了抖脖子,“嘶——真冷,你把车停哪了?”
“就到了。”周泽楷走在前边,突然停住了脚步,“你想不想去转转?”
于是他们就去转转了。周泽楷把车开到了江边,一下车冷风直嗖嗖地刮,江波涛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答应了他转转,现在万分后悔誓死不肯下副驾,他今天穿的少,连外套也没拿,周泽楷在后备箱里翻了翻,找出一件棒球服给他披上。
这个点会出现在江边的只有两类人,左边刚过去一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侣,右边就来了一个牵着狗的老大爷,他们两个大男人夹在中间怎么看都有点别扭。江波涛感觉不是很自在,周泽楷今天有点不按常理出牌,他得堤防着点。
事实证明他可能多虑了,周泽楷并没有突然来个沿江狂奔两万里,也没有脱光衣服进去冬泳,他应该只是单纯想散散步,谁都有个放飞自我的时候,当成减压也不为过,江波涛知道他心里在想事,并且这事他还要想上一段时间。
沿江风景带环境挺好的,空气比市区也干净了不止一个度,到了晚上还能看见不少星星。路灯底下聚着一团一团的飞蛾,在朦胧的空气里如同闪烁的荧粉,风声和潮声震动着耳膜,久临其中还渐渐的有那么点心旷神怡的意思。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光线不太够,江面黑得吓人,什么也看不真切。
周泽楷走路速度快,可能有腿长的原因,很快落下他一截,江波涛一看也不急着追,就一边数飞蛾一边甩着身上那件衣服袖子玩,玩着玩着瞥见周泽楷又停在前面不动了。
由远及近从江口驶过来一艘渡船,看不出是什么性质的,只能听见马达愈来愈响。终于整辆船驶进了他们的视野范围内,是一艘货轮,甲板上装着两排探灯,照进水里能够看见波纹泛出的白色泡沫,船身像一柄发光的刀在江面上划出一道口子,从中倾泻出支离破碎的亮影。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什么言语上的交流,所以江波涛回想起来只剩下关于那艘船的记忆,工作忙起来后连那点记忆也冲淡了,他甚至开始怀疑那晚是不是真实存在过,还是做了一个虚虚实实浮浮沉沉的梦,他穿着周泽楷的衣服跟周泽楷在江边吹冷风,事后怎么想都觉得太过玄幻。
人一回归现实就觉得什么都是假的,毕竟每天重复的东西才能带来具象的熟悉感。
隔天江波涛在医院门口看见了方明华,提着两个航空箱匆匆往二外赶,显然是刚下飞机回来,俨然一副日以继夜奔赴在救死扶伤第一线的医护工作者光辉形象。江波涛看在眼里,心下又明了三分,既然把主任都请回来了,事情八成有了着落。
做完最后两台扁桃体,科里开了个短会收工,江波涛到楼下想买瓶水,看见他们楼的自动贩卖机旁有人在检修,不太凑巧。最近的是二外的,江波涛想了想,还是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往往最不想来什么就最容易碰到什么,刚进大门,电梯就出来浩浩荡荡一行人,普外的几个领导、血管的主任、叶修和方明华也在其中。这架势躲肯定是躲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上,好在他平时人缘不错,那几个领导也眼熟他,见他主动打招呼还跟他客套了几句,江波涛僵硬地谄笑。他倒不是心虚,只是人命攸关的事总被当成一场饭桌上的生意,久而久之有点厌烦了。
叮咣一声,他的红茶掉了下来,江波涛弯腰掀起挡板,在内心挣扎了一下。既然来了,还是上去看看吧。
五楼医生办公室很热闹,交班的点大大小小的医生护士都挤在办公室里聊天,周泽楷在其中正襟危坐看病历,手边摆了两本冠心病的学术著作。他穿了一件有点正式的黑衬衫,白大褂的扣子系得十分板正,一黑一白相得益彰,看上去像要去拍杂志硬照。
几个护士正商量着去吃饭,见江波涛来了兴冲冲地要拉上他一起,江波涛连连婉拒,“你们吃你们的,我一个外人怎么好掺和。”
“你这话说的也太见外了,周总你说是不?”她们抱怨。
周泽楷看了他们的方向一眼,放下手里的病例拉开抽屉,拿出一盒包装考究的糕点。
护士又开始连声起哄,什么“上周出院的病人送来的”、“周总可是专门留给你的”云云,本来正常的一件事被她们如此这般一说都得带上点别有用心的嫌疑。江波涛被这么一闹也不好意思收,可这盒点心是单独包装的,他还没办法拆开分了。不知道周泽楷又来的哪一出,他索性不去理会,在靠墙一侧的电脑桌找了个地方坐下听他们聊天。
聊来聊去总会聊到那台手术上。心脏搭桥不是小手术,又是这种有来路的病人,必然惊动全科上下开会研讨,当然最终的决定权不在他们手里,哪些手术能接哪些不能接都是有讲究的,技术是一回事,资历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早些年的时候CABG一年能做4000余例,随着PCI的改革换代现在一年最多只能做600例了,不只是冠心,心外的所有领域都因介入的成熟而不断被蚕食鲸吞,毕竟支架和材料是可以发展的,但优于开胸的人体路径是不可撼动的。
吴启声讨道:“别看我们科看上去挺风光,近两年心内抢人也抢得厉害,只能说比刚合并那几年好多了。”
“当年那些去内科的还笑我们给高富帅搬砖来着,”杜明感慨,“其实也差不多了,现在不搬过几年也得搬,尤其是消化外的人,哭得是肝肠寸断,内镜抢生意啊,整个科直接斯巴达了。不过尽管如此我依旧不会放弃外科的,我要对得起我在红领巾前发的誓言。”
大家编排他:“你戴红领巾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心脏病呢。”
TAVI一出,心外基本可以宣布放弃瓣膜,原先的优势荡然无存,各大医院的心脏外科都纷纷和胸外科合并了,他们医院也不例外,一开始只能接点小夹层,还要看院里脸色和血管科争人,周泽楷来了以后这样的状况才有所改善。他读硕专攻的CHD,一毕业就进全省最好的心外实习,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拯救整个科于水深火热之间,并一手将其带成了省重点临床学科。
有人说他是因为在上学时见过的一台心脏移植从而改变了目标。江波涛也有幸亲眼见过一回,不过没能见到全过程,但仅是视觉上的刺激就让他良久沉浸在震惊的余韵里。人只有在亲临那样的场合才能感受到发乎灵魂的喟叹,并发自肺腑地为科学的神奇、生命的伟大唱诵。
所以他非常能够理解为何同行跳槽的跳槽跑路的跑路时,周泽楷依然坚定地选择了被戏称为“浪漫主义者”的外科,选择了手术室,选择了走上死亡与重生的钢索。其实90%见过活体心脏移植的人最后都去了心外,没有人能抵御那样的冲击和诱惑,江波涛心里一乐,更何况是周泽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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