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爹和父亲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他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到庄上的老许先生家偷瓜。
老许先生的瓜园在庄子的西头,瓜园的四周挖着一条深沟,以阻隔人过来偷瓜。父亲瘦弱矮小,胆子也小,六爹肥头大耳,艺高胆大。
他们俩偷瓜是这样分工的:六爹从沟底爬上去,趴在瓜地里摘,一个又一个地往沟底里扔,父亲就在沟底接应,把小瓜一个个拾到用破衣服系成的布兜里。
有一天晚上,他们俩干的正起劲,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瓜地头的用碎木棍搭成的看瓜棚里传出来:哪个小就(方言,小孩之意)啊,偷瓜的吧!
然后,他害怕偷瓜的人没听见,又浓重地干咳两声,表示提醒。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再也没有下文。老许先生仍然眯着眼,在他的那个小凉棚下乘凉。而父亲和六爹也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满意而去。
其实,老许先生对他俩的行踪是一清二楚,他俩就像吃惯食的小猪,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离开,老许先生望望头顶的太阳就有数了。对于小孩来说,哪有“偷”字一说啊,老许先生把他俩当了偷嘴的小猪,老许先生的理念是:他们吃饱了,自然而然就离开了。
二
今天晚上和母亲闲聊,提起我当年在城里买房的事,母亲说,我们家是庄上第一家装电话的,第一家买电视的,第一家买摩托车的,也是第一家在城里买房子的。
房子“进宅”那天,庄上的人都来了。其实,我家房子“进宅”,也没在庄上宣扬,只是父母在临来淮安时,请门旁的大奶为我们家照应一下,“看门”。
谁知,大奶竟拄着拐杖对几家近房头的乡亲说,今天是小大忠子家在城里买房“进宅子”,你们都要去捧个场啊!结果一家传一家,全庄上的本家都来了。
我记得我那天还在上班,家里人跑去找我,告诉我家里来了许多乡亲,让我回去接待。由于酒席是安排在晚上,中午家里没有准备,于是,我就把他们带到和平路西头的一家自助火锅店吃饭。我记得那时这种火锅自助餐刚刚兴起,十元钱一客,相当实惠。
乡亲们很高兴,他们把我当成了城里的亲戚,在以前,如果城里有一家亲戚就是十分荣耀的事,就连城里亲戚给的旧衣服,也足可以让他成为全村人羡慕的对象。而我,一个本来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竟然在城里打了几年工后,就在城里买了房,变成了城里人,这也是他们一时难以接受的。
记得那天,来我们家出礼的二太爷,就曾悄悄地跑到我们家西隔壁开小店的那家,问开小店的老奶奶,这是不是他家的房子?事情过后第二天,开小店的老奶奶就把这个情况透露给了我。
我听说后会心一笑,我的这些纯朴的乡亲并无恶意,他们只是对外面的形势不太了解,也对自己的子孙后代缺乏了一点点自信。
那天晚上的酒席上,这些乡亲围坐在两张桌子上,开怀畅饮,我不断地去送酒。当我看到他们的桌子上一个个被风卷残云后的空盘时,我的心里一阵难受,我有意想特别给他们多上点菜,但却又在犹豫中没有那样做,我至今都记得他们面对空盘子坐在那里无事干相的眼神,让我心痛。
后来,酒席结束后,我雇了几辆出租车送他们回家,后来听说二太爷走路吐了好几遍,他有点馋酒,竟然喝醉了。
记得我买房子后不久,我回到家碰见了庄上的大爹,大爹说,他年前就在淮安的富春花园工地上做工,回来时路过闸口,想到我家去看看,后来想想又没去。因为他觉得自己干粗活身上脏,怕给我丢脸,说是要去也等以后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去。只可惜,后来大爹在外出打工时出车祸,我也为大爹最终没有去过我家而遗憾。
今晚提起这些,又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我对母亲说,马上要拆迁了,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乡亲们到一起聚一聚,这些淳朴的乡情我一定是要为的。
三
有时我想,做母亲的冲动肯定并非人类所独有,动物界肯定也会有许多鲜活的例子。比如说抱窝鸡。
在那些服侍着鸡的农民们看来,鸡抱窝简直就是一种疯狂的走火入魔的大逆不道的行为。他们往往会一边咒骂着,一边怒气冲冲地跑到供鸡下蛋的鸡窝旁,一把拎起咯咯咯身子往里缩的抱窝鸡,一下子扔到了院子里。
可是这时候的老母鸡就像是从鸡窝拉出去的一根皮筋一样,手一松它又弹了回来,任你怎么撵,它都谷谷谷地呼喊着奔回鸡窝,除非你把通向鸡窝的门关起来。
但养鸡的人通常是不会这样做的。这与生活中拆散一对母子的依偎有什么区别呢。他们此时内心是很复杂的。他们首先生气的是,他们认为鸡抱窝是不务正业,因为鸡一抱窝就不下蛋了,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两个月。不下蛋的母鸡就像不生小孩的女人一样不受人待见。
另外他们也是从内心心疼老母鸡的。没抱窝的老母鸡原来像动画片里的动画一样,脸色红润,跑得透欢。可是自从它抱窝以后,日夜蜷缩在那个里面垫了些麦草的火盆里,许多天不吃不喝,像是木雕一样,只有当你走近,它们褐色的眼珠在警惕地翻动,你才意识到它还是一个活物。
当你把它揪在手里的时候,你才发现它竟是轻飘飘的,脸色苍白,全身的羽毛像是枯柴一样没有光泽。农民们是心疼亦是担忧,一只肥嘟嘟的老母鸡就要这样被毁了。
小时候,我们庄上的二奶奶是我们见过的最疼爱抱窝鸡的人。她家养的鸡并不多,总是保持在三四只的样子。
每次我们到她家去玩,总是看见那几只老母鸡跟随她左右,二奶奶过一会儿就会去捏一小撮粮食洒给它们吃。倘若是有鸡抱窝了,二奶奶就会颠着小脚,定期把水和粮食送到抱窝鸡跟前,就像服侍坐月子的人。
等到抱窝鸡孵出了小鸡,带着小鸡在院子里到处跑时,二奶奶对它们更是爱护有加,用鸡毛掸把在一旁不怀好意偷窥的猫撵得不敢在院子里出现。
尽管二奶奶很喜欢我们这些小孩,经常会拿桃酥给我们吃,引我们到她家去,但如果我们一阵疯跑冲散了老母鸡和贴在它腿上的小鸡,二奶奶就会责怪我们道,小炮子,你们就不能慢点吗!
二奶奶是烈属,她就一个人过,住在生产队给她搭的顶头屋里。她的丈夫不知是在解放前后参加什么战争,牺牲了,也没给家里留个“后”(儿子)。
二奶奶也没有再嫁,她只有一个闺女,到我们记事的时候己经出嫁了。她的闺女叫“小东北”,据说二奶奶的丈夫就是在打东北时牺牲的。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和几个小伙伴到二奶奶家去玩,二奶奶不但会给我们吃的,而且不嫌我们烦,任我们嘻闹着在她家的里里外外躲蒙蒙,躲累了就听她给我们讲故事。
我高中毕业后,二奶奶已经接近八十岁了,生活惭惭不能自理了,只好住进了闺女家。其实二奶奶不想走,但是家里没有人服侍她,她的“家业”只有家屋前后的几十棵树,也被女儿带走了。
后来我离开了家外出谋生,偶尔回家时常听到母亲说到二奶奶的境况。母亲说,二奶奶女儿的家在一条小街上,二奶奶每天都坐在门口往外望,一看见我们庄上的人路过就要喊去家吃饭,讲上很长时间。
二奶奶很想家,她怕她与她的丈夫一样死在了“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