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说,茨威格就像一支火把,不,准确来说,他是一道光。在我的眼中,光有两种特性,一是充满吸引力,二是能够照亮黑暗之境。茨威格的作品恰好充溢着这样的特质,他仿佛浑身充满了激情,甚至骨子里也在暗暗地发光。
促使我要写下这一篇文字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基于我在他作品光亮的照映中,油然浮动起来的激情,这激情不断壮大并像四方呼啸着滚滚而去。这股充塞胸腹的激情使我有些紧张不安而又异常欣喜,它不容我有丝毫的迟滞,它剧烈迸发、奔涌,强烈地要求我书写下来,一吐为快。
在此,还得交代一件事。我是最近才读起茨威格的,虽然我早忘记了这位奥地利杰出作家的大名是何年何月印在我脑子里的。不过,现在才开始走近他茂密的深林,也并没有丝毫的遗憾。毕竟,不论迟早,我们必定会与某些事物相遇,这就是全部的欣慰。
我这一篇文章,是专为浅析茨威格之短篇小说《看不见的收藏》。
《看不见的收藏》讲述了一战结束后,在经济萧条、通货膨胀的社会背景下,柏林的一名古玩商为了挽回颓败的生意,前往一个小镇拜访曾经的一名老主顾,只为回购一些珍贵的古董,然后发生的一件奇事……
小说有三处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也可以说是作者特意设下的悬念,只待后文揭开谜底。第一处是“我”(作为第一人称讲述者的古董商)见到昔日老顾主时的情景:
(老顾主是一个近八旬的老人)“…但他站在那里的这种奇怪的、僵直的姿态与他那外表上不容置疑的高兴非凡和喜出望外的欢迎姿态毫无共同之处。他一步也不朝我走来,我感到一丝愕然,只得走到他跟前,以便和他握手。可当我正要握他的手时,我发现他的那双手仍一动不动保持着水平姿势…”
这个老人十分热情地欢迎我,但身体的姿态却与之不符。“我”终于明白:“这个人是个盲人。”从这里开始,也算为整篇小说的情感基调和悲喜色彩做了一个重要铺垫,也就是说,老人是个盲人确立了小说的基本骨架。
第二处令我好奇的是当这位盲人收藏家热情地邀请我参观他那些宝贝珍藏时,老人的妻子所表现出的令人费解的动作:
“那个一直站在他身边、面带微笑客气地静听我们谈话的老妇人,突然向我恳求地举起双手,与此同时猛烈地摇头表示不同意…”
收藏家既然应允——况且还是主动要求——“我”参观他的宝贝,他的妻子何以这样反对呢?实在让人一头雾水,这其中肯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当然我是猜不到的。后来她请求“我”在下午由她的女儿领着去参观,同时她再次用双手示意的方式乞求“我”答应她的请求。你瞧,到此,神秘感又添一重,其中必有缘故。
第三处引我好奇的是,“我”用过中饭后,一个老姑娘来找“我”。可是这位老姑娘的神色也很奇怪:
她突然脸红了起来,像她母亲一样慌乱窘迫,她问我在去之前可否同我谈几句话。
读到这里,我脑子里忽然升起一个自己有点得意的念头:这对母女的表现,一定是想把这个老姑娘嫁给这个从柏林来的有钱人。不用说,这念头足够奇特,它形成于分秒之间。不过,也是在接下来的分秒之间便被下文砸碎了。
然后,姑娘像山风吹动后起伏的麦浪那般,说了好大一席话,向“我”道出了这桩密事的原委。原来,多少年来,被盲人收藏家视为珍宝、引为毕生骄傲的那些古董珍藏,早被这母女卖光了,许多价值连城的宝贝还是贱卖给那些丝毫不懂艺术的暴发户。正因如此,这对母女才担心“我”揭破真相,摧毁老人的幸福和生命。
可那些珍藏品是因为什么才卖掉的呢?如果不是姑娘说的那样,“我”无疑会诅咒他们的灵魂。一战结束后,德国凋残、经济萧条、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本就贫穷的一家仅靠着只够维持两天生存的月养老金过活,为了生活、为了生存,他们背着老人售卖那些古画,后来就卖光了。而现在,锁在柜子里的那些藏品仅仅是些一无所含的白纸或廉价的复制品。
为了不使瞎子知道真相,明眼人只有演戏给他看。所以,“我”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扮演了一回虚假的仁人君子。其实,从姑娘讲明事实以后,我往后的阅读就如履薄冰、提心吊胆的,我处在紧张和期待之中,生怕老人最终知晓真相。那时,不知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不过,这场戏总算是演成了,只是,在老人为“我”一一展示和介绍他的宝藏时,出了一点岔子:
“只是有一次他几乎从这种夜游式的状态中被惊醒过来:在他夸奖伦勃朗的《阿齐奥帕》印得多么精致时,同时就用他那神经质的有视觉的手指,顺着印路在描画着,可他那敏感的触觉神经在这张纸上却感受不到那种纹路。刹那间他的额头笼罩上一层黑影,声音慌乱起来。‘这真的……真的是《阿齐奥帕》?…’”
就在火山差点爆发、山峰几近崩裂之时,聪明的“我”挽救了这个老人,掐灭了灾难最初燃起的火苗。“我”赶紧从他手中接过那幅画作,诚挚地称赞了一番,盲人的脸上才恢复了之前喜悦和自豪的光彩。
以上是茨威格为这篇小说设置的跌宕情节,虽然不够暴烈,但足以牵动人心,就像一堆干草旁尚未完全熄灭的烟头一样危险。
其实,最为触动人心的是这位盲人收藏家对他那些多年汇聚起来的藏品的无限珍爱。小说中有大篇幅的描述,在他为“我”展示介绍画作时及在他对“我”突然来访的热情欢迎中都有充分的体现,读者可能会说,这不足为奇,他是个瞎子,那些收藏品是他赖以生存的精神财宝。这固然不错,但收藏家的热情大大超越了这个界限,而且是自我清醒式的感情诉求。如以下内容: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早已空空如也的画册,像抚摸一个活物似的…但是老人觉得我的赞赏仍嫌不够似的,他一直不断地翻动着画册,如饥似渴地吞饮下我的每一句话…他拒绝他人的帮忙,不断地站起身来,一再地抽出一幅又一幅的画来,宛如喝醉了酒那样不能自主。
这种对艺术品的爱甚至超越了对自我生命的爱,令人动容、又引人伤感。多少年来,不曾有过一个行家欣赏过他的宝贝,“我”抱着难以启齿的目的的突然拜访,像一道光一样射进了他漆黑而沉默已久的眸子,“我”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情理之中的虚荣心。对此,完全可以说,这是一个艺术收藏家与一个懂艺术的商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虽然我只是用善意的谎言扮演了一个角色,但老人显然正是如此),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艺术家与另一个艺术家灵魂上的惺惺相惜。
我实际上却是一个卑劣的商贩,来到这里是想从别人手中搞去一两张珍贵的作品。但我从这里带走的远比这要珍贵得多:在这个阴郁的、没有欢乐的时代里,我又一次活生生地感受到了纯真的热情,一种照彻灵魂、完全倾注于艺术的狂热,而这种狂热我们的人早就没有了。
这趟出人意表的出访,也出人意表地救赎了“我”,从一个战后失序、道德沦丧、人性暗淡的世界中把“我”拉了出来。同时,这篇小说还隐含着一条暗线,盲人收藏家曾是参加一战的德国军人,他打过仗、杀过人,而后因为眼疾失明,陷入永久的黑暗中。这是不幸,隐藏着战争对生命的肆意摆布和摧残;而这名不幸的人(或也是个罪人)却对收藏有着出乎常人理解的热爱,也即他对艺术充满着热爱,从这个层面上又消解了他的罪孽和不幸。
所以,《看不见的收藏》以收藏为引子,暗藏着对时代、人性及战争几个主题的深度思考。就像最后我从老人家里离开时,他站在窗前向我高喊“一路平安!”一样,不论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也不论罪孽的深浅如何,最终常会有一线光明,博爱地射进广阔的黑暗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