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他家非常穷。一年四季，只有过年的时候，家里才买点猪肉。猪肉买回来了，一部分灌香肠，一部分做腊肉，只留一丁点儿鲜活的还要加入很多萝卜一起煮。吃的时候，他一小口一小口，小心翼翼，仔细咀嚼着肉的滋味。就这样，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家里实在没钱供他读书了，那时也没有义务教育的说法，他很顺利地从学校退学回家。

他家乡的小镇紧邻大城市，很多人家做食品加工生意。在自家的小作坊里，做卤肉、做豆腐、做腌菜。他独具匠心做面条生意，尽管小镇上早有了两家。但，他加工的面条又白又有嚼劲，放置的时间长，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价格比那两家低。大城市里面馆多，一传十，十传百，他的面条成了紧俏货，常常在年末的时候，第二年的订单就满了。他起早摸黑，没几年就富甲一方。

现在，他早已不屑做面条了，他成了享誉江汉平原的著名企业家，著名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头上有无限光环，享受无尚荣光。乡亲们都呼他“张董”，认为他是“成功人士”，他也这么看自己。

但是，什么都可以和他聊，就是不能提张小甲。张、小、甲三个字是张董失败的名片！

张小甲是八年级学生，也就是以前的初中二年级。他一想到张小甲-----他唯一的儿子，就沮丧，就心情不好，就丧失了生活的信心！

我就是小甲，我的爸爸姓张，他是个胖子，脸上红光满面，两个大眼睛炯炯有神，在他凶我的时候就会发出老虎一样吃人的目光！

从我记事起，爸爸就给我报了许多兴趣班，像老奶奶买大白菜一般随心所欲。每报一个兴趣班，他就会说一句：小甲，你要好好读书，爸爸小时候家里穷，没钱读，你要把爸爸没读的书都读好。这句话年年说，月月说，像幽灵陪伴我一起长大，直到今天，他仍然在说。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不读好，非要我读好？他没读好，我现在的生活也很好呀！

我最开始的“兴趣”是英语，那时，我还在读幼儿园，老师还没有教拼音，我就认得英语字母了，爸爸非常骄傲，比他赚一百万还高兴。那时，我知道了读书的唯一好处。

后来，我的“兴趣”增加了书法，增加了跆拳道，增加了钢琴……，我的兴趣越来越多，我从早到晚在各个教室奔波，刚擦去了满手的黑墨，又在琴凳上枯坐半天，当星星在天上闪烁，我还得背完我自己也不懂的课文。我每天摇摇欲坠，昏昏沉沉，过着很多人羡慕的暗无天日的生活。

今天是个好天气，早上的阳光铺满了荆江中学的操场，八六班班主任唐老师坐在办公室里，静静等待着张小甲的家长。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请张小甲家长了。唐老师还记得第一次请张小甲家长是开学的第二天军训，因为张小甲迟到了半个小时。

张小甲爸爸神色匆匆赶到办公室，说，张小甲很早就来学校了，是我开车亲自送来的。唐老师颇感意外道，但是，军训开始的时候，教官点名，我就在现场，没见到他。

张小甲爸爸皱了皱眉头，唐老师就把张小甲写的检讨指给他看，在他一言不发的时候，唐老师用郑重的口气道，军训是训练学生毅力锻炼品质的，如果张小甲确实有什么不适可以请假。您看他才开学就跑到高年级找同学玩，像什么话呢？我们荆江中学可是名校！我们培养的都是社会的精英。

唐老师这番苦口婆心后，张小甲爸爸哈腰点头，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是是是，我们家长来教育，来教育。唐老师本来还有很多话在肚子里，见家长态度如此诚恳如此客气他砸了咂嘴巴，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第二次请张小甲家长是因为张小甲经常不完成家庭作业。

张小甲不完成家庭作业，总有说不完的理由。第一次，他是这么说的，唐老师，我的家庭作业本被后面的王小鬼收到他书包里了……

我回家没有本子，怎么写？唐老师没等张小甲说完脱口而出，张小甲顿时语塞。从此以后，这个理由，他再也没说过了。

第二次没写，张小甲解释，老师，我作业写完了，同桌李丽丽都看见了，放在桌子上不见了，这不能怪我。唐老师问李丽丽，你真的看见了吗？李丽丽一双眼睛胆怯地看着张小甲不敢回答。唐老师又问了一遍，李丽丽脸涨红了，用蚊子似的语气道，我……看见了。她低着头，紧张地盯着桌子，张小甲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这个理由几乎被张小甲重复了一个多月，唐老师曾经换过张小甲的同桌，但每个人都愿意为他做证。一天，唐老师在班上大声问，大家说一下，为什么张小甲的作业本这么容易不见？谁这么喜欢他的作业啊？全班同学没人起来发言，有几个在下面嘀咕。唐老师又问，作业本又不能吃，那么多本子肯定还在教室里，大家都动手搜！互相找！今天一定要把丢失的本子找到。学生们纷纷动手，教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唐老师看见张小甲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紫一阵，目光闪烁不定。他用手哆哆嗦嗦地在自己桌子里搜寻，一本本没写字的新本子从里面翻了出来。

但张小甲不写作业的毛病一点儿也没有改，改的只是不写作业的理由。他说，我写了，组长没收我的。他又说，我的《家校联系本上》没有抄这一项。他还说，我写完了，但是……

他说的时候，气定神闲。

第二次请张小甲家长，张小甲已经有两个月没完成家庭作业。初中的功课很多，语数英政史地生物理化，几乎每晚都要做几门。唐老师把张小甲也喊到了办公室，唐老师让张小甲爸爸坐，但他不肯，说自己有事儿忙着呢。唐老师语气愤愤如实告知，张小甲爸爸又大吃一惊，我每天都检查了他的作业！这不可能！唐老师冷冷地打量他，那双慈祥的眼睛并不像撒谎。您是亲自检查的吗？所有的作业？不，张小甲爸爸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我为他请了个一对一的家教，家教上门，亲自检查的。张小甲，你说，是不是？张小甲听完老师和爸爸的讲话，不慌不忙地回答，是的，但是，因为数学作业太多了，把数学作业写完很迟了。他每天就只检查了数学。张小甲爸爸气得浑身发抖，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他急得像个陀螺在办公室转来转去，两只巴掌不停地抖动。张小甲依旧从容应答，爸爸，您只给他支付了两个小时的费用呀。

第三次是什么时候呢？唐老师记不清楚了。在他的记忆里，张小甲就不是个来学习的人。今天早上事情发生的时候，学校德育副校长亲自来到教室对他说，张小甲爸爸是我市著名企业家，小甲是我看着长大的，很乖的孩子，怎么到了你的班就成这样了？唐老师想到这里，点燃一支烟。

我还得说说我爸爸另一个奇怪的嗜好：我家境殷实，爸爸却从不让我在外面过早。每次路过学校附近的小面馆，看见门口大锅里热气腾腾，同学们端着碗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垂涎欲滴，连脚步都放慢了，我多想进去呀。终于，有一天，爸爸外出结算他的保健品生意。我瞅住机会，在小面馆吃了上小学时唯一一次面条。就这样也被爸爸撞见了。他像个幽灵一般出现在我身后，一声不吭，不容分说，扯起我的耳朵就往外面拖。周围是异样的目光，爸爸毫不在意。他力气很大，我感觉我的耳朵快被他扯掉了，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哇哇”大哭。他把我拖到僻静的地方，才松开手，厉声问我为什么在外面吃面条。我义愤填膺地说，家里的面条吃腻了。他见四下无人，低声说，外面的面条有毒，我跟你说过好多回了。我大声说，同学们都在吃!有毒早死了!爸爸一个巴掌打过来，他的巴掌就是道理！我不服不行！后来，我告诉我的好朋友，他说我爸爸有毛病。爸爸不让我吃，他自己从来不吃。他用自己的身教深深影响了我。

写作业是我最讨厌的一件事情。因为天天要写，一提起它，我就心烦意乱。老师们都热衷于布置作业，在小学的时候，教材上的题目写一遍，《英才教程》上的题目写一遍，《勤学勤练》上的题目写一遍，《小小状元》上的题目又写一遍……。这可恶的作业大多都是机械地重复，除了让我们头昏眼花，就是整天拴在凳子上不能动弹。几乎每个老师都说，只有多做题，成绩才能提高。他们布置作业，就是想让我们成绩考好吗？有的同学说，到了初中，不到晚上十一点，作业是写不完的。我不能像那些听话的好学生一样傻乎乎地被老师指挥，我的读书生涯将一片灰暗。我用一元、两元一门课的价格请班上的同学帮我写，我的生意像我爸爸做的保健品生意一样做得如火如荼。其实，我觉得自己远远不如他，他能把十几元的东西卖出几百元，我只能老老实实地一元的价钱换一元的“货”。他是正大光明，我却要小心谨慎。有时候，我帮姐姐数钱，望着红艳艳的钞票就在心里暗暗琢磨：什么时候那些老师会像这些顾客一样傻傻的呢？其实，不久我发现我自己傻，有些作业根本就不用写，动动嘴巴，找很多理由就可以应付过去的。那些同学被我收买了，全都可以替我作证！

我讨厌考试！

不知谁发明了考试，他让我们这些无辜的孩子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中，考试来临，个个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安。不过，还好，我爸爸从不因为我考差了打我。他常对我说，你开心就好！为此，我特别感激我爸爸！

其实，我完全错了。在小学毕业那年，我的认识被颠覆！

爸爸戴着厚厚金戒指的肥厚手指捏着我的小学毕业成绩单，我看见他的脸瞬间转阴，浓浓的眉头蹙在一起，像即将要打架的两支队伍，张小甲，你把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他声音低沉，仿佛闷雷一般。我感觉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不敢看他，更不敢说话。

我给你报了那么多辅导班，请了那么多的家教，嗯，你怎么混的？他一拍桌子，唾沫喷到我脸上。我吓得浑身一颤！

你大姐读研究生，你小姐读大学，老子没操一分心，没多花一分钱！她们照样搞好了！你把老子的钱用到屁股眼里吗？他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我的房里，一把挥起我床上的垫絮，“滚！！”

爸爸那时像疯子一般，他也许气极了。他完全没有考虑到他这么一挥的严重后果。我的游戏软件，游戏书……哎呀，怎么说呢，藏在絮里的东西全部曝光在他的眼皮下。他当时就吓傻了！铁塔般的身躯一动不动！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稀里哗啦统统落到地板上。

我吓得面如土色，连腿都不知道如何使唤。他为什么要掀起我的垫絮？也许是想把我从家里赶出去卷铺盖走人！我看见他狠狠地虐待我的“宝贝”，用脚踩，用手撕，发出狼一般地嚎叫！

从此，我改变了生存策略。我的爸爸太恐怖，无论我走到哪儿，做什么，都感到四周都是他的眼睛。

还是说考试吧。爸爸说，好好学习才能考出好成绩。其实，要考出好成绩何必好好学习呢？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上他给我报的辅导班，是的，我是爱死辅导班了。一放学，我匆匆去辅导班，我的所有作业那里都有人“代劳”。每逢单元测试前，辅导班老师总能提前弄到卷子，所以，学校的考试我从来不怕。有时候，老师不按常理出牌，自己出题目出卷子，这也难不倒我，总有其他班比我们班先考试，提前买答案就行了。

唐老师点燃一支烟，他把自己困在烟雾里。张小甲的家长在第二次被请到学校后不久请他到云居大酒店吃过一顿饭，那是教务处的邱主任亲自请的唐老师。邱主任不仅亲自请，而且反复再三，反复再三叮嘱唐老师一定要去。这是给她的面子！邱主任这么给唐老师说的。唐老师去了后，喝了回比自己一个月工资还高的酒，吃到了比自己半年工资还高的一个火锅。

这以后，张小甲进步很快。每次考试，总能考出令人惊讶的分数。唐老师看过班级纪律记载本，根据上面的记录，张小甲天天上榜：睡觉啦、讲话啦、吃东西啦、插嘴啦、顶撞老师啦……这样也能进步？更奇怪的是，张小甲居然每天写作业了。

张小甲，唐老师把他叫到教室外面，你今天又讲话了？

没有。

值日生记了。

她看我不顺眼。

胡说，唐老师道，这么多值日生都看你不顺眼？

老师，张小甲怒视唐老师，仿佛受批评的不应该是他，你现在随便把她们哪个喊出来，我可以当面和她对质！

唐老师叫出了班长，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文雅女生，她一看见张小甲就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讲话了吗？张小甲冲到她跟前，几乎把自己的胸脯挨着班长的胸脯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愤怒的样子连站在旁边的唐老师都害怕。

数学老师说你讲话了，我才记的。班长小声说着，只是用眼睛一个劲地看唐老师。

我讲什么了？你把我讲的话说出来，你说！张小甲的咆哮使坐在窗户附近的学生忽的全伸出头看外面。

唐老师连忙让班长进了教室，扭过头问张小甲，你还要找数学老师吗？

张小甲气呼呼地站在一边不作声。

唐老师又抽完了一根烟，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着四根烟头了。唐老师终于想好了措辞，他给张小甲爸爸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唐老师非常客气说张小甲现在的问题需要您过来帮忙解决一下。唐老师并没有告诉他张小甲在学校怎么样了。

张小甲爸爸不愧谓企业家，守时守信。他满面春风地推门进来，乐呵呵的模样，仿佛不是儿子犯了错而是迎接自己的大客户，唐老师，您只管打！这我跟您说了啦，就只当是您的侄子，哈哈哈……

老师打学生是违法的，唐老师给张小甲爸爸递了根烟，张小甲爸爸脸色忽的一沉，这像什么话？把唐老师胳膊推开，刷地一下拿出一包早就准备好的黄鹤楼公爵恭恭敬敬递到唐老师手里，老师费心辛苦，一点心意。唐老师固辞再三，谦逊数次，方接过了。

张小甲今天把数学老师打伤了，唐老师平静地说，不过，听说是数学老师先拉了张小甲的衣服。

张小甲爸爸盯着自己手中的香烟，好像并没有听唐老师在讲什么。

唐老师有点失望，犹豫了一下，数学老师您见过吗？

还是那个刘老师？张小甲爸爸道。

是的。

这都是我这个班主任没管好学生，呵呵，唐老师无奈地笑了笑，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唐老师，您就不犹犹豫豫啦，张小甲爸爸说，要怎么样呢？赔礼道歉吗？让我把张小甲打一顿吗？都可以！

好吧，唐老师道，数学老师要求张小甲转学，您看，张小甲当着全班的同学打了老师两耳光，打掉的是老师的尊严，数学老师以后再怎么在班上上课呢？唐老师把这句话说出来，感觉心里舒服多了。

张小甲爸爸刷地站起来道，转学？我出了五万块才让儿子进荆江中学！五万块！你们退给我，我立马转学！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唐老师被丢在办公室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指在桌子上不停地敲着。

我看见爸爸进了唐老师办公室，他一定会很快出来的，唐老师不会把时间拖很长。我站在二楼的走道上，悠闲地盯着唐老师办公室的门。

爸爸出来了，脸上面无表情，他走到三楼的时候，遇见了德育副校长。那个秃顶的男人拍了拍爸爸的肩膀，他们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数学老师是个小个子女老师，像我妈妈一样的身材，像我妈妈一样的勤劳，但她没有我妈妈一样的好脾气。在家里，我爸爸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我妈妈和我们一样没有说话的份。数学老师常常给我们布置写也写不完的作业，为了按时做完，我们不得不互相抄，合伙抄。当然，那些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是不抄的，他们老老实实，中规中距，活在老师划定的圈圈里。如果哪一天离开了圈圈，他们会不会有一种失去人生方向的感觉呢？数学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是不允许我们动的，要端端正正坐好，竖起耳朵听讲，谁违反了她会大声地无休无止地谩骂，写检讨，罚站，请家长。

有个陌生的同学从我旁边走过，叫我一声“张哥！”我回头冲他一笑，我要越来越习惯这种叫法，就像爸爸身边的朋友叫他“张董”一般。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日暮。寒秋。

他和儿子坐在江边。远处，几只无家可归的轮船在长江上奔波。

他的目光穿过浩渺的江面望向遥远的村庄，那里是个小镇，也是他的家乡。二十多年前，他就是从那个地方出来，来到这里，终于功成名就的。他的儿子是他一生最大的希望，他给予他最优越的生活条件，最令人羡慕的学习条件，然而几乎是血本无归。他埋下头，看了身旁儿子聪明机灵的眼睛，这是一双迷惑的眼睛，是一双看不见归途的眼睛。

他问儿子，你认为读书有意义吗？

儿子愁眉苦脸地长叹一声，爸爸，我觉得读书是一门技术活，需要掌握技巧，写作业的技巧，考高分的技巧，应付老师的技巧，敷衍同学的技巧……

他的心忽的一紧，他整个人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