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和骡子

语卿

孩子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

柳子穿一身儿灰蓝色褂子,劳动布的裤子上打着几个布丁,侧重于膝盖。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和几个孩子打架,他脸上有几处伤,边缘的皮肤里陷着几颗细碎石子,那些孩子还用石子丢他,他起先还会还手,后来他们唱了几句童谣,他就不动了,也不还手,呆呆地坐在地上,石子打到膝盖上,不一会儿,补丁上就开了朵红花。

我跑过去赶走了那些孩子,把柳子放在背上,他可真轻啊,十一二岁的孩子,该这么轻么?

我把他放在我办公室的床上,一块儿整门板用半头砖垫高,为什么用半头砖,因为整砖都盖了房子。我小心翼翼处理柳子的伤口,他也不哭,长长的睫毛挡住了那后面雾蒙蒙的一片。

“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没来上学?我在学校没看见过你。”

我用洗干净的棉布垫了白棉花,白棉花上蘸了素油,我小时候膝盖磕破,我妈就是这么处理的。这所学校很简陋,但我自始至终以为,村里的孩子都来上学了,唯独这个孩子。

“疼么?”

看他不回答,我只好换了个问题,他还是不回答,我也不强求,低头仔细把伤口包好,这时候,我看见补丁上盛开的红花上,生出一滴露珠。他和我道了谢,又像一个少年一样飞奔出去,带走一阵风。

我是年初来西乡村的知青,算是命好的那一类,进来头一个月就分给了村里唯一的小学做老师,虽然条件简陋,床板上薄薄的褥子能在骨头上渡层茧子,但也比下地拿锄头挣公分强,自以为我的肩膀也就能扛起黑板了。

村里一百零一个孩子,挤在同一个小教室,我还有个同事,哦不,前同事,在我来了之后,她就回城了,说白了,就是急切想找个接替者,我很幸运,又或者不幸,坐了这个被别人遗弃的位子。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村子有一百零二个孩子,丢失那个孩子叫柳子,他是个野种,乡民们口中的野种。

他娘是个大开裤腰带的贩卖者,他是他娘众多恩客之一遗留下的种子,他娘起初想流产,后来觉得自己爱吃辣,原以为是个闺女,可以生出来接自己的班,也出来卖,养活自己,也养活她。

等柳子生下来才知道这是个男孩,他娘一气之下剪了他的小鸡。没满月的孩子,按说都这样了,肯定不会活,他娘就把他扔在了村口大柳树底下,自己奔了县城,继续她的生意。

无心插柳柳成荫,柳树是好养活,柳子也一样,他活了。但没人想要他,他不是儿子,不能娶媳妇;也不是闺女,不能生孩子。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柳子的家就在柳树底下,有人心善会去柳树底下喂他米汤,家里有羊下崽了,也会给他喝羊奶,柳子来者不拒。

慢慢,柳树下搭了小窝棚,柳子也长大了,长成了柳子。

我问村长:“为什么柳子不来上学。”

村长说:“他是个当骡子的命,费那心干啥,长大了报答村里人就够了。”

村长边说边喝酒,眯着眼,屋子里昏黄的灯泡照着,像没有温度的太阳。

我去了那个小窝棚,柳子正在吃饭,几张黑豆面饼子,那是喂牲口的粗粮。

“老,老师。”

他的筷子被我带进来的风刮到了地上,我朝他笑笑,蹲坐在他面前,他的声音细细软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唱戏伴太监的戏子为什么总是发出那种别扭尖细的声音。可我此时不想笑,喷涌的憋闷堵在胸口不上不下,黑黑的窝棚里,他更小了,就和黑暗融为一体了。

“想来上学么?”

他摇摇头,可能是怕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我又一次没有强求他,我突然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把柳子变得正常,且任重而道远。

我只好每晚去柳子家给他补课,教他写字,读书,把他变得干净,就像个十一二的少年,柳子很白净,大概是像了娘,大眼睛双眼皮,鼻子尖红红的,大概是小时候受了伤寒。

他长的很好看,比村里绝大多数孩子都好看。

但,很多时候,好看也是原罪。

小窝棚里时不时传出些声音,村子里也传出些声音。

“柳子的滋味儿怎么样啊?”

村长把我叫到他家,还是那盏灯,还是那盅酒,村长看着我,色咪咪爬上了他那张老脸。

“他是个孩子!”

“他是骡子!骡子!”

我冲出村长家,窝棚里柳子身上趴着个男人,一边动,一边说。

“柳子洗干净这么好看,比他那个娘都有味道,水灵灵的,别哭,你是骡子,生来就是给人干活的,干活的。”

窝棚里传来柳子细细的叫声,这次我再也忍不住了,低着头就着月光,周围没别的声音,只有喘息声和我的落泪声。

男人完事从窝棚里出来,看见我贼兮兮笑了下,我听见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柳子,你是人,你是人,你是人!”

“老师,我是骡子,我是骡子,我是骡子!”

我抱着伤痕累累的柳子,耳边响起了初次见柳子时,那些孩子唱的童谣。

“柳子脏,柳子贱,柳子是骡子拉米面,柳子破,柳子烂,柳子他娘是破烂,柳子脏,柳子贱,柳子是骡子拉米面……”

我推开柳子,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边骂边流泪,仿佛他真成了骡子,供人打骂出气。

“柳子,你是柳子,你是人,你不能改变你的出生你可以改变你的未来!你是柳子,你能长的跟柳树那么高,你会为别人遮风挡雨,我教你的那些,不是为了让你当骡子的,你就这么自甘下贱!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我再也不管你了!”

我偏激,我怒其不争,可我真能不管他么?在我走出窝棚的一刹那,我听见身后声嘶力竭的哭声,像新生儿的破晓,又像垂死之人的挣扎。

第二天,柳子死了,吊死在大柳树上,底下发黄褶皱的作业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

“我是柳子,我要去做人了,做人。”

几年后,我回了城,找了个女朋友结婚,生了个儿子,他一看见我就笑,他脖子后面有一块柳叶胎记,淡红色很好看,我总觉得,他是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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