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电脑里七零八落的拍摄素材,我的思绪也如同一团杂乱的麻。手里握着的笔久久未能落下,因为我不知该用怎样的笔触 来介绍“太阳村”才能温柔地掩盖那赤裸的残忍与疼痛。
以前看法制栏目的时候,总会对失足者深恶痛绝、嫉恶如仇,却从未想过,这些犯罪服刑者的年幼子女究竟陷入一种怎样的处境。
借采风实践的契机,我们结识了王瑷丽阿姨,一个行走于田地之间身着旧迷彩服的老妈妈。她是天津市太阳村特殊儿童研发中心的创始人,数十年如一日无偿收养那些因父母犯罪服刑而无人照管的孩子们。
其中因果渊源难以说清道明,我的语言又过于匮乏苍白无力。踏上那片土地,我才知晓,“太阳村”并不是一所设施齐全的福利机构,而是在菜地旁盖起的一间房子——在这里每一个看似无忧无虑的孩子背后,都有一个沉重而虐心的故事。
第一次见到妞儿和小妙是在华夏未来(类似少年宫的地方)的舞蹈教室里。两个皮肤黝黑的小姑娘看到我们手中的单反,脸上流露出傲慢又不屑的神情,并扬言要摔掉我们的机器。我和同伴只好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同伴负责拍摄,我好言好语地安抚她们,表明我们并无恶意。
我的坦诚赢得了她们的欢喜,送她们回家(“太阳村”是她们的家)的路上,她们俩一左一右各拉我一只手,亲昵地叫我“姐姐”,给我看她们昨天在礼堂演出的舞蹈视频,给我讲她们最喜欢的明星鹿晗,金钗之年豆蔻梢头,蓬勃的少女心呼之欲出。我一时觉得她们同其他孩子没什么两样,本来,她们就应该和其他孩子一样。
一路上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下车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并无交通工具可乘。我拉着两个女孩儿沿着乡间的土路前行,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绿植,空气中有湿润的泥土味,灼人的阳光在皮肤上留下沉重的痛感。两小时前,我的四周高楼林立,此时此刻,我身处原生态的自然之地。时空转换,神乎其神。
我对于“太阳村”还是有那么一点美好的希冀与幻想。但当我踏入大门的一刻,留给我的更多是错愕,屋内阴暗、蚊虫成灾、没有水源——而那些孩子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中欣欣向荣。
妞儿进屋换下了她的舞裙,随便穿了身衣服就拿上农具朝着菜地走去。刚才还是城市中起舞的公主,这一刻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农家姑娘。那颗早熟而又稚嫩的心该承受多大的落差啊,她却嘻嘻哈哈地仿佛欣然接受了这一切,否则又能怎样呢,除去接受她别无选择。
一时间,我说不清楚我内心是酸楚还是悲凉,或是一种油然而生的钦佩。眼前这个满身泥土扛着锄头的女孩儿和那个霓虹灯下舞姿妙曼的女孩儿的形象怎么也无法重合到一起。
我和同伴将单反挂在脖子上,扛着锄头跟着孩子们走进菜地,从孩子们的言语中得知种菜卖菜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小妙伸着胳膊同我比较说,“姐姐你好白!”,然后她把她头上的帽子摘下来给我戴,说自己已经晒黑了,不怕晒。在他们面前我突然觉得我的白是一种放肆,是城里人娇贵笨拙的标签。
为了与孩子们建立信任关系,我们同他们一起下地劳作,除杂草,摘蔬菜,给快成熟的葡萄套上纸袋……七月的开头,骄阳似火,汗珠从脸颊滑落,掉进泥土里,这是我们对大自然最朴素的虔诚。
小妙总喜欢让我跟她讲关于大学的故事,对大学生活无限憧憬,她说,“大龙哥已经不上学了,现在在工作。姐姐你说我以后还能上学吗?”大龙也是王阿姨收养的孩子,我当时并不了解他的情况,便对小妙说,“人生最大的成功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度过一生。你想去工作就可以去工作,想读书就努力去读书,无论怎样都可以活得精彩。”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从王阿姨口中得知,大龙在读初中时成绩优异,只是因为父母的过失,大龙没有学籍,初中毕业后没有一所高中能够录取他,失学的大龙捶胸顿足仰天长啸——我还是不是个人啊?!在王阿姨的疏导下,大龙恢复了平静,也渐渐接受了这近乎残忍的事实。我再看到大龙的时候,他憨憨的,带着乡下人特有的淳朴,成熟又淡然。
在村中的几日,很累很苦,我不该有什么怨言,因为我短暂的体验是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我的到来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反倒是他们教育了我,感动了我,让我习得了一种朴素的生活态度,让我感受到了我身边触手可得的幸福。
我也曾设身处地换位思考,倘若我的父母身陷囹圄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原谅”二字在旁人看来太过轻巧,但刀子划过的地方毕竟有痕,内心深处的翻江倒海非亲历者又怎可得知。
《海边的卡夫卡》里有这样一段独白:就算我深恶痛绝,也不可能把两条只能认为受之于父的又黑又长的眉毛和眉间深深的皱纹一把扯掉。如果有意,我可以除掉我的父亲(以我现在的力气,绝非什么难事),也可从记忆中将母亲抹掉。可是我无法将两人的遗传因子从身上驱逐干净。如果我想驱逐,只能驱逐自身。
我们的血管里留着父母的血液,我们的生命永远无法彻彻底底从他们身上抽离。当悲剧已经酿成的时候,如果可以,还是选择宽恕吧。以眼还眼,世界只会更盲目。我们仍要做最好的自己,避免重蹈覆辙。
梵高曾说:“爱之花开放的地方,生命便能欣欣向荣。”王阿姨的伟大之处,岂能是“中国十大杰出母亲”这几个字所能涵盖的?她放弃优厚的生活,在绿油油的菜地旁一砖一瓦为无家可归的孩子们撑起遮风挡雨的家。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爱依旧可以这般坚不可摧。
这些天,我见多了只走形式不走心的公益活动。几乎每天都有来自各界的“志愿者”一进门就说要看孩子,更有甚者,拉着条幅同孩子们合照,镜头中孩子们诚惶诚恐如困在笼中的小兽。以关爱的名义作秀,把他人的苦难当做自己的谈资,你以为你是在感动中国?我似乎读懂了初次见到两个女孩儿时她们脸上的傲慢,那是对自卑的掩饰以及对同情的拒绝——我自食其力丰衣足食,你们凭什么把我与其他孩子区别对待?!
在那片土地上同情心显得那样可耻。
离开的时候,我和同伴拖着沉重的设备和两颗百感交集的心,沿着乡间的土路,朝着城区的方向前行。绿植掩映,那条崎岖的路仿佛走不到头。
忽闻发动机的嘈杂声,我们赶忙招手拦车。这几天我们已经搭过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也见过了无数张朴实沧桑的笑脸。
我们蹲坐在皮卡大哥的车斗里,一路颠簸,风驰电掣。车轮碾过的方寸之间,黄尘飞扬。
我的同伴说:我快要哭了。
我说:我也是。
然后我们大笑着,看着土路两旁一人多高的郁郁葱葱的玉米,纷纷向着后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