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息的大街小巷里,人群摩肩擦踵。林立的店铺鳞次栉比,颇有市井气味。纷纷扰扰的嘈杂仿若漫山遍野,从一间铺子传了出来。
“苏盗圣?你又来了?你又偷龙娘喝了?”
“掌柜的,苏神偷又来咱们酒铺子了!”
“快锁好酒库!快快快……加十九把锁给我锁好!”
“是是是……”
………
“真是好巧不巧啊掌柜的……”宛若带着嬉皮笑脸的慵懒声音悠悠传来,人影鬼影却一个都没,若是在深更半夜,这场景当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不够宽敞明亮也不够金碧辉煌的酒铺子里,一个糟老头披头散发地跳脚骂娘,骂骂咧咧的,颇有河东狮吼的风范。要是黑脸白了点,眉毛细了点,嘴唇薄了点,这掌柜的便真是在泼妇骂街了。
“该死啊,苏渡你这个小毛头,你爹娘怎生把你生出来的?”糟老头本来睡眼朦胧,只是一听小二说苏神偷来了,马上就神清气爽到不行了。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咕噜噜的灌酒声不绝于耳,掌柜老头听着就觉得自己在被千刀万剐,心头一阵抽搐宛若凌迟。他沮丧着老脸,尽量让自己软语温言地说话:“苏大侠,今天你能不能就只痛饮黄龙一坛?”
咕咕咕的喝酒声略显停顿,模糊不清的嗓音回道:“痛饮黄龙就要痛痛快快的,哪里来的一坛两坛这么婆婆妈妈斤斤计较?”
瘦削黝黑的小二悄无声息移步到掌柜老头身旁,俯身在糟老头耳旁细声细气道:“掌柜的,您不该用痛饮黄龙的,痛饮黄龙说的是攻城略地后开大大的酒宴犒劳将军士兵,不是说小斟小酌…”
心烦气乱且近古稀之年的老掌柜听闻小二这一番舞文弄墨话语后,直接白眼丢给他,低声骂道:“我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隔岸观火?还不想个法子打发打发掉那无赖货?”
酒铺子里,四面八方处,那喝酒的咕咕咕声变得急促起来。一时间,身在明处的老头子眼皮急跳不止,恨不得赶紧把那偷酒喝的小兔崽子揪出来拳打脚踢。
小二看着恨得牙痒痒却束手无策的掌柜,心底暗笑不断,但面色却是一本正经的悲悯天人与痛心疾首,他小心翼翼地抓起搭在肩头上的白巾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便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观了。因为他对这种情况早已见怪不怪了,首次或许会觉得匪夷所思,但苏神偷来的次数都不能屈指可数了,那还怪个啥?
“苏侄儿,苏侄儿,能不能别这么意气用事啊!”老掌柜压抑住自己的气急败坏,做出求神拜佛状连声告饶。
“对啊对啊,小酌怡情养性,大醉长眠不醒,苏神偷您这么足智多谋怎会不晓得此个浅显道理?!”小二见掌柜就要火冒三丈,连忙出声说道,看他模样是不像火上浇油的小人。
“呃!”
一个饱嗝轻描淡写地响起,一长句意味深长的诗话儿不知被谁从哪个地方说了出来,“掌柜的,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行路难啊…”
“好诗好诗,苏大侠不愧文武奇才,当得起文路中流砥柱一柱擎天者,武道同样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小二天生一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自不多说,拍马屁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到了老家,这不,他便舌灿莲花,把苏渡夸得天花乱坠。
“哈哈哈哈…”笑声爽朗如赤壁山河里的清风明月,令人听之心花怒放,“这话我爱听,既然小二哥都这么说了,那我此夜就不月下独酌三千杯了。”
但是……
咕咕咕的灌酒声依旧“余音袅袅”,让掌柜的当真是心如死灰,面如土色。他颓然坐地,毫无风度可言,宛若奄奄一息的病榻老人,若再加上他要是有一头白发苍苍,或许更能让人觉得凄凄惨惨戚戚。
龙娘佳酿他这小小的酒铺子也就库存二三十坛,如今被那如无赖货色喝了个两三坛,加之这无赖之前又偷喝了七八坛,而今还剩下多少?用手指头脚趾头一一出来,惨不忍睹啊!
面皮也是微微抽搐的小二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他这拍马屁的功夫可以说在这三街六巷里也是天字号的了,常人或是其他当小二的更是望尘莫及,以往拍了苏神偷的马屁后,皆是屡试不爽再试更爽,神偷都会适可而止了,可为啥此时此刻竟没有取得曾经立竿见影的功效了?
拍了拍肚皮,又喷出一个天怒人怨的饱嗝后,身形已近魁伟的年轻人缓步从掌柜身后走了出来,如无中生有,亦如从地狱走出来到人间。
“唉,掌柜的,你还是这么抠门小肚鸡肠,以后你的小女儿怎么嫁的出去啊?”苏渡全身笼罩在黑衣里,紧紧实实的,他坐在板凳上,渊渟岳峙,醉眼朦胧地笑了笑。
闻声望去,掌柜老头差点拍案而起,如果面前有凳子坐有桌案拍的话。他皮笑肉不笑地道:“苏侄儿,你上次不是说了金盆洗手不干了吗?咋这会儿又翻脸不认人?”
“不不不,我没说我喝酒不给钱啊?我只是觉得自己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实在找不出碎银子啊!我只有鸡蛋大拳头大的银锭金锭!”苏渡毫不在意掌柜的冷嘲热讽,赤忱热心地大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颗银光闪闪的大钱锭,在手里抛了抛,颇为玩味地见到了掌柜见钱眼开模样。
小二自然也是见钱眼红,他咽了口口水,眼里冒出幽幽绿光地盯着那颗生平仅见的大银锭,心里狂呼真是够大的银锭真是厚重银锭……
“好说好说,钱可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既然按规矩来,那能不能把以前喝去的酒钱也一并付了?”掌柜乃是个远近闻名的铁算盘,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万分想把曾经的肉痛去的酒钱要回来。
眯着眼睛微微扫视了一下掌柜的满脸堆笑,苏渡指尖把玩不厌着大银锭,似乎抬了抬下巴,“喝酒付钱,天经地义,掌柜据理力争,苏渡纵使铜牙铁齿也得认命呐!”
“苏侄儿果真是豪气干云,世间如苏侄儿这般奇人异士只能说是凤毛麟角了。既然苏侄儿一言既出,那做掌柜的也就驷马不追了。”急呼呼搓了搓干枯手掌,老掌柜就要伸手去抓那颗闻所未闻的大银锭。
“烫手山芋的,要不我先帮掌柜的收藏好?等它凉了苏渡再送来?”苏渡在掌柜即将拿到银锭时将之往上一抛,左手抛出,右手接回,行云流水,娴熟自如。
对面的掌柜差点就要气得三尸暴跳、怒得七窍生烟。忍住撕破脸皮,老掌柜言不由衷地顺势收回手拍手叫绝:“苏侄儿当真是心灵手巧,抛大银锭都能玩得神乎其神,奇货可居也奇货可居也!老夫自愧不如啊……”
“我们都是一路货色,都见钱眼开,都见钱眼红,都唯利是图,所以嘛…我的钱也不是这么好拿的哦!”苏渡嘻嘻哈哈道,清潭般深不可测的眼眸里闪过好笑。
听了苏渡的话,加上之前自己被当做跳梁小丑耍来耍去,当掌柜的只想问一句,孰可忍孰不可忍?小二能忍掌柜的都不能忍了,于是老掌柜怒形于色,指着苏渡连珠炮似地狂轰滥炸:“苏小侄儿,你真当我没脾气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我这个大活人?你今天要是不付钱,老子就等着老子的子子孙孙去挖你的棺材本!能遇见我这么好的酒铺子掌柜,你算是祖上积德祖坟冒青烟,如今有钱不还钱,有钱喝酒了还不知足常乐?真真是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
不伦不类的骂话进了苏渡耳中,苏渡以德报怨、别人不投桃他报李地温煦一笑,把他手中的大银锭一抛。大银锭破空而去,直接从天而降落在了掌柜的头顶,砸得咬牙切齿的老掌柜脸上乐开了花。
但听苏渡淡声说道:“掌柜的,你这里酿酒秘方我就来之不拒据为己有了。”
“什么?你不仅是来偷酒喝的?还是来偷酿酒秘方的?”如见金银珠宝看着大银锭的掌柜听了苏渡的话后,不禁气急攻心,“苏小侄儿啊,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啊!”
一旁见到大银锭自己没能摸上一把后就冷眼旁观的小二见了此情此景,也是乐开花了。
“小二啊,与掌柜的要是同床异梦多年,以后你怕是连大铜钱的屁股都没机会摸了呢!”一眼便洞察了小二的胡思乱想,苏渡平易近人地笑道。
愤愤不平中的老掌柜一时间脑里昏天黑地,自是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的。但作为想入非非的小二来说,苏渡这句话无异于也不亚于平地起惊雷,震得他脑袋嗡嗡,他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瞄了一眼和蔼可亲的苏渡,心里暗道以前真是有眼无珠小觑了人了……
要是在平时,短小精悍精明能干的老掌柜哪会听不出苏渡那句话的弦外遗音?只是怒气汹汹冲昏了头脑一时半会便理不清苏渡颠来倒去的话语了。他只是恨声说道:“管你是同床异梦还是貌合神离,能不能先把酿酒秘方交还给我?”
“本大侠哪有夺人所爱的癖好?!不过以物换物本大侠还是乐意至极的,掌柜的,我把酿酒秘方雕刻在了这条黄金卷轴上了,你那破烂卷轴我还你就是了。”漫不经心地说道,再漫不经意地伸手入怀,苏渡掏出了两幅卷轴。卷轴有二,一黑一金,泾渭分明。黑铁卷轴锈迹斑驳破烂不堪,而黄金卷轴却是光芒璀璨引人注目,孰高孰低,也就高下立判了。
“不行不行,你既然已经刻走了秘方上的文字,何以算是把秘方还给我了?”怒不可遏道,掌柜的捶胸顿足只差泪流满面了,他气呼呼地指着苏渡,悲痛欲绝得不行了。
“可是啊掌柜的,你又不想想,我又没有偷走你的秘方卷轴,我只是拿走了我的黄金卷轴,这有何不可?”苏渡慵懒地伸展了下腰,语气满是满不在乎,神态举止更是从容自若潇洒风流。
“哼,贪赃枉法还说得头头是道,不过管你说得再多也是信口雌黄,你今天要是不把两把卷轴留下来,我一定要告你告到你姥姥家去!”老掌柜耍起无赖来,自诩为见多识广的小二也要目瞪口呆了,小二扶额地暗暗思忖,自己跟了这么个喜怒无常的掌柜货色,以后会不会永无出头之日?
掌柜的话音刚落,苏渡就把两幅卷轴一同放回了胸口处,好似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那本大侠只能说一声抱歉了,既然掌柜不愿意让我拿走秘方,那我只好顺手牵羊了。”
“不行不行!”欲哭无泪的掌柜一屁股坐在地上,蹬腿甩手的不亦乐乎,他如丧考妣地把大银锭往苏渡身上一扔,“苏侄儿,我不要你的银锭了,你能不能把秘方还给我?”
“唉,掌柜的,要不咱们交易一下?”苏渡见时机成熟,便趁热打铁道,他非常相信接下来自己的一番话会让老掌柜打蛇随棍上,“银锭你收好,我用黄金卷轴换你黑铁破烂卷轴,你换不换?”
“换,但是我的秘方价值连城,你就一幅黄金卷轴,怎么可同日而语?”果真如苏渡所料,老掌柜顺杆子往上爬地讨价还价了。
见到老掌柜有坐地起价的姿态,苏渡佯装腼腆地搔了搔脑袋,可怜巴巴道:“老掌柜,我都是你的熟客了,能不能别这么见外?再说了,我行走江湖也要盘缠的,掌柜的一定要手下留情啊!”
“哼,我知道你身上有一颗大金锭,顺便把它交出来,我便放你离去!”其实老掌柜根本不清楚苏渡身上有金锭,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投石探路,想要把苏渡的底线给挖出来。
眼底泛起笑意,苏渡将计就计道:“掌柜何出此言?我身上真的就只有一块大银锭和一块小金锭,哪里来的大金锭?”
纵然在市井混迹多年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的老掌柜也没能发现苏渡此话乃是顺水推舟而为之,他听了苏渡话里的小金锭后,更加确定了苏渡不止一块小金锭!所以,接下来就是坐地起价敲竹杠了?
“你身上有没有金锭银锭我一清二楚,就算你逃得过我这一双火眼金睛,也逃不过我与钱锭同父异母的鼻子!”老掌柜返老还童,似笑非笑地开着玩笑,语气确是认真的。
啧啧啧称赞的少年郎哑然失笑,他望着同样哭笑不得的小二哥,轻声轻语,“小二哥,去把老掌柜的‘天作之合’拿一坛来。”
眼皮猛烈跳动的老掌柜低喝道:“我是掌柜还是他是掌柜?!”
左右为难中的小二哭丧着脸,左顾苏渡右望老掌柜,前怕狼后怕虎的,不知如何是好,可怜兮兮啊。
“老掌柜,你抠门真是抠到老底去了。”翻了白眼的苏渡百无聊赖道,旋即他抬手入衣翻出了黄金卷轴,一把丢了出去,弃之如敝屣,用之如泥沙,财大气粗得一塌糊涂。
急急忙忙东奔西跑地接过那飞奔而来的黄金卷轴,老掌柜眼冒金光,双手掂量掂量,觉得颇为沉甸甸的,心想自己不亏了,但是能讨得金锭,虽说不至于雪中送炭,却也称得上锦上添花,何乐而不为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老掌柜,你狮子大开口是好事情,可是你没有狮子的胃,怕是要撑死的啊!”苏渡起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他笑眯眯道。
“哼,老夫有没有那个胃不用你多管闲事,你只管把大金锭拿来,我便答应这笔买卖。”老掌柜正襟危坐地说道,说得毫不含糊,就是两个字,给钱。
“罢了罢了,算是穷到家了才遇到你这么个敲骨吸髓的掌柜,呐,这两块小金锭,算是以后的买酒钱了……”佯装心累的少年郎苏渡有气无力地扔出两块金光闪闪的大金锭。
破天荒见到这么色泽明亮块头如此这么大个的金锭,小二不由自主瞠目结舌起来,宛若见到美人沐浴般垂涎三尺地紧盯着那飞来的金锭,情不自禁地双手捧起,顶礼膜拜地接下了两大金锭。
想要去接过大金锭的老掌柜发现头顶落下一块银锭,急忙抬手抓住,原来是刚才自己装模作样抛出去的大银锭,如今物归原主了,他心里也春暖花开得不行了,眯着眼睛笑不拢嘴,大声说话,“苏侄儿果真是名不虚传的神偷,在这鸟不拉屎的土城里都能偷到大银锭大金锭……”
这掌柜的话也真是漫无边际,忍俊不禁的苏渡扶了扶脑袋,又敲了敲脑壳,作出无奈状,“掌柜的,钱财不外露,以后啊,记得别这么抠门,不然以后真的找不着一个浩然正气的女婿呢!”
“得了得了,那酒方你可不要一传十十传百啊,不然老夫的生意怎么做?怎么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老掌柜一把夺过被小二翻来覆去摸遍全身的大金锭,对苏渡这个酒客发出严肃警告。
苏渡闻言,也是耸耸肩,故作玄虚道,“老掌柜,这你就不用怕了,你的酒方我就一个人用,再说了我隐居山林,谁会那么无聊来荒郊野岭深山老林求取酒方子?”
“‘天作之合’我就不客气了,那么就这样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啊!”苏渡漫步走出酒铺子,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提了一坛子老酒。
难得大方一次的老掌柜就不把自家酒铺子闹得鸡飞狗跳了,他笑呵呵道:“苏侄儿啊,有空多来,我给你个折扣。”
“那我就在这里先谢谢掌柜那个不折不扣的折扣了。”苏渡单手提酒坛子,另一只手扣在脑后,望着夜色如梦的天空。
夜色漆黑如墨,所以才更有月明星稀。
身后依稀听得清小二和掌柜的话儿。
“今天心情好,就允许你跟我同床共枕一夜吧……”
“真的吗掌柜的?”
“我像是会骗人的人吗?”
“可怜我以前总是睡在掌柜的下铺,当真是浑身腰酸背痛啊,如今我咸鱼翻身把歌唱哦哦哦…”
“去放水,我要沐浴更衣了……”
老掌柜姓钱,名礙,钱礙。
小二哥姓马,名丕,马丕。
苏渡认识了一年的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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