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天天老去,我眼前的妈妈就是最普通的一个中年妇女。她头发白了许多,泛着灰色;她的脸上布满皱纹,那是五官日积月累同一个方向活动后留下的痕迹;她的牙齿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她的眼睛却越来越小,眼皮松松垮垮,眼神越来越浑浊总需要眯在一起看世界;她的耳朵有时候听不清楚声音,然后她会重复问你在说什么。
有时候我以为妈妈一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有时候又会想她年轻时候的样子。
妈妈22岁的时候生了我,那时姐姐已经两岁。她说怀着我的时候,正值秋忙,偏偏那年秋后的雨水很大,庄稼都返了青,直到天寒地冻要临产,她仍然在场院里劳动,要把高大的麦捆放到牛车上去。我22岁的时候还在大学里读大四,每天上课,放学,最大的忧虑是考研,最辛苦的事是每天早起晚睡学习。
妈妈26岁的时候在写日记,她的日记像流水账一样,但是很好懂。她写着:“今天我去西边的菜园锄地,两个闺女非要跟着,后来下起了雨地没有锄完。我们在菜园的房子里避雨,老大把锄头弄丢了,雨停了,我在地里找了半天才找见。天快黑了,我得赶紧回家,牛要回来了。走到半路老二不给走了,非要抱。不抱就哭,哭就哭吧,气的我。我赶紧回家圈牛,把她扔在路上不管她。”那时我好像是4周岁,只会捣乱,会哭,惹妈妈伤心难过了。而妈妈既要下地干活,又要带着两个孩子,她还很小却那么辛苦。她的日记里记录了她每天做的事情,从春天播种到秋天秋收,她都整日的在田地里劳作,但她尽然坚持写了日记,可能她有很多话没有人可以说吧。因为她的日记总是以“不知道该怎么办?”结尾。26岁的时候我刚工作不久,工作里也会被人刁难,但可以向妈妈抱怨,她会唠唠叨叨,但也杀了猪送人,为的是别人不再故意刁难我。
妈妈30岁的时候,她觉得日子太穷需要出去拼,她离开了我和姐姐一年,到了很远的地方。一年没见到妈妈,我们很想她。我和姐姐经常在村子的后山坡上看天边的云,姐姐告诉我妈妈就在那里。过年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她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教我们的名字。我们抱在一起痛哭流涕。过完年妈妈又走了。再回来是夏天,她把我和姐姐也带走了。
妈妈31岁的时候,我9岁,她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带着两个孩子坐了两天的长途汽车,又坐了一天的三轮车,把我们带到了现在的家。那时家里只有900块钱,是她一春天拼命挖药材的钱,卖了药材,她就把我们接到了新家。我们的新家在荒原上,野草没过了我的头顶,房子却矮到妈妈进屋时要低头。冬天的墙壁结的冰会粘住被子,夜晚的窗外传来狼和风雪的呼啸。
同年秋天,为了让我和姐姐入住200里外镇上的寄宿学校,妈妈求老师,求校长。我记得我们站在宽大整洁的学校门口整日地等校长,记得妈妈一天只吃了一个包子,记得校长很不耐烦地说,宿舍要留给其他的学生,我们可以上学,但暂时不能住校。后来,因为家里的地和羊没有人照看,妈妈把我和姐姐留在了一间小旅馆里等她。因为弄丢了梳子,我和姐姐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旅馆里悲伤痛哭。妈妈从别人嘴里得知后,连夜赶了200里的路,遇到车就坐一段遇不到就走路,一天赶到了镇上。再后来,妈妈狠心花钱买了两桶胡麻油送给了一位老师,第二天我和姐姐便顺利住到了学校里。我31岁的时候和男友分手,以为够伤心绝望但一定不及妈妈彷徨无助时的绝望。
妈妈38岁的时候,我参加中考,虽然成绩可以上重点高中,志愿填报失误漏了档。妈妈一个人跑到400公里外的市里为我找学校。走的前一夜,她辗转反侧,她说城市里车很多,不知道该怎么过马路。回来以后,她的脚磨起很多水泡。城里的柏油路太硬,她没舍得坐一次车,连公交车都没舍得坐。但她很开心,因为我可以进入最好的高中读书。
妈妈42岁的时候送我上大学,她依旧节省,住几块钱的旅馆也要讲价。她总把学费缝到我衣服的最里面。她放牧,割草,接羔,她每日站在屋前看远方,想她的孩子。而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对妈妈的思念淡了,我们电话联系也只是问问今天吃了没有,做什么呢?这种事。为了减少妈妈的担心和忧虑,我很少再和她讨论自己的状况。
妈妈今年53岁,我31岁,我成了大龄剩女。尽管身边很多人关心我结婚的事,尽管爸爸开始抱怨我挑三拣四,尽管很多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尽管我20多岁的时候妈妈也会因为结婚的事唠叨我,可现在妈妈什么都不会说。她知道我的难处,她知道我的痛苦,她忽然就成了站在我身后支持我的人,她说只要我开心她就会支持。
如今,妈妈渐渐老去。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不应该离开家,离开妈妈到外地工作。我能照顾她,陪伴她的日子,爱她的日子渐渐少了。我很害怕,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足够的能力。
可能从小离开她的缘故,我已经不会表达爱,而妈妈似乎也不会表达和接受太亲昵的行为。
今天是母亲节,如果我说妈妈我爱你,妈妈一定会很不好意思。我也会觉得很难说出口。但我还是很爱我的妈妈,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很多遍:“妈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