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年暑假，我带着家人去衡阳很有名的山（不点名以免被说败坏家乡形象）。本来只想放松一下，顺便到佛前烧一炷香，求家人平安、自己安心。
名山必有寺庙，这座山也不例外，全国有名，有佛有道，名声在外。许多人千里迢迢赶来，只为在此一拜。灵不灵谁也说不准，但求个心安，总不亏。我几乎每年都会来一次——不懂教义，也不谈信仰，就当是把心放下片刻。
这一回，拜完佛我没有立刻下山，心想既然来了，不如再登个山顶，看看高山的气势。于是匆忙买票，带着家人上了去山顶的中巴——一辆日本丰田考斯特。
山路陡峭，弯道紧、坡度大，路面像灰色的带子盘在青翠的山腰。引擎低吟，车身稳稳地压在弯道上。我心里明白：这种路，换辆车，司机不一定敢开；换种车，乘客也不一定敢坐。偏是这种稳定、可靠又舒适的车，才能一鼓作气把人安全送上去。
车到终点，车门一开，清凉的山风夹着松脂味钻进来。一个导游立刻迎到车门口，笑容周到：“欢迎大家来到这里，我们这里名山名寺，灵验非凡，有求必应！祝各位和家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一群人顺着导游走，我和家人也在其中。导游口齿伶俐，边走边祝福：“今天大家真有缘分，恰逢法会，大师亲临，稍后可以和大师交流，让大师给各位祈福、破灾、起运——而且是免费的，不收大家任何费用。”
路过一座佛像，导游特意停下：“这尊佛像是一位富豪捐赠的。当年他生意破产，在这里祈福，得大师点拨，后来运势大旺、东山再起，便主动捐了几百万塑佛。这就是我们寺庙的灵验。”
众人频频点头，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快了些。
导游把队伍带到一个洞口：“前面是龙宫——地道的南方喀斯特溶洞，钟乳石千奇百状、惊艳绝伦，今天大家有福气，可以一饱眼福。”
洞里潮气扑面，灯光把钟乳石镀得金亮，形状或如龙首、或似帆樯，滴水声在石壁间回响。导游继续讲着“普通人如何起运、如何破灾”的故事，言辞笃定，语气里满是“你只要做对了这一步，命就翻了个面”的把握。
我其实对佛不了解，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从小偶尔跟着爷爷奶奶去附近寺庙烧香——比如农历二月十九之类的日子。这是乡里的习俗。求的是安心，不是灵验。我不懂佛，不信教，但看家里人拜，我也就拜。
走着走着，导游把大家引进一间装潢富丽的屋子：金碧辉煌，灯光明亮。几位身材壮硕、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张台子。导游只负责把人带进来，随即不见了踪影。
门口有人招呼：“欢迎各位莅临，今天能见到大师是缘分。大师都是远道而来，平时来了也见不到。”
这时候我这才明白：这些神色严肃、一言不发的中年男人，就是方才口中的“大师”。
我走到台前。台子是抽屉式柜子，里头摆满佛珠、佛像等佛家饰物，在灯光下金黄亮眼。台面上摊着一本厚本子，写满了：某某人××××元、某某人××××元——清一色四位数、甚至更多。
“大师”闭口不言，坐在椅子上，只用手指点了点那本子，示意我写个数字。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严肃与紧张。我一时不敢说话，怕失礼、怕得罪神明——可一直站着也不是办法。更何况这里是地下龙宫，进来时绕了几道弯，我压根不知道出口在哪。
此时我只好开口：“我九零年出生，今年运势如何？”
大师简单吐字，一字一顿：“你我有缘——请先布施。”
我一怔。低头看那本子，密密麻麻全是上千的数字。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类场面，心里发虚，不知从何下手。
正犹豫着，身旁的妻子轻轻扯了我一下，低声道：“我们走吧。你只要一写上个数字在本子上肯定就必须按照那个数拿钱出来。”
这一扯，像有人从背后把我往清醒里一拽——我终于明白过来：刚刚那些“缘分”“灵验”“免费”，是怎么一步步把人往这张桌子前带的。
我冲大师点了点头：“我佛慈悲，佛渡有缘人。今天能在这儿见到大师，也是缘分。那我就随缘布施六十吧。”说着，伸手去拿台旁的笔。
大师的脸色沉了下来，抬手指向一侧的门：“门在那边。请往那边出去。别耽误我时间！
话没多说，便把脸转向了下一位游客。屋里的人群向前涌，我和妻子被晾在一旁，一时尴尬。最后还是一位工作人员过来，把我们领出了屋子。
走出洞口，日光一下子把人照得眯起眼。山风带着草木清气，吹散了洞里的潮闷。我回望那间金碧辉煌的屋子，忽然觉得：那里的灯光，其实比这山上的太阳还刺眼。
我没再说什么，牵着家人的手往外走。
走出那间富丽的屋子，我忍不住想起这些年见到的新闻：某些名山大寺被铁门圈禁起来，烧一炷香要先过售票口；大和尚坐在豪车里谈慈悲，主持像明星一样排着档期，连开光都按金论价。
佛本无门，可如今却处处设门；佛本无价，可如今却标上价格。
信仰一旦被装进产业链，就不再是信仰，而是生意。慈悲若被写进收费标准，便只剩下冰冷的交易。
也许，真正的佛，不在山门之内，而在每个人心里。
那里没有门票，没有捐款本子，也没有人催你布施——只要你能守住心里的那份分寸和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