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尘外城》第二章

刘贵父亲的葬礼以及何大夫儿子的婚礼的热闹在几日前便宣告闭幕,人们照常忙碌着各自的生活。冬天的农活不多,人们似乎是为了凑在一起取暖,小镇上麻将馆里的人数渐渐翻了几番。

这天下午,无所事事的锦帆突然记起那根爷爷用斑竹为他做的鱼竿了,在地下室的杂物堆里,鱼竿安睡,灯光映衬下的鱼线如同一根长长的白发,将鱼竿缠裹数圈。

扛着鱼竿,提着玻璃瓶做的饵料罐,锦帆沿向阳山路朝山脚的池塘走去。路过学校,便把鱼竿丢在校门口,独自走了进去,见外公正拄着拐杖拖着右腿一瘸一拐地在教师宿舍周围散步,煞似一只帆船颠簸在水面上,满头白发是锃亮的帆。

外公梳一头整齐的银发,发迹很分明,仿佛是刻意为了理出一段历史的纹理来,额头上爬满了被岁月的利刃所镌刻出的皱纹,深深地,如同一道道沟壑,好似轻轻一挤便能挤出其中所掩抑着的岁月沧桑,面部上高高耸起的颧骨是累积的日月色泽的尸体,历经数十载,已泛出一种苍老的枯黄来,乍看去煞似贴上去了片片枯叶。

至于他的右腿是如何残废的,在三溪村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当时那群学生闯进了他的办公室;也有人说是在镇上那个关押反革命分子的小屋内上演了不幸;还有人坚持认为他是因为被派到三溪下游去修筑水坝,常年浸在水里,患上了严重的风湿,进而残废了······凡此种种猜想,皆未得到他的承认。人们在他身上所花的工夫远远超过了在那个年代里他死去的妻子,以及那两个患上严重疾病的孩子。或许是因为他的妻子早已与人们阴阳分割,一切印象早已模糊;而大儿子也常年在外寻找跑走的妻子,鲜有归家;女儿,即锦帆的母亲,自师专毕业之后便留在县城同后来的丈夫一起教书,归来的时间也不甚频繁,致使人们失去了探讨他们三人的兴趣,而卢老先生却是校园里一道上演了几十年的风景。对于陌生的,人们喜欢遐想;而对于熟悉的,人们喜欢咬舌。

锦帆唤他一声,卢老先生“止橹”,见外孙朝自己走来,他用口水润了润嗓子说道:“你不在家好好呆着,这么冷的天给老子出来干什么?”

锦帆不回话,目光坚挺地伸往屋内。

卢老先生顺着锦帆的目光朝屋里望了一眼,说:“你表姐帮我借书去了。”

“借书?她去哪儿借书?”

“街上,你家旁边的小书店。”

锦帆懊悔不已,想必是自己出门前卢苇便已经到了书店,否则这一路上怎会没有遇见。他猛地捶了捶自己的后脑勺,如同懊恼时拍打家里那只小狗白虎似的。

“我不找她,我来就是看看你。你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做的?”这个谎言,锦帆早已用熟。“看看你”这不就已经看了么?心中虽然想见卢苇,这个从未曾叫出口的“表姐”,见了却也面赤无言,不也正算得上“不找她”么?当然,锦帆是断不能说出自己是准备去钓鱼而路过学校的,卢老先生最恨的便是孩子们玩物丧志,年轻时,更是勒令学生们远离一切与游戏有关的瓜田李下之地,当然对于如今小镇上兴盛的麻将之风,他也只能用那拐杖狠狠地捶地,仿佛是土壤生长出了此种劣根性似的。

他朝锦帆摆了摆手,转过身去继续“航程”。

锦帆鱼一般穿出校园,正好撞上了借书归来的卢苇。

卢苇的爸爸卢华自从自己母亲突然去世,又被抓去同父亲一起在三溪下游修筑水坝时便染上了喝酒的习惯,好似酒水便是那可恨的三溪水的化身一样,喝下去才能解他只敢藏于内心深处的恨。就这么一直喝下去,终而嗜酒成性。后来很多东西都悄悄发生了改变,但直到结婚之后,卢苇父亲贪杯的习性却未曾稍稍改变一点,如同漫山长成的柏树的绿色一般,不但未变,反而更深了。善良的母亲上下劝说皆不能有半点收获,终而也发起了脾气,两人一较上劲,女儿身的母亲便成了他宣泄的工具,不论酒前酒后,稍有不顺,便拳脚相向。而卢老先生的插手在时间长了之后,也显得苍白无力起来。矛盾的大爆发发生在卢苇出生后八九个月光景,那时锦帆的妈妈也突然“怀孕”。父亲晚饭粒米未沾,只顾着他那深不可测的酒杯闷头痛饮。“战斗”始于母亲忧伤的白眼,终于父亲带血的皮带,这一顿抽打,把家也抽了个破碎不堪。翌日,母亲消失不见,三溪村的人们有个更好的说法:卢苇的妈妈逃走了。面对早已是凭借“胶水”黏合的家庭一夜破碎,再面对卢老先生无语的责备,更重要的是面对不满十个月的卢苇咿呀学语的柔声,醒悟之后的父亲从此开始了外出寻妻的征程,这一寻,便是十余年。每每春节期间,父亲总会回来一次,留下几句话,再留下一点钱,只是不再灌下去几滴酒。人们都说他变好了,也有人开始劝他不要再出去白费财力,这女人啊看来是寻不回来的了,花这些不值得的钱倒还不如续娶一个,还能给卢苇一个完整的家庭。每至此,他总会报以愤怒兼以忧愁的眼神。而在他泣不成声呼唤“爸”的片刻,卢老爷子也总会叹息垂泪。

肩负这样的身世,再加上严厉而残废的爷爷常年“孜孜不倦”的教诲,卢苇的身上有着一股书一般的味道,孤独安静而厚实沧桑。

她同爷爷一起住在学校,书籍的芳香、毛笔的端庄、厨房的琐碎、洗衣粉泛起的七彩水泡构成一堵墙把她同锦帆那种穿梭在山间田园的自由生活分割开来。卢苇时而变身爷爷一段不专业的“拐杖”,成为校园里一道别样的风景:清晨、傍晚,一个美丽的姑娘搀扶着一位右腿瘫痪的老人在洋槐树、柏树以及为数不多的枫树之下来来回回,旭日、夕阳,覆盖在校园外围的山野之上如同金黄的稻草垛。

闲暇的时光,卢苇喜欢蹲在石阶上,用手托着下巴,目光跟随天空中的一片云或者树丛的一只鸟,而她心中装的却全不是云彩全不是鸟鸣。卢老先生十分心疼自己这个可怜的孙女。起初,微薄的退休金以及卢苇父亲每年准时“上交”的那点钱,只能为爷孙俩提供较为安稳的生活。后来,退休金慢慢多了起来,卢老先生便把余钱全花在了孙女身上,为她储蓄以后的学费,为她购置漂亮的衣服······滋润而忙碌的生活养就了美丽而贤淑的卢苇。

见锦帆冒冒失失地冲出校门,卢苇毫无惊讶,怀里抱着几本书直朝着校内走去。

“想去钓鱼吗?”锦帆不自觉地轻道一声。

卢苇回头,锦帆懊悔不已,立即俯身去拾鱼竿,而那鱼竿此时却变得同钢铁一般沉重,久拾不起,它把锦帆烫红的脸紧紧地朝着地面拉去。

呆立的卢苇尚未启唇,锦帆却猛地恢复了力量,扛着鱼竿,风一般消失无影。徒留下饵料罐,从它生长出一串丢盔弃甲的味道,在空气中上下弥漫。

由于刚才言语“冒失”,再加上钓鱼心切,一路上,锦帆如同背着树枝的小鸟,在通往山脚的山路上急速蹦来蹦去,一只脚尖刚要落地,另一只脚却旋即迈了出去,蜻蜓点水一般,又活似脱缰的小犊子。免不了总有那些不安分的荆刺或者柏树枝横伸至道上,锦帆便得一个急刹车,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泥印,新鲜而平滑。

至一砌成石阶的斜坡处,锦帆的玩心骤起,把鱼竿较粗的那头往那石阶最底处一支,双手紧握鱼竿的另一头,朝着斜坡下方一用力,轻轻一跃,整个人便随着鱼竿画了一道弧线,这也是这么多年他乐此不疲的游戏。在空中,锦帆心生飞翔一般的感觉。然而,这鱼竿也太过陈旧,锦帆也忘记了在这鱼竿沉睡的日子里,自己却不断地在朝着天空成长。快要小学毕业的他个子高了,体重也上去了,而唯一不变的贪玩的心却害得鱼竿在锦帆快要落地的时刻突然折断,先是一声干脆的响,继而便是锦帆跌落在斜坡的声音。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安排好似的,恰磕在右膝上,几层裤子都疼得开了口。锦帆坐在地上,感觉到屁股下的大地传来一阵凉气,又看了看裤子的碎边上有几点血痕,这种情况经历的太多,他也并不在意,想必是右膝被磕破了吧。他摇晃着爬起来,想用右脚将那可恨的石头踢下山去,右腿却一软又瘫倒下去,锦帆此下心想,摔得定是不轻呢,先坐一坐也不急,且让这疼痛随着身体的休憩而淡下去吧。不息的凉气便接着从贴地的衣裤上寻得破绽,直钻进心里去了。

锦帆此去的池塘,卧在赵未柳家的百年老屋身后,它诞生于那个广掘池塘的年代,年龄大抵与满山遍野的柏树等同,手腕粗细的柏树栽植于滥伐之后不久便响起的“植树造林”的号角声中。

赵姓人家是一户初来三溪村不到半年的人户。现居的房屋购自于锦帆的奶奶,她是刘氏地主家唯一留在,或者说是活在三溪村的后代。

锦帆对于这座老宅兴趣极浓,倒不是因为他与之有着几缕联系,而是奶奶口中的故事多是发生在此,这些故事像是一个啃不尽的苹果,被奶奶咀嚼了多年。锦帆在乏味的同时也刻下了些许印象,最深的便是不曾相识的外曾祖父是从这里被抓走的,而素未谋面的二舅爷,即奶奶的弟弟也是在某个夜晚从这里逃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外曾祖父在学校后面的一块废置的空地上宣告一生穿补丁作地主的生活就此完结。二舅爷在这个日子来临之前,是学校里的学生,孩子们唤他二少爷,一个浑身上下穿着没有一片完整布料的二少爷。后来的事便是二少爷连夜出逃了,生产队干部的心气得如同三溪雨季后翻滚的浪花。身为大姐的奶奶奇迹般地走到了现在,在锦帆眼中还看不出来这与当初身为贫农的爷爷有多大关系。在这些遥远的故事中,刘老婆婆从未曾对自己的孙儿提及过自己的母亲,在她的口中,也从来没有故事与老宅后的那块池塘有半点联系。

房屋交易的金额不大,四间朝南破旧的瓦房一千余元,当看见赵老头拿出一小叠钞票,却不断地往肚子里吞咽口水时,锦帆的奶奶旋即又把东西各两间低矮的泥房送给了他们,说是用来堆放杂物或者粮食。虽然只有一千余元,然而对于锦帆家来说,这其实应算作一笔“横财”,那些百年房屋在收归集体用作几十户人家共同的住宅之后,锦帆的奶奶就再没有幻想过它能回到自己的手上并带来这么一笔意外的收获。她在一天天忙碌而疲倦的生活中等待它们死去,平静地如同是在等待自己的死亡。

赵姓人家的“掌舵手”,三溪村人呼作赵老头,然而赵老头却实实在在不老,仅五十出头,只是因为矮小瘦弱,活似一只贫病的老公鸡,一张嘴给人感觉怎么也打不出几声好听的鸣儿来。赵老头嗜烟如命,他一说话便会从焦黄的牙齿中间挤出一股难闻的味道。他妻子的脑袋上挂着稀疏的银发,像是悬崖上几棵倒垂的白茅一般,相传她懂得几招算卜问卦之术,这一次的搬迁也是因为她算到了原先的土地不适宜她家长期居住,人们戏说赵家是被风水牵着鼻子的牛,在世上流浪,寻找水富草肥之地。赵家儿子媳妇俩皆年轻壮实,三十左右,较之貌丑的二老,他们俩长得却有几分秀气,这一点优势也被孩子承袭了,赵未柳的眼睛跟风中抚动的柳絮般迷人。

由于来到村里的时间不长,户口也未能落实,赵家没能从村里分到土地,只得靠每天二三十元的水准帮别家干点农事过活,乍看来与旧时的长工没有多少分别。未柳的父亲是个手巧的男人,利用屋子周遭那一片长势繁茂的毛竹编织了许多竹篓晒簟,又加之貌美的妻子担当这些工艺品的“售货员”,收益倒还可观。

村里人都说,赵家要在三溪村繁衍下去了。

“未柳,未柳,赵未柳······”锦帆不知何时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老宅背后,却面朝那块明亮如镜的池塘呼喊。

没有听到未柳的应答,却传来一阵竹子倒地的声音,锦帆转过身,一股灰尘从院子里缓缓升起。慢慢绕到屋前,锦帆见未柳正朝院子里拖着一根穿着盛装的硕竹,长发间好似别着一两片淡黄的叶子。未柳的父亲坐在一张小木凳上,一块深蓝色的布从胸口一直盖到脚背,在双腿之间形成一条凹陷的渠,半成的竹篓放在大腿上,右边的地上放着一把厚背薄锋的刀,左手边堆着细长的竹篾以及几根光溜溜而又粗壮的竹子。东西两排木屋顶上,露出几根斜卧的竹子的细细的脑袋,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刚砍下不久的,还没来得及剔去枝叶。

未柳见锦帆拖着断裂的鱼竿,始初一惊,旋即便知晓了来意。他朝自己的父亲望了望,赶紧给锦帆使了使眼色。锦帆会意,随即开口:“赵叔,我想让未柳陪我去钓鱼。”

未柳的父亲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向锦帆抛来一缕微笑,这微笑仿佛一团棉花砸到锦帆脸上,倘说温柔,却有一种被侵袭的感觉。

“去吧,去吧。这大冬天虽然钓不到什么鱼,但说不定还是会让你们踩上几砣狗屎的。不过当心池塘有点滑,可别让鱼把你们俩给钓下去咯。”说罢,又埋头忙碌,那动作要比刚才快出许多。

赵未柳从墙角找到了两根同样是竹子做的鱼竿,只是比锦帆的要“年轻”许多。见锦帆手中并无饵料,他又从屋里找出小铁锹去菜园周围的湿壤处掏起蚯蚓来。

“你的腿怎么了?又不小心绊倒了?”

“还不是这家伙给害的。”锦帆说着,指了指扔在地上的折断的鱼竿,口气中透着一股无奈,倒像是这鱼竿将他的腿折断了似的。

未柳用他那双美丽的眼睛看了看锦帆目光垂落的方向,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我看这天还真的钓不上来鱼,虽说不冷,但冬天毕竟是冬天。”

“管他呢,谁说钓鱼非得钓起来呢?就像喜欢······”这话好似一枚鱼刺卡在了喉咙里,锦帆忽的打住了。

“喜欢什么?”未柳抬起头,罐中的蚯蚓也把身体往罐口蠕动。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钓鱼仿佛跟心中某些感觉裹在一起,说不准,我倒是想说透,可还隔着一层浑水呢。”

两人不再说话,生怕吓跑了鱼似的。未柳起初坐在塘边的一块石头上,鱼竿放在一旁的枯草地上,看得出来,坐石头的滋味并不好受,后来他便换了个姿势,直接蹲了下去,时而起身甩甩腿,倒也不嫌腿麻。锦帆一直站着,连鱼竿也舍不得放在地上,因为他知道如果没有鱼竿在手,他便很容易沉浸到自己别的思绪里去。他对于吃饵的鱼所带起的颤动极为敏感,往往当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万里之外的时候,手中鱼竿的一颤又会将自己瞬间拉回来,以至于他总是认为鱼逃生的力量极大,如果不注意定能把鱼竿也给他拖进水里。

时间在两人同鱼的对峙中慢慢被拉得远远的。未柳父亲口中所谓的狗屎运还是让两人遇上了,放走了几只虾米小鱼,剩下的几条鲫鱼都足足有一斤多重。一根细软的荆条从鱼鳃插进去再从鱼嘴里拉出来,便保管让它乖乖地在岸边浅水处吞吐最后的水宴了,其间,会有一些淡淡的血迹。

当锦帆再一次将用荆条“锁”好的鱼拿去放往浅水处时,那鱼在手中奋力一晃,而脚下浸水的原本便极为疏松泥沙,此刻也突然陷了下去,“残废”的锦帆蓦地失去平衡,难以站稳,身子猛地朝后一仰,整个人便真的被鱼给钓进池塘里去了。因是沿着塘岸滑进池塘里去的,这声音便也显得不大,而这恐怖的场景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渗入了未柳美丽的眼眸。

两人均不识水性,往池塘更深处滑去的锦帆拼命呼喊,双手朝着岸边扒拉着,像是掉进悬崖的人一般。未柳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口中疾呼父亲,同时又抄起躺在地上的鱼竿,跑到锦帆落水的地方,将鱼竿伸向锦帆:“快,抓住它!快!快!抓住它!”

锦帆此时只剩下脑袋还留在水面上,绝望中却还听得见未柳的叫声。两只手朝着伸来的鱼竿抓去,如同抓向一根生命的命脉。此时,他完全感受不到冬天里的寒水刺骨,只觉得那是一片死亡的海洋,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把自己深深地往里拽。

闻声跑来的未柳的父亲,这个三十年饱经风霜的男人,纵身跳入池塘,这声音比锦帆的落水声要高出许多,溅起的水花如同一朵巨大的芙蓉。此时的锦帆如同一粒种子已经把头彻底埋进了水里,徒有两只小手,浮萍一般浮沉不定。呆立的未柳看见从“芙蓉花开”的地方,一只巨大的鱼迅速游到了锦帆身边······

简单的救治,又给昏迷中的锦帆裹上一件棉衣。

父亲背着他同未柳一起跑过学校大门的身影,闯入了静坐凝神的卢苇的双眼。见未柳父亲背上趴着一个弱小的身子,又见两人的脚步如此急切,卢苇知道定是出了大事,复想起锦帆手中的鱼竿,她心中蓦地一紧,突然加速的胸膛煞似紧锁的花苞。未向爷爷道一声,卢苇已急速跟了上去。

未柳去锦帆家报信,父亲则径直朝何大夫的私人诊所赶去。锦帆落水的消息在大街上如同一颗炸弹,搅乱了一切静谧。麻将铺与茶馆瞬间空了下来,只有那些输得太多的人还赖在桌上不肯罢休。

何大夫与未柳的父亲一起,刚把锦帆安放到一张窄窄的钢丝床上,卢苇便钻了进来,眼睛死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锦帆。

见状,何大夫指着二楼朝卢苇吩咐:“你赶紧去上面找几件我的厚衣服下来,给锦帆换上。”芦苇未敢耽搁。刚上楼,便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一些混合着的低沉而杂乱的安慰声。芦苇知道锦帆的奶奶已经赶来了,虽然刘老婆婆的哭声与村里其它老妇人的哭声一样声嘶力竭,但是她却更多了几分异样的沧桑,这种特质村里乃至整个小镇只有她才会拥有。待卢苇三步并作两步下楼来时,小小的诊所内外已经全挤满了人,黑黑的一大片,聚会的乌鸦一般。

何大夫替锦帆换下了湿漉漉的衣裤,露出锦帆黄里透黑的皮肤,如同夕阳留下的最后一丝与浅黑相接的黄色光芒。锦帆的爷爷抱着老伴,坐在离床不远的板凳上,这个憨实的庄稼老汉,表现出同年龄相称的沉着,没有人敢相信这是一个人时时饱受着心脏病煎熬的人。他小声地劝慰着老伴,哄小孩一样,刘老婆婆在这安慰之下,也如仲夏的暴雨一般,逐渐止住了哭泣,只残留几声轻轻的呜咽,那是顺着瓦槽往下滴落的残雨。其他人,也都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目光在何大夫与锦帆之间来回转动,却又好似在等待一场戏的开幕。

未柳的父亲面朝何大夫:“这家伙肚子里的水大多吐了出来,掉下去的时间也不长,应该没啥大问题吧?”

何大夫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给锦帆打了一针肾上腺素,然后把了把脉,又细细地检查了锦帆的身体。

“落水的问题倒是不大,可是这腿的问题恐怕小不了。”何大夫挽起锦帆的裤管,指着他淤肿的右膝。

人群忽的炸开了,往前挤过来,锦帆的右膝在此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群变成了鸦雀,“腿有问题···”

“掉进水里,腿怎么会有问题?”

“恐怕是在水里遇上了什么吧?”

“他掉进哪块池塘了?”人堆里冒出一个声音,仿佛是经过了人群的挤压,这声音显得瘦弱不堪,似乎耳朵一动,便能吹破一样。

赵未柳同父亲不约而同转向人群,虽没回答,人们却已明白八九分。此时,骚动变得更大了。

锦帆的爷爷奶奶心中顿觉得紧迫不安。而卢苇只是显出不解的表情,只是等待大夫接下来的话语。

恍然大悟的未柳拍了一下后脑勺。

“锦帆的腿在落水之前就瘸了,我还问他是怎么回事来着。”

“他怎么说的?”这是在场所有人关心的答案,若不是落水之前受伤,那么他们的心绪一定会乱到无法收拾。

“他说是鱼竿害的。”未柳底气不足地答道。

“哎呀,肯定是今天不该钓鱼,犯了忌讳。”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池塘里死过人的!”

“谁不知道!不就是刘老地主的·······”锦帆的奶奶猛抬头朝说这话的人看来,两道眼光如被水浸泡过的竹篾一般锋利。那人也仿佛突然被人灌了一碗水似的,把剩下的话活生生吞了回去。

人们的议论,听得卢苇与未柳胆颤心惊。锦帆的奶奶在那句被截断的话语之后连呜咽也止住了,只见她愁眉紧锁,眼眶涌出一股难以名之的目光。

何大夫在锦帆右膝的周围来回摸了几次,见锦帆仍未醒来,便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

“这膝盖,看来是撞上什么硬东西给弄碎了。”

刘老婆婆听见这么一句论断,急道:“碎了?!怎么会碎呢?”说罢再次嚎啕起来,倒进老伴的怀里,像是失去了脊骨一般瘫软。卢苇心里也仿佛给针扎了似的,疼得要命,感觉她自己就是锦帆那淤肿的膝盖一样。

“不打紧的,我先给他消消毒,明天你们带他去县里医院瞧瞧。”

刘大夫这几句话大体宣告了“戏剧”的落幕,人们客套地给两位老人安慰几句之后,便各自散去了。未柳与父亲也起身回去,这个救人的男人此时还穿着那套湿淋淋的衣服,挂着一张苍白的脸。

卢苇呆到傍晚,看完了伤口清洗、包扎的整个过程,觉得那药水是敷在了自己身上,一阵阵瑟瑟发抖。期间锦帆因为疼痛醒了过来,两只眼睛微弱地张动,好像两张嘴唇在浅浅地呼吸。卢苇轻声问锦帆感觉怎么样了,没有得到答复,便辞了两位老人,回学校去了。

卢苇在路上遇上了颠簸着朝镇上走来的爷爷,卢老先生是从过路人的嘴里得知了外孙落水的消息的。卢苇复搀扶着老人去了一趟诊所,看过锦帆便回到学校赶紧做了晚饭,在饭桌上她向爷爷询问人们口中的某些话的意思,最大的一个疑惑当是池塘里死去的人对于锦帆落水有什么关系的言辞。卢老先生,沉思半晌,对孙女说:“有些事,我未曾亲临,是不知道答案的真伪的。不过我想我离知晓答案的时间已经不是很远了。那些话,你相信也罢,不信也行,小孩子不必考虑太多。”卢苇似懂非懂,却也不再续问,因为她看见爷爷嘴角闪过一丝抽搐。

卢苇走后,庙里的陈师傅在何大夫的诊所门口把锦帆的奶奶叫了出去,低声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何大夫仿佛清楚其中什么,只是冷笑道:“不要相信那些人的闲扯,要是那堆泥巴真能管用的话,为啥庙里的老东西还是一个接一个死了?”

刘老婆婆口中挤出一串应诺。

“落水后,这家伙不便吃饭,你们俩也不必守在这里,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带孩子去县城吧,趁他爸妈在城里还没回来。”

两人又坐了个把钟头,见锦帆又睡了过去,便回到了镇上那幢宽大的二层楼房。之后楼房前面便冒出了一团火焰,虞老爷子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把一叠叠纸钱伸入跳跃的火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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