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七分。
电脑屏幕的光是办公室里唯一的光源,刺得我眼睛发酸。对话框弹出来,是客户张总的第三次修改意见。邮件正文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LOGO再小一点,视觉上不够轻盈。”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点开附件文档。冗长的项目方案里,他用批注模式密密麻麻地标满了修改建议。翻到最后一页,在一堆关于字体字号和行间距的调整中,一条孤零零的批注猛地钉住了我的视线。
那批注游离在所有的格式调整之外,标记的位置是第5页第3行。但那一行,分明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过渡句:“基于上述市场分析……”
批注的内容是: ——“帮我删了‘活下去’这三个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滚动页面,反复确认。第5页第3行,根本没有“活下去”这三个字。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昨天下午的电话会议里,张总的声音疲惫不堪,背景音是空旷的回声。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提案,中途忽然哑着嗓子说:“……就先这样吧。公司现在这个情况,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昨天也搬走了……” 最后那句轻得像叹息,随即电话就被匆忙挂断。我当时只当他是压力太大,抱怨几句。
此刻,这条诡异的批注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我所有的困意。
我盯着那行字,几分钟后,我做了一个冲动的决定。我拨通了他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是死一般的寂静。
“张总,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关于方案,有几个修改点我想当面跟您确认一下,怕线上沟通不清楚,影响最终效果。”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专业且焦急,“您看明天早上,方便见一面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然后,一个极其疲惫的声音说:“……好。九点,公司楼下咖啡馆。”
第二天早上,他准时出现,却像换了一个人。西装依旧笔挺,但衬衣领口有些松垮,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红血丝和乌青。他点了三杯浓缩咖啡,一口接一口地喝,仿佛需要靠这东西吊着精气神。我推过去的草莓芝士蛋糕,他一下都没碰。
这让我想起上次提案顺利通过时,也是在这家咖啡馆,他切着同样的蛋糕,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我女儿最喜欢这家的草莓蛋糕,每次考得好就缠着我买。”当时他还兴奋地掏出手机,给我看屏保照片——他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女孩,背景是游乐园。那份为人父的骄傲,几乎能溢出屏幕。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此刻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是黑的,但保护套没换,只是里面那张幸福的照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的漆黑。
我的心沉了下去。
谈话间,我故意把方案翻到画着用户画像的那一页,指着其中一个活泼的小女孩形象,假装不经意地说:“这个形象的设计,其实还参考了现在小朋友的喜好,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或者……您家宝贝女儿会不会喜欢这种风格?”
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
张总一直紧绷的、近乎麻木的肩膀瞬间垮了下去。他猛地低下头,用手捂住脸,指节用力得发白。再抬头时,眼圈通红,泪水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打转。
“她……”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她上周……给她妈妈打电话,说想爸爸了……问我什么时候能去接她……”
他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巨大的羞愧和绝望淹没了他。
我没有再多问一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卡片,上面清晰地印着“心理危机干预热线”的号码和几个支持机构的联系方式,轻轻推到他面前。
“张总,”我的声音很轻,“方案里……您让我删的那三个字……我还没删。”
他盯着那张卡片,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伸过去,用指尖捏住了它。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谢谢。”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像一句破碎的独白: “……我还没来得及……删掉它们。”
那一刻,我知道,至少在这一瞬间,那三个字被他从人生的批注里,暂时取消了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