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我心也炎炎。
高老爷子的书店里就只有个吊顶破风扇,吱吱呀呀转动着像老旧录音机里播放着王菲98年的唱片。风扇有没有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完成手头上的ddl。我把电脑摆在刚进门的桌子上,自己则陷在沙发里,手伸向旁边的书架,我百无聊赖地随手抽出一本书,是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我们终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他说。可我们到底热爱什么?
“唉好累。”我叹了口气。我陷在沙发里好久了,键盘像是小妖精闪着亮晶晶的白光眼睛,戏谑地看着我,期待我铺展双手吧嗒吧嗒地码字回应它,可惜我没有。一个人完成作业总是有疲倦厌烦加持,打开手机刷动态时可以做一只安静专注心无旁骛地小猎犬,而打开word,就会变成一只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的臭鼬。
我真的好像变成了一只臭鼬,就是小时候看过的《小鹿斑比》里的那只。我站起身,目光灼灼,“好奇”地巡视着旧书店里的一切。目光越过眼前的沙发,越过桌子上蒙尘的红色塑料玫瑰花,越过随意堆砌成一座座小山似的或旧或新的书堆,越过墙上吊挂着的波西米亚风还是撒哈拉风格的方形毯子,越过花纹厚重的毯子旁的一个立式摇摆钟——时针已经指向6,分针也已经差不多贴合12,只有秒针确确实实在争分夺秒地追赶着。
我的目光在“duang!~duang~”六响里落在了那个女孩身上。
“她总来,可能是一下课就来吧。我还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子这么愿意呆在书堆里的,”书店的高老爷子推了一下厚厚的方块复古眼镜,“好吧,我承认其实她是我这儿近几个月唯一一个,光顾者。”
在2035年的A市,在这个国家,每条新闻都控告着网络的罪恶,所有频道下方都滚动漂浮着对手机的控诉。无论身处何方,每个人都是囚犯,困在鱼龙混杂的泛滥信息的一掌天地里,没有余地留给真实的生活。所以她足够令我好奇。人们在网络上社交、恋爱、结婚又离婚、经营自己的朋友圈像经营家一样——不时地更换背景图片以显示装修得用心。政府新闻的控告点在于虚拟社交无法带来正常的家庭组建和生育率,人口困境对社会进步的阻碍让他们焦头烂额,而我们心理学界的控告点则是“这个时代人的生活是否还能称之为生活”。但其实,心理学界早就有了分歧,在这样的趋势下,讨论这个问题是否还有意义早已众说纷纭。我跟随的导师在妥协于网络世界的对立面立足,而另一派则主张接受现实。可我也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所谓人性复杂不用求外探索别人,求内审视一下自己就知道了。
“她都看些什么书?”我试探着问。
“我不知道,她坐的位置很偏,再说过分关注一个小姑娘也不好。反正不看店里的。”
我注意她很久了。毕竟很少有人愿意来书店了,更何况,是狭藏在繁华商业区的某条民居小巷里的这一家——为数不多的幸存的可以称之为书店的地方,毕竟“快”已经逼着这一代人抛弃了书籍,也还将抛弃更多。
如果不是高老爷子养老无聊,把自己家的底层用年轻时收藏的书填充成书店,如果不是我某天买东西在这个商业区迷了路,阴差阳错认识了退休教师高老爷子,我可能得在五百米开外的星巴克完成本学期末为期一个月的心理调研报告。我其实不喜欢现在所谓的咖啡厅,它们打着“慢与生活”的招牌,吸引着一批又一批前来买一杯饮品便拿书自拍的年轻人,然后朋友圈出现一条又一条“享受慢生活”的配文。书店已不是书的栖身之所,咖啡厅才是,阅读也不是书的最大用途,靠着精美又复古的封面被摆拍才是。“这一代人精神麻木、情感缺失的缘由,”我导师这样讲,“不是奔跑在生活的一线,而是奔跑在虚拟信息和精神空虚铺垫的莫比乌斯环上,他们伪装在生活,永无尽头”。
我望向她,一次又一次,其实我已经见到她很多次了,尽管我在这个书店呆了仅仅半个多月,但我发现,她每次都在。也都是同一个位置——随意堆砌在地板上的书堆遮住的小旧木桌和木椅前,她沉静的气质和其他我所能接触到的女孩都不一样,我心里有种感动,还有种异样的感觉。“以前那一直是我看卡夫卡和昆德拉的地方”,老板微笑道,“开心啊,有人代替我。”看来,我只是见证了这个姑娘在这里呆的的十几日而已,我思忖着。
无论如何我今天都要与她搭上话,我心想。的确,作为一个心理专业的学生,我本能地想知道她作为一个年轻人如何不受信息泛滥时代的影响保持每天来这里静坐阅读,至少在这里我从未见过她用手机和pc。在娱乐八卦、快销信息满天飞的泥沙齐泄的汹涌洪流里,她静得像是一滴“清泉石上流”的露水,神秘、清透又不可靠近。而我想要探寻她这种保持绝对沉静的心理,在这个浮华时代,开辟一个安静的清醒纪元太难了,我想找到这样的人,或者说,我想找到一个可以“慢”下来的人。我又想起了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那本书里湖水真的是净透灵魂,蓝得魅力无边,可我这辈子都不会亲身去到瓦尔登,机票太贵,口语不行。
想到这里,我又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划开屏幕,指尖触碰着固定地位置,靠大拇指的肌肉记忆点开微博上下刷动几下。嗯…“当红明星又撕逼,某网红收入又破纪录”…还是这些老生常谈的推送内容。可我竟不觉得乏味,这一套流程下来,我倒有一种不被时代抛弃的安全感和满足感,无效信息再无效,缺乏精神欢愉的当下,它循循善诱,我蠢蠢欲动。
手上浸出了些许汗,手机开始变得黏黏的恶心。我放下胳膊张开手抹在了衬衫下摆上,顺势扯了扯衣服,两腿拢了拢,试图让自己看着周正些。
我太紧张了。她的沉静极具诱惑又自带疏离,我为我刚刚拿起手机的举动感到难堪,这种紧张又自卑的心情,不亚于初中鼓起勇气对暗恋的女神说出第一句话时的心理。而她的气质,在现今,远比那时的“女神”可贵。
我迈开步子。我看到她额前的碎发了。我看到她白洁堪称“皓腕凝霜雪”的手臂和天鹅绒的红裙子了。我看见她抬起一侧以方便阅读的书了——从封面看,一本英文书。傍晚夕阳的余晖从飘着泛黄的白纱的窗口踱进来,又在层层叠叠的书里蜿蜒至那个木桌角上。木桌呈现出温柔的暖意,像极了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在巷子尽头的外婆家里啃西瓜时伏着的旧桌子。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惬意和放松,给我勇气,我又向前走了几步,就要到她面前了。
“啊——”,她凄厉的惨叫。她,在,望着我,惨,叫!我先是脑袋发懵,继而下意识挪动身体朝她的相反方向后退了几步。我惊愕地望着她瞪大的双眼,分不清她蜷曲的睫毛下是被我突如其来的打扰造成的惊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愤怒,不过我很快就弄清楚了。
“你挡住了我的镜头!!!”她吼着。
一股血流自下而上冲击着我的额头,我僵硬地扭头,顺着她像是要戳穿我心脏一般尖锐的食指的方向,看到了身后白色窗纱旁,一堆书上,一个隐秘的,被支架撑着的,摄像头正对着木桌椅的手机。
我像是明白了什么,我又不愿承认。我径直冲她走了过去,从她手中一把夺过那本英文名著。
“啪嗒——”书里掉出了又一个还亮着屏幕的手机。我翻开书,书中部竟是被挖空的!一掌大小,一个手机大小!!我低头看那部手机,页面赫然就是我刚刚在微博上浏览过的熟悉页面——当红明星那张笑容妩媚又有深意的图片,也可能没什么深意,我得承认我眼花了。
但在我耳朵开始嗡嗡轰响之前,我还是有幸听到了她吼出的话,“你毁了我的直播,毁了我营造的百日读书女神人设,你吓跑了我的粉丝,你赔!!”
我的袖口被死死扯住了,我的脑子里一片麻木。我猛得抽回胳膊,踉跄着跌跌撞撞逃出书店。我无法描述我的心情,也无暇关心高老爷子是否还开心。
一周以后我坐在星巴克咖啡厅里边刷朋友圈边搞完了心理报告,拿起手机对着刚点的饮品拍了一张上传云端,幽蓝色汽水名叫“瓦尔登湖”。我麻木地在刷动手机的间隙,意识到新学期我得换个导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