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爱你，莫莉；我也爱你，莫莉。

——《莫莉》

那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星期一，正如其他星期一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忙碌。我和往常一样，周一要浏览上周的工作纪要，好在本周制定切实可靠的工作计划，你看，我就是如此地靠谱。咖啡还没来得及喝，从杯中散出一股浓郁的香味，这种香味将给我一天的能量，我自信满满，现在我准备好了——直到我这台电脑出现了一次短暂的黑屏——我并不把它当回事——哦，该死的，这不过是老电脑的一次常规操作，日常抗议我对它的压榨和奴役。

等等——黑色的屏幕发生了变化，在中央出现了一个粉色的圆圈，圆圈像一个电子音符慢慢晕开来，我想起了更早时代的千千静听，“什么玩意儿？”我嘀咕了一句，顺手用鼠标狂点，粉色圆圈隐下去，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张陌生的脸——或者说是一副面具——软趴趴的白色脸庞，黑色蓬松的头发，一双棕色的眼睛，细细长长的鼻子......这张脸占据了三分之二篇幅的屏幕，眼睛骨碌碌转动起来，“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它说，“你的妻子在我们手上，转十万元到指定账户，假如你不希望她受苦。”

随着声音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行连续滚动播放的银行账号，“去你的，”我说，“这是什么新型诈骗。”

陌生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莉，她蓬头垢面，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疲倦，脸颊上还有一些红色的伤痕，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可怜，让人心烦意乱。她似乎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周围空空如也，灰色的背景墙，画面不停地晃动着，“陈燃，你不要管我，我很好，他们——”画面切掉了，一切恢复如初，我的电脑屏幕也恢复了，过了几秒钟桌面出现一个弹窗：支付十万元，如果你还想见到她的话。随后屏幕底部开始滚动账号。

我呆坐在办公室，手心和额头都在冒汗，我握紧拳头，这是我的妻子吗？莫莉？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急忙给家里打了电话，“嘟嘟......”“快点啊，莫莉！”“嘟嘟......”莫莉一般都在家工作，她是一名设计师，可是当我连续给她回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听之后，我整个人都慌了，穿上外套，急匆匆往地库跑去，腿一直在打颤，我得先去确认一下，对，这事情必须先确认！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满脑子都是莫莉被绑架的情形，万一这是真的呢？万一呢？钱，对，只要付钱他们就会放了她对吧。

当我终于赶回家的时候，透过落地窗我看到莫莉正在客厅做设计，她似乎很投入，在图纸上画来画去，见到我进门，她一脸诧异，“陈燃，你怎么回来了？东西忘带了？”她走到我身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你身体不舒服？”

我一言不发，话语被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你咋啦，”莫莉笑了，“你这个样子好像是心脏病犯了，不过，你可没有心脏病，哦，你以为我在家给你戴绿帽子？陈燃，你真的——”

我紧紧抱住她，可以确定的是莫莉并没有被绑架，刚才只不过是一个恶意的玩笑，我松了一口气，但转念想到我眼前的莫莉就是真的莫莉吗？会不会是假的，只不过是什么替代用的仿生人之类的。

“你没事吗？”莫莉的声音有点惊慌，“陈燃，你今天很反常。”

“没事，”我终于在口中挤出两个字，“我有点事情......嗯，顺道过来看看你......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对吧，我是说不对劲的地方。”

“说说吧，你都经历了什么。”莫莉说。

我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那真假难辨的视频。

“陈燃，那肯定是AI合成的，现在流行数字人，不是吗？我记得你是不是也在元宇宙注册了一个身份......你真的觉得AI是真实的？总之我是不相信的，我觉得AI再像也不可能跟真人一样。”

随后我们聊了一点这个话题，临走的时候莫莉在我脸颊上留下了一枚吻，“明白了吗？陈燃。AI不可能给你任何真实的感觉，就像这枚吻，祝你有个好心情。”

回单位的路上，我还是心有余悸，诚然看到莫莉平安无事，我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可是为什么是我？不管是谁我觉得这样实在是太无聊了，这一切都是一个恶作剧，说实话挺吓人的，但总不会真的有人蠢到觉得这样就可以让我乖乖付钱？作为一个正常的人难道第一时间不是该去确认吗？如果确认了，那么谎言也就不攻自破，这种把戏实在是......低级。

我的心态似乎好了很多，这就是一个骚扰信息，我想，我毫不在意。

重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电脑屏幕上依旧在不断重复着莫莉被绑架的画面，那红色的账号在底部来回滚动，后面还有一行字：支付赎金，我们就会放了她。

可笑！我打电话给警察——诚然这不是莫莉想要的，她跟我说，“不要在意这些，别跟愚蠢的人较真，当然除非你自己也愚不可及，听着，我好好的，我也不会让自己有事，明白了吗？”

道理我都明白，但是——我还是找到了警察，我把录像播给他看。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但是也说得明白，确实有这种可能，有人想要勒索你一笔钱财，可是你没有上钩不是吗？不管视频的原初是想做什么，现在很难在法理上给它定罪，况且——要追查一个账号很复杂，需要层层审批，这些都是为了保护隐私，就像现在要查一个账号，在没有手续的前提下，银行是不会透露分毫的，最后，他说得很清楚，忘了这一切，然后不要相信这些东西，只能这样，他说，祝你好运。

离开的时候，他们问我莫莉是否在元宇宙有数字人身份，我告诉他们，没有，莫莉不喜欢这些，她一直觉得AI就是AI，不可能替代人，那是很荒谬的。

“好啦，陈先生，如果有进展——我是说后续有类似的人报案，我们会跟进的，现在嘛，我建议你回家，然后跟妻子好好度过今晚，真是美好的一天，不是吗？”

我回到家，莫莉做了一桌子的菜。“这是要干什么？”我问。

“给你压压惊。”莫莉说，“听着，陈燃，我不会允许别人绑架我的，因为我知道你的承受能力很差，在交赎金前可能就倒地不起了。”莫莉说完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准备了红酒，智利产的霞多丽......”

“一点也不好笑，”我用手封住她的嘴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真的有人企图伤害你。”

“别瞎想，我们都没有外在敌人，也没有跟任何人有利益冲突，我们过着简单的生活，你赚得也不多，我也不是知名设计师，他们绑架我，图啥呢？”莫莉连珠炮地说。

为了彻底消解我的谬论，莫莉找出来一幅几年前的自画像，然后用刀把画当着我的面毁掉了。“你这是......”我说。“看到没有，一点也不疼，因为不管是画还是AI，都是假的，就这么简单。”

“我唯一搞不懂的是，他们怎么会做出跟你一模一样的AI数字人，一模一样，真假难辨，我是说你平时很少上网，也拒绝元宇宙这样的社交场所。他们肯定是跟踪你了，或者说一直在偷拍你，不然那一颦一蹙......”

“那就是一群无聊的黑客，”莫莉说，“没有人闲得蛋疼偷拍我，说实话我也不是大明星，也不是什么绝世美人，我就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一个苦逼的设计师，信息时代那么多年了，不用偷拍，只要有电话就能模拟出声音，我想他们透过你们公司的防火墙可以给你投放这种恶意的视频，肯定也会利用你的电话吧，我们之间总会有聊天记录，在你的MSN上面还有我的照片啥的......总之有很多办法，我觉得这些人说不定可能住在这颗星球的另一端。”

我像着了魔，跟莫莉就这件事情展开了辩论，最后莫莉生气了，她觉得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根筋，她从我怀里挣脱，“我觉得你有点神经质，而且你看看这个视频，”她用手指了指画面中的莫莉，“表演过度夸张，他们很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剪这么短，明白了吗？现在，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了，睡觉！”

莫莉很快睡着了，可我久久无法入睡。不可否认的是，我们这个时代信息一直被不自觉公开而隐私确实变少了，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经之路，不管今天这个事件是否是想勒索我，但我们的生活很难回到之间那种安全状态了，明天是不是联系一家公司来升级一下居家安保，或者是在大脑中植入一个无线电警报器，毕竟这个最近挺火的，我看着莫莉在身边轻声打鼾，对，明天就联系试试。

不同于莫莉这种保持原始的生活状态，我似乎在科技上更加放得开，说实话我已经在元宇宙里面生成了数字人，这是百分百复刻我的细胞层，然后在虚拟世界中精准还原，那个数字人和我一模一样，即便是我的肉体死了，我的数字人也会活下去，在虚拟的社区里。现在唯一的技术难点是数字人不会长大，也不会衰老，它只会保持扫描时候我的样子。

我曾经问过莫莉，问她是否有兴趣和我一起在元宇宙里面，她当时就是一口否认的，“陈燃，你想做，OK的我支持你，但是我不会做的，这太傻了，人死了还有数字人活着，可是数字人是你吗？它只是看起来像你，但是不可能真的是你，谁都知道这都是虚构出来的。”

“你不要这样想，”我记得我是这样说的，“生命就是如此，现在互联网可以让人的生命生生不息，生命的本质就是信息，而数字人本身就是我的信息的一种集合，我还是我，我们可以一起在互联网中生存，做到真正的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莫莉对我的话嗤之以鼻，“我觉得你是一个‘疯子’，假如这就是你愿意相信的，你随意，总之我不会，也绝不可能去扫描的，元宇宙本身就是一个骗局。人可以复制自己的数字人，但是意识不能上传，你在元宇宙里面，那根本也不是你，只是跟你很像的数据而已，我觉得这一切很无聊。”

当时，即便是现在，我依旧没有勇气跟莫莉吐露心声，我为什么如此纠结，那么在意数字人，我......我不想失去莫莉，说实在的，我想和她在一起即便是在生命终结之后。

第二天，我联系了一家家庭安保公司升级家庭硬件，莫莉觉得我有些小题大做，最终拗不过我，还是安装了一个无线电报警器，当纳米机械注入到皮下组织的时候，莫莉说，“为了你，仅此一次。”

我心情好了不少，可再次面对电脑的时候，那个视频居然更新了，这一次——一样的布景——我觉得实在是太简陋了，可是莫莉的话变了——她不再说不需要管她，而是用一副哀求的表情和语气对我说——“陈燃，我真的好怕，这里好黑，他们说只要十万块就能把我放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给钱呢？”

“妈的！”我捂住了嘴巴，“你这个可恶的黑客！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付钱，都是假的，合成的，AI，数据而已，你们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想钱想疯了，以为这样子，我就会......就会，得了，滚一边去！”

屏幕没有任何变化，照例播放结束之后，界面就消失了。

此后每一天，只要我开机就会看到莫莉的视频，每一次莫莉的神情都会出现一些细微变化，她似乎在一天天遭受折磨，她的神情中充满了恐惧和不满，“陈燃，你为什么还不付钱？（警察）不允许吗？”

即便是我换了电脑，只要是我的身份登录，就会出现莫莉的弹窗，这一次她跟我说，“陈燃，你不爱我了，对吗？”

我的心被一击崩溃，即便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这就是数字人，是合成的，但是她的举止表情都和莫莉一模一样，我怎么会不爱，我爱的就是莫莉啊，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形式的摧残，这些无聊的黑客把莫莉作为唯一威胁我的工具，让我的心智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回到家我都无法面对真实的莫莉，天哪，我是怎么了？

为了摆脱这种心理阴影，我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她告诉我，这是一种典型的爱屋及乌，她觉得我应该把感情投入到真实的世界当中，面对真实的人，不要被数字人所感染，“那是虚假的，可你投射的情感是真实的，你陷入其中只会让自己更加焦虑，我觉得你需要休假，跟妻子说一说。”

“可是我的妻子，莫莉，她似乎很反感，她不喜欢——”

“你要正视婚姻中存在的问题，你是一个喜欢新鲜科技的极客，而她反对过度现代化，而爱让你把一部分情感投射到了数字人身上，就这么简单，不去看就好了，那都是不真实的。”

看完心理医生，内心的焦虑更加凶险了。每次当我跟莫莉视频的时候，我觉得她逐渐在对我失望，“陈燃，你已经不爱我了，你是找到新欢了吗？为什么你这么冷酷，只要十万就可以了，十万，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钱。”

它真的跟莫莉一模一样，我能想象莫莉这样跟我说，我是这种人吗？为了钱而放弃救她，才十万而已，十万并不多啊，哦，莫莉，我爱你，真的，我爱你。

莫莉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她对我说，“不管数字人耍什么花招都不要去理会，你甚至可以在播放视频的时候离开办公室，这很难做到吗？”

“可是，她真的和你一模一样，莫莉......”

莫莉领着我再一次报警，她告诉警察，这一切对我们的生活（主要是我的）产生了重大影响，这不是简单的恶作剧，就是一起折磨人心智的勒索，要求警方立案调查，顺便把办公软件系统的开发商投诉了，告诉他们如果不试图修复系统防火墙就法院见。

莫莉的做法雷厉风行，这一点确实不太像视频里面那样充满哀愁，可是我却始终忘不了，或许在我心里始终有着另一版莫莉，温柔的、懂我的、娇弱的莫莉。我为自己有这个想法而感到可耻，感觉自己仿佛是出轨了，但出轨对象仍旧是莫莉。

当我再一次看到视频的时候，莫莉看上去衣衫不整，“他们不让我联系你，陈燃，你是爱我的对吗？我好怕呀，你可以帮我吗？把钱给他们吧，好不好，把我接回家。”

我的心有些悸动，那似乎是另一种风味的莫莉，一种需要被我保护而不是跟我抬杠的莫莉，“我爱你，莫莉。”我对着屏幕说。

我估计问题压根不出在莫莉身上，而是在于我——彻底被人拿捏住了，当我不自觉说话之后，电脑屏幕再一次提示我缴纳赎金，并配上了文字：她那么爱你，你忍心吗？

“我操！”我整个人向后仰，满脸震惊，文字继续显现：你说你爱她，你的行动呢？爱不是口头的，你要付诸行动。

原来——我恍然大悟，是我被绑架了，我被一群黑客——或者什么人精准勒索，他们分析了大量我的行事风格和做事逻辑，他们很有信心，知道我一定会付款，同时也对莫莉的情况很熟悉——真实的莫莉——她不相信数字生命——而我——在元宇宙切实存在一个数字生命体，现在让我交钱只有最后一道防线了，我冷汗直流——他们已经——“我们会让她在你死后跟你的数字人相会，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跟你们现在一样，活着的时候一样。”那张陌生得让我心里发寒的脸再次出现，并且跟我对话。

“你们会让我跟她在元宇宙重逢？”我问。

“当然。”那张脸宽宏大量地笑了，“五年之后的今天，10万元准备好，只要你按时交钱，我们向您保证，莫莉会被好好善待，她会时刻爱着你、想着你、直到你在数字世界重生。”

五年交10万，这当然还是能做到的——在莫莉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点点头，然后毫不犹豫地向对方账户转了钱，至于开发商和警方，我自然有理由终结案件，我不再犯傻了，也没有损失，这件事情算了，一切恢复如初了，他们谁会在意，他们谁会想要多干活？至于莫莉，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或许她隐约猜到了我的做法，可那又如何，只要我们互相不提起、不挑明就可以了，至于元宇宙——死后的世界里，我知道她不会去的，那么——这个数字人莫莉不是正好嘛。

或许在未来当我们在元宇宙团聚的时候，数字人会精准模拟她并以她的口吻得出结论，到时候我们有的是时间去辩论。而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去请几天假，然后什么都不做，只是幻想莫莉在无知无明的停滞状态度过接下去的五年时光。

我站起身来，发了一条信息给莫莉：我爱你，莫莉。同时又给数字人莫莉也发去一条短讯（在征得面具脸同意的情况下）：我爱你，莫莉。

好啦，现在，我还是要和真实的莫莉去生活，至于这件事情的后续嘛，其实我一直想亲口告诉她，我想跟她说，我是那么希望可以在死后跟她依然在元宇宙中生活，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不会老去，不会成长，在数字的世界里地老天荒。

那一晚我和莫莉同床共枕，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跟她坦白了一切真相，她依旧不理解我，觉得我是疯了，白白给人送钱，“我和你不止一次提出过这个问题，数字人即便再像都是假的，难道你喜欢的不是真实的我，而是一个概念，一个关于我的概念？”

“莫莉，你知道我爱你，如果这就是我能拥有的一切，那么对，我就是连你的数字人也一样爱，因为在我看来她就是你啊！”

我被梦惊醒，莫莉枕在我的胳膊上像小猫一样弓着身子，我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走着瞧吧，然后想起数字人莫莉，太好了，我这样想，如释重负地再次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