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的众多孙儿之中,我是她最为疼爱的那一个。她总说我比其他兄弟姐妹更有善性、温和及听话。所以她对我的爱其实是有些偏私的。我无法拒绝她对我的爱,而奶奶也再不会有可能知道,正是她这份偏私的厚爱让我对于她的去世时至今日无法释怀。
奶奶去世已逾九个多月。无论我平日里再怎么日有所思,她都从来没有让我夜有所梦。但我一直很想梦见她。我很想知道奶奶会对我说些什么。三天前的夜里她终于来了。却让我在惊惧中醒来。在梦里我睡在度过了几乎整个童年的那张小木床上。小木床只有一米左右宽,它是我和弟弟小时候在无数个夜里因争抢被子和占床面积大小而大动干戈的战场。那是一间低矮而又昏暗的室内面积只有四十平米左右的土坯房。这却是奶奶一生最大的心血,也是她唯一的遗产。按农村习俗,小叔是继承这间房屋的人选,父亲因为没有房屋所以我们一家四口从小和奶奶以及小叔都生活在这间屋子里。这张床就在阁楼上西边墙角下。房顶最初是用茅草铺盖的,在我上三年级那年,身为贫困户,镇政府救济了一些瓦片给我父亲,才把茅草换成瓦。后来小叔去广西入赘,奶奶也被小姑接到县城居住。只有我们一家四口还住在这里。四年前我们也搬走了。如今这间土坯房已经残破不堪。在奶奶生命尽头的最后两个月里,她回到了这里。我们也在这里陪她走完了生命里的最后时光。
我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忽然楼下传来奶奶唤我名字的声音。我惊醒过来心里暗忖:“奶奶不是已经去世了吗?怎么会在楼下叫我呢”?俄顷,我听到奶奶从楼梯间走上楼来,心里顿时惶恐不安。奶奶沉重的步伐在用竹条铺成的楼面上踩得啪啪作响。我面向墙壁身体蜷缩成团。奶奶走到我床边便停了下来却并不说话,只是缓慢而又坚决的掀起我身上的被子。掀到一半便又停了下来,这时我的整个背部都已暴露在外。我能感觉到我背上的毛孔在极速扩张,我不敢回头看,我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静,你起来熬点稀饭给我吃”,奶奶开口道。
一如往常般温柔而又坚定的语气,不带哀求也没有命令,却不容我反驳。似乎她十分确定我不会拒绝她。可能奶奶一直以来喜爱的就是这样的我吧。然而彼时彼刻我并没有答应她,因为我在害怕。恐惧中我并没有失去理智。奶奶的温和语气让我觉得她不会伤害我。
“奶奶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是人还是鬼”。我竟说出只在电视台词里看到过的话。我依然不敢回过头来。
“奶奶没死,你之前看到的我死去的场景都是假的”。说完奶奶就自己下楼去了。不一会我听见奶奶在灶前生火架锅的声音。是那么熟悉和逼真。有人走进屋子来,是妈妈。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从楼上跑下来跑到妈妈身边挽着她的手。
“她真的是奶奶吗?奶奶真的没死吗?”我语气急切又飘忽不定。
“你这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奶奶不是好好的在这吗?”妈妈有些愠怒,说完转身走出门去。我想跟她走,但她似乎没有要带我离开的意思。我只好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妈妈说的话让我半信半疑。我回过头来向奶奶望去,她背对着我纹丝不动坐在灶前,此时三脚铁架上铁锅里的水已经沸腾。薄薄的锅盖上下浮动着。我蹲下身体向奶奶挪去,我想知道奶奶是不是真的健康如初,我不敢抬头看她。只是怯懦的伸出左手揉捏着她的手臂和小腿,果然硬朗如初。并不像她临死前那样浮肿得圆滚滚的。
“静,你别害怕,奶奶已经成了阴间鬼了,但奶奶不会伤害你”。奶奶突然开口,语气仍旧温柔。而我刚刚平静下来的紧张精神又迅速绷紧。我抬头看向她,只看得见右半边脸庞。头发蓬乱,眼神空洞,只静静低着头盯着三脚架上的铁锅在看。像极临死之前她低着头极力想要抬头看看我而又无力抬起头来的那个眼神。我惊恐万分,瘫坐在了地上。盯着奶奶的背影,害怕得大声恸哭起来。一面向墙角挪去。这时奶奶缓缓回过头来,似乎想要看我一眼,而在万分恐惧之中我竟也想要看清她的脸庞,目光并没有离开她。奶奶即将把脸完全转过来了,我却醒了。环顾四周,一切安静如常,我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眼角似乎有泪滴在滑落,愣了几秒钟我却顺势哭了起来。这一次我心里没有一丝恐惧。我只是无法接受梦里的奶奶已经成了鬼她都还是对我疼爱有加,不愿伤害我。
年初过完春节我一如既往到广东去打工,当时我正深受抑郁症困扰。一个人在故地漫无目的的徘徊逗留了几天。我并没有真的去找工作,我讨厌走在大街上。非常想和妈妈待在一起,我给妈妈打了电话。知道她的落脚点以后我毫不犹豫的就投奔她去了。我们一起在一间水泥砖厂上班。这份工作又累又脏收入也并不高。我却并不介意,因为能待在妈妈身边。
“你奶奶病重,你叔叔已经把她送回老家了”,有一天妈妈突然告诉我。记得小时候奶奶经常跟我说:
“奶奶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算命先生说的”。那时我深信不疑。尽管后来我知道算命先生说的话他们自己都不信。但潜意识总是告诉我奶奶不会太早离开我。以至于我都忘记了奶奶去世时已年近杖朝。但听到妈妈的话我心里还是泛起了一丝惆怅。在农村当重病老人被子女送回老家那也就意味着这些子女们已经放弃治疗了。而老人只能在病痛的折磨中慢慢等死。大概一个礼拜后,妈妈再次跟我说起同样的话。还告诉我说叔叔让我们尽快回家,奶奶已命在旦夕可能撑不了多久了。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奶奶可能真的要离开我了。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胡思乱想了许多事。都是关于奶奶的。我为自己对奶奶的健康无能为力而感到自责和无助。我又开始消极和堕落了起来。面对眼前的工作再也没有动力。因此我和妈妈与同事之间的关系一落千丈。各种人性里的劣根性在这段时间里都爆发了出来。我对此毫不在意,脾气却隐藏不住地暴躁了起来。家里又来电话了,催着我和妈妈赶紧回家。我开始感到不安。我害怕我会见不上奶奶最后一面。我对妈妈说我们回家吧,第二天清晨我们出发了。我内心越发焦急起来,我害怕奶奶会等不到我回家。一路上我一直在胡思乱想。人也越发消极,除了能见上奶奶一面。在我心里当时身边的任何事物都已经没有意义。
推开这间我推了十几年的土坯房的小木门。我心里竟有着些许期待,我不知道我在期待着些什么。小叔,小姑,小姑父和父亲他们都在。在小黑屋西边墙角下的一张小木床上,奶奶头发散乱,无力的低着头坐在床沿边,我没有和屋子里任何人打招呼。把行李递给妈妈呆在原地呆呆看着奶奶,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妈妈已经和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寒暄了一遍。人群走向奶奶,我已经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和做了什么。妈妈走过来提醒我,去跟奶奶打招呼呀,你在这发什么呆?我回过神来。走到奶奶面前,那一刻我心绪极其平静。
“奶奶,我回来了”,我没有忘记妈妈的提醒。奶奶极力想要抬起头来看看我,但她做不到,也许她的眼角余光扫到了我。我想蹲下身子让她可以不用抬头也看得到我,小姑早就蹲在了我面前,妈妈也站在我身边。奶奶缓缓抬起左手向我伸过来,我把右手伸过去,奶奶已经连我的手都握不住了,我只能把手停在空中让她细细摩挲,我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把我拉向奶奶。她想让我坐在她身边。她想开口跟我说话,她只是想看我一眼。我脑海里第一次产生出奶奶已必死无疑的念头。
小姑要回广东去,两个小表弟还需要人照顾。小叔也要到县城去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的事。弟弟终日不见人影,父亲一如既往被酒精强奸着,他还没有走出被酒精强奸的痛苦阴影呢!当然在他看来是他强奸了酒精。此时不知躺在哪里沉浸在和酒精交融的欢愉之中呢!有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我父亲和酒精谁才与我有着血缘关系。几天时间里我一直陪在奶奶身边。除了吃饭和睡觉。其实当时除了抑郁症我还有相当严重的睡眠问题。所以也没怎么睡着过。奶奶水米不进,但非常喜欢吃橘子。有人反对,她执意要吃。我和她独处时她就一直要我剥橘子给她吃。我没有拒绝她,我甚至不知道这橘子会不会加快她的死亡时间。我只是觉得这是我当时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有时她可以吃掉两个,却花了差不多半小时的时间。她已经连吞橘子都那么乏力了吗?每吃一片她都休息一会,橘子汁和橘子渣沾满她双手,她拒绝我帮她擦拭。接着又费力的吞下另一片橘子,样子狼狈而又恶心。我就这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有时奶奶叫我搂着她,嘴里一直轻轻重复着一句话:
“你哪都不要去,就这样坐在奶奶身边”。
“我哪都不会去”,我也只有这一句。
奶奶佝偻着身子把肩膀靠在我胸膛。我们之间再无其他话语。于奶奶而言她是无力说话,而我则是因为知道她无力说话。奶奶低着头,目光总是盯着某些地方看很久,我也就在后面盯着她的眼神看很久。她的双手一直在挣扎,嘴里不时带着一丝哭腔发出一声叹息。我终于看见她眼里的不甘,听见她嘴里的无奈,我知道她还不想死。我用目光慢慢扫描着这间小屋子,企图找到我与奶奶有着共同回忆的某个点。却发现满屋子尽是夹杂着奶奶身影的回忆。我看见小时候奶奶在灶火旁给我讲老虎外婆和仙女嫁凡人的故事时专心的样子。我看见她每次从外面回家总能给我带回一支鸡腿或是一个鸡蛋时欢喜的样子。我看见夜晚被窝里她因为怕我受冷而把我双脚夹在她大腿中间给我取暖时和蔼的样子。我也看见她因为我跟邻居家的姐姐一起玩耍而没有帮她做家务而用竹条揍我时愤怒的样子。那时我真是疼死啦!可是现在她却连跟我讲话都是一件极其费力的事了呢!我想问她我小时候您不是说您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吗?为啥骗我呢?可我没有开口,因为我早就知道奶奶那句话本来就是骗我的呀!
晚上尽管夜已很深,但来陪守的亲戚朋友还很多,我们围在桌上正在吃饭聊天。
“妈好像没有了”,小叔突兀的低沉惊叫着。
所有人抬起头来向床上望去,奶奶双手已垂,父亲跑过去大叫:
“妈,妈”。奶奶巍然不动,父亲抱着奶奶大哭起来。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电视里学的,虽然没什么泪水流下来。难得今晚酒精对他强奸未遂,他还算清醒着。我静静望着奶奶,不死心的探了探气息,看着奶奶散乱的头发,两边摆开的双手,我真的太想抱抱她了。
“给我抱一会儿”。我伸手过去跟父亲索要着。他用力一推,我几乎倒地,他这只如槁木般枯黄往常只提得起酒壶子的手此刻却很有力道。我只好矗立在旁,心里却不安起来。我想起几天前一个夜里父亲的行径。他又喝多了,只有我和妈妈轮流守在奶奶身边,半夜里我在地铺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到妈妈在骂人,我极力想要清醒过来听清妈妈在骂谁。迷糊间我似乎听见父亲的声音,我醒过来坐起身。父亲横躺在奶奶床尾,双手不时挥动,有意无意的触碰到奶奶那双肿得圆滚滚的腿。不对,他是故意的。奶奶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父亲嘴里骂道:
“你为什么还赖活着,你现在拉屎拉尿的能力都没有,是不是故意折磨我们”。
奶奶不知哪来的力气,带着沙哑叫出声来:
“你会比我先死的,你这恶鬼”。
向来自诩站在火山口也发不出火来的我怒火中烧。揪着父亲衣领将他从床上重重摔了下来。
“你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这门槛你半步都跨不进来”?我怒目盯着他。他躺在地上用惊异的眼神看着我,欲言又止,随后悻悻走向爷爷的小房间。我至今确信如果他不是我父亲,今夜他会死在我手里。我回过头看向奶奶,她双目紧闭,神态恢复平静。似乎身边发生的事与她无关。我却看见她心底的寒冷腾腾升起。至于我父亲,为人子他猪狗不如,为人父他不如猪狗。
我再次伸手过去向父亲索要奶奶的尸体,这次他没有拒绝我,大概是演不下去了。把奶奶搂在怀里,我把她的双手收拢,握在手里,冰冷如霜,我反复搓揉着,企图让它回温,终于还是于事无补,我把脸贴在奶奶脸上,一股冰寒传来,我就这样贴着,时间越久觉得越冰冷。屋子里的人群在四处穿梭,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年长一些的在指挥行动。这时我看见爷爷柱着拐杖站在小房间门口,奶奶生前是基督教徒,每天饭前和睡前都拉着爷爷念祷告词,爷爷对此极其反感,甚至为此还会对奶奶破口大骂,前两天我和奶奶独处时他曾来到奶奶床边,我从未见过的握着奶奶的手,嘴里念念有词,“天上的主啊,这是我的妻子啊,你一定要让她好起来啊,感谢神感谢主”。和以往判若两人的虔诚的目光显得有些滑稽。但我真的看到了虔诚。爷爷站在小房间门口双唇紧闭且不时蠕动着。那张圆脸上的一双小眼珠像好奇的小猫四处张望,一会又看向奶奶。他置眼前人群不顾,向门口蹒跚走去。坐在小凳子上望着夜空。外面的夜一片漆黑,他在看啥呢?我却看见此刻在他心里有一座山。他站在山顶,四周迷雾重重缥缈无边。他拄着拐杖极目远眺,嘴里呢喃细语着什么。他可能自己都听不见,他是故意的,因为他知道他就算大声嘶吼也没人能听得见。他以为没人看见他,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孤独。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孤独,那些常常说自己孤独的人,其实对孤独一无所知。真正的孤独无以言表。
妈妈说把奶奶放下,要给奶奶换衣服了。我突然想起小姑,我想打电话给她。于是放下奶奶掏出了手机。
“姑姑,奶奶走了”,我尽量语气温和。
“什么时候”?小姑声音好小好平静,她似乎早就准备好要接听我的电话。
“零点十分”,时间是我估算的。
“你们帮奶奶换衣服吧,我明天就回来”,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小姑如此轻声细语的说话。往常的她总是个阳光,开朗又爱笑的女人。小姑向来坚强乐观,这与她那娇小玲珑的身材不成正比。但我相信任何一个如何坚强的人内心深处都有最为柔软的那一部分,而小姑心里柔软的那部分我看得清清楚楚。电话还没挂,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我似乎看得见被子里小姑那张破碎的脸。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我自己清楚我已无话可说。奶奶的去世对小姑的打击是最大的。和大多数女儿一样,她最离不开奶奶。尽管自己已经身为人母,在奶奶面前她一直是个小女孩。
2018年是狗年,我的生肖属狗。长辈们都说我不宜参与丧事,妈妈尤其在意。奶奶入殓时我要回避。若是以往我并不会理会这种屎一样迷信玄说。这一次我却顺水推舟躲了起来。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大多呆在隔壁表姑家里发呆。人们的忙碌在我看来已经毫无意义。奶奶入土当天,凌晨五点就要从家里出发。风水先生说的,那是吉时。尽管我差点忍不住往他脸上吐口水以示赞同观点。但我还是一夜没睡,等着凌晨五点的到来。玄学大家们都叫我回避,这次我没有给自己面子,所以也没给人们面子。我想亲自把奶奶送走。
凌晨五点的云南天还未亮,一阵鞭炮声响过。奶奶的棺柩被缓缓抬起。在火把掩映下,人群迤逦出发。作为直系子孙,我要“搭桥”。所谓搭桥就是匍匐在地上让奶奶的棺柩越过我们的身体。行至半里,我在人群中问道谁需要换人。姨奶奶家大表哥应声唤我。我把他替换下来。木杠落在我肩上那一刻我暗暗惊奇,竟如此沉重。尽管一共有八个人同时在扛着灵柩前行。肩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我的呼吸逐渐粗糙。我不想寻人替我,心想我不至于累死。路上小水坑早就浸透我的鞋子,我反觉凉爽。奶奶生前叫我做过许多粗糙的活,其实也并不费力。无非挑水挖地劈柴,但我常常偷懒。奶奶种菜叫我挑水,奶奶做饭叫我劈柴。我做着做着就溜了,回来奶奶也不骂我。依旧吩咐我做这做那。
“你怎么干活干着就跑了”
“我那份我做完了呀”,我耍起赖来。
“你这以后讨媳妇谁看得上你啊”
“我干嘛要讨媳妇啊,那么累”
今天我却想要用尽所有力气,其实我也不知道人的力气有没有尽头。我明显感觉胸闷,肩上的压力逐渐把我麻木。我的脚速明显变慢,我几乎是被人群拖着走的。但这不是还能走嘛。快到了,不远了,我告诉自己。我忽然想起奶奶的墓地在一座小斜坡上。由于荒芜,根本没有路。临时开出来的小径仅容单人通过。一会八个人的杠子要改成两个人。那一段路我想亲自帮着奶奶走。便叫姨奶奶家的小表弟来替我,我得休息恢复体力。待到坡脚,棺柩被放在两条长凳上。众人商议上坡之策,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坡陡路滑,人们都不太愿意上前扛独杠。
“我来”,其实我也没有底气。但心里有一股力量在催我前行。
“有蛮力的大个子才行”,身边长者劝我。
“我来”,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自信。我不记得另一头的搭档是谁了。蹲下身子肩膀顶着那根做独杠的大木,我却站直起身都做不到。身边人群助力起身,棺柩纹丝不动。我内心的坚决终究还是撑不起这相对孱弱的身躯。默默走出人群,在外围观望。身体从人群中抽出,灵魂似乎也从身体里被抽出。我静静发愣。棺柩被抬起来了,是弟弟和大表哥做搭档。人群里有人吼道:
“其他人抚两边,慢慢上”。这段小径不足五十米,人群走了足足十几分钟。到墓地处,墓穴早就凿好,由于是斜坡,墓穴深及米。坡斜路窄,人虽多却都无处使力。棺木需要人力徒手接下,置于墓穴上方两根横搭的木棍上。我再次走上前,前后各两人,我在最深处。极力支撑,棺木几乎将我压倒在土壁上。一旁有人调度指挥,我全照做。放平灵柩我长呼一口气。
心里默念:
“奶奶,我把你安全带到你的另一个归宿地了”,其实是把奶奶的尸体安全带到了。
静静看着眼前的棺材,我不想再留在这里。这时小叔对我叫到:
“你回去吧,你属狗的,你奶奶下葬时你不能在这里”。这句话我既喜欢又讨厌,劲直走下坡脚。旁人问起我便把小叔的话重复一遍。
回到土坯房,清晨七点钟。我到隔壁堂哥家二楼沙发上想睡觉。不知是奶奶的已经走远让我心无牵挂还是我真的很累很乏。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大概并无人来打扰我。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楼下人声鼎沸,人群归来都在吃饭。我醒来得很合时宜。打开朋友圈,都是奶奶乔迁新居的广告。
筵席狼藉,人群散去,夕阳渐长。一切都结束了,奶奶真的去了无限远的远方。远方在哪?我绞尽脑汁不得其解。我又该去哪,我要守着的奶奶不在了,我要见最后一面的奶奶已经见了,不对,奶奶走远了。
“你拿些香和纸去奶奶坟边烧,一路分段插上香,接奶奶魂回家”,叔叔轻声吩咐。我极度鄙夷迷信教条。但当时我却带着愿意效劳的欣然去了。独自来到奶奶墓旁,周遭花花绿绿,碑前肴馔。几个鸡蛋已被不知名小贼盗去了。大概是黄鼠狼,尚未完全干涸的水泥地板上有它们的罪证。怔怔看着这座坟墓,心生悲凉。在一米余深的地底,奶奶会是怎样的凄寒。我摊坐在地,点燃手里的纸。想起两个月前我离家那天奶奶的话:
“出门好好挣钱,带个媳妇回来,奶奶现在病重,也许下次你回来奶奶就不在了”。当时我只道是奶奶知命途盈虚有数,看破红尘罢了,竟一语成谶。
我开始自责,后悔,如果我多陪奶奶说说话,跟她说许多许多的话。许多许多……
地狱无情判官笔,天堂无极引魂灯。忘川之上奶奶一定要从容走过奈何桥,奈何桥头一定要微笑喝下孟婆手里的忘川水啊!别怕会忘记我,在山的那边,我一定会记得您。
2019.1.27.中山
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