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镇工作时，颈椎不好，常去卫生院按摩。按摩大夫是个盲人，姓邵，家和我们村是邻村。熟了，经常拉一些家常。
老邵五十岁了。九岁上父母为了他的出路，送他上了城里的盲人学校，学了按摩。他懂盲文，我见过他在诊室用手摸着读厚厚的盲文书。问他读的是什么，他说是中医书，讲经络理论的。
排队等按摩的时候，我仔细看他的手法，最常用的是大拇指按，也用手掌和胳膊肘。一天按摩十多个病人。用手指按的主要是手上、胳膊上、肩膀上、脖子上、头上的穴位。用手掌按是为了放松后背、腰上的肌肉。用胳膊肘按的主要是屁股上肉厚的地方。病人趴在按摩床上，他用的是全身的力气，还要牵拉，抬腿。下床后，他要背靠背攀住病人的胳膊，猛地腰弯成九十度反身把病人背起来，让人帮忙按病人的双腿。按的劲大了，他就会不由自主的和病人一起趔趄着向前仆。他会不好意思的喘着气笑一笑。一个人做下来，能看到他额头的汗水，能听到他的喘息。遇到人高马大的，他更不好弄。我替他反身背过几个病人，很费劲。
他告诉我，这一身功夫，都是在盲人学校时候练下的。为了能够自立，必须要练好手法和身上功夫。那时候做俯卧撑用手指撑地，一次要做一二百下，还要在背上躺一个人。手指现在的功夫就是那样练出来的。
我是颈椎病，除了按摩肩膀脖子的穴位，还要捏胳膊、手上和头上的穴位。最舒服的是坐在凳子上，他身子紧贴着我的侧身，一手按住下巴，一手在头后，左右一扳，脖子“咔咔”两下，然后拍拍肩膀，说好了。感觉眼睛都亮了许多，头也不闷了。
他病人很多，都是家里情况不好的中老年人，好多人是多年劳累出来的毛病。有些病人一瘸一拐龇牙咧嘴手扶着腰走进诊室，几天后，再见到时走路看起来已经很轻松了。也有专车来接他的，但他上班时间诊室有病人绝对不去。颈椎腰椎这种毛病很难根治，只能缓解，所以好多人来一段时间，轻松一点就不来了，疼的忍不住了再来。也因此好多人成了他的老病友。
接触时间长了，他给我讲了他的许多烦恼。他今年五十岁了，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一个老哥，联系也不多。他希望在村子能有一院庄基地，盖点房，退休后能有落脚的地方。只是现在没有人帮忙给他办这件事。
他的爱人也有残疾，右侧的手蜷在胸口，右腿也不灵便，说话只张嘴说不清。一儿一女，女儿上了卫校，在医院上班。听同事说长得很漂亮，披肩的长发，高挑的身材。正在谈对象。男朋友的家庭不满意这门亲事，就是嫌弃他们两口子都是残疾人，不好听。儿子正上高中，快考大学了。我在诊室见过，清瘦精干，很懂礼势。小时候让人瞧不起。幸运的是孩子心理素质很好，没有受到影响，还很上进。他感觉对不起孩子，不但给孩子帮不上什么忙，还让孩子感觉低人一等。
老邵说，他过去每天晚上出去在街道走路锻炼，现在不能走了。车多，街道摊位做完生意遗留的东西多，不敢走了。他从住处到诊室走路，我见过。仰着头，手插在上衣口袋，脚步迈的很低很轻，不紧不慢。绕过花坛，上门诊楼的台阶，左拐才能进诊室，一步不差。这个院子他走了几十年了。他口袋里装着报时器，想知道时间了，按一下，报时器发出几点几分的声音。
我们算乡党了。放暑假的时候，我爱人到单位，晚上我带她看老邵。他坐在凳子上听电视，很专注。一间房子挤得满满的，做饭睡觉都在里面，我们进去都打不开转身。
我爱人是教师，颈椎也不好，他执意要给按摩，还趴在他的床上拔了罐。连续一个星期。他是有中医底子的，介绍了几个偏方，还在他的家里熬了中药，让我们拿回家，治疗我爱人身体虚弱的毛病。
颈椎腰椎不好的人，他从不让拍片，做CT。他能摸到颈椎腰椎哪个关节有问题，对应的哪几块肌肉僵硬。我按摩时他给我指点，哪里肌肉长期紧张，就容易劳损僵硬，不通就产生疼痛。通过按摩放松了，就好了，还要注意改变体式，就不会复发。
他做这个工作很耗体力，每天如此。病人来了，不能让人白跑一趟。所以有时老下不了班，曾经有一天他按摩二十多个病人。当时按摩医院收费是六块钱，基本要按摩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每次按摩一个病人他都要坐下来喝口水，毕竟五十岁的人了，体力在走下坡路。
他从上班就没离开过这家医院，所以他朋友很多，都是病友。熟了好多人也爱和他开玩笑。我们单位有一个爱说笑的同事，学他爱人说话咬字不清的声音，他也笑骂这个同事，叫他的外号。有人给他拿些鸡蛋苹果等东西他也坦然接受，给医院该交的费用一分不能少。
他会捏骨，小孩胳膊脱臼了，哭着进来。他一手按住肩膀，一手拿住胳膊肘往上一推，好了。孩子立刻就不哭了，笑着轮开手玩了。脚崴了，岔气了对他来说手到擒来，小事一桩。
他也有生气的时候。我的一位同事，在诊室门口，有人问他，他说，我找瞎子按摩。诊室里面他听到了。按摩的时候，他把我那位同事捏的吱哩哇啦喊疼。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对人家。他说，谁叫他叫我瞎子。
他耳朵很灵，老远就能听到熟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就更不用说了。你一进诊室他就先说谁谁谁你来了。
我在那里工作了十年，从没见过他走出医院。他可能一辈子都在这个院子里，不出门。
我想象不来他们两口子这几十年是怎样过来的，两个孩子在他们跟前是如何长大的。只能看到他每天房间诊室两点一线，能看到他和病友愉快的聊天，哼哧哼哧的在按摩床边给病人按摩，然后腰弯成九十度吃力地把病人反身背起来。
我离开这个小镇的时候，拿了些水果专门去和他道别。现在离开那里都十年了，再没见过他。听说他已经退休了，医院没有好的按摩大夫，他还留用着。他现在还能背得动病人吗？
想着，那些病友可能也离不开他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