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花谷十分热闹,一直热闹到了花城中。
因为今天是花娘的芳辰,但不知是她多少岁的芳辰。
花娘是一个美人,是那种十几年如一日的美人,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是看不出什么岁月痕迹的,甚至在她的一颦一笑中都好像还蕴着少女的娇憨之态。
不过有人跟我说过,她的心是死的。
但她的心也只是死在她的身体里,她的人毕竟还是活的,何况她还时不时地喜欢热闹,所以她的芳辰自然是值得花谷乃至花城大操大办的。
花娘是花谷的主人,而花谷是花城的圣地。
花娘说她带着几个路上捡来的娃来这里的时候,花谷不过是一个野花遍地、杂草丛生的破谷,而花城不过是一群不知世事的野蛮人居住的破村落,但是她很喜欢。她用武力使那群野蛮人臣服以后,不知何时就被她的大徒弟治理成了四方闻名的繁华之城。
花谷是一个真正的谷,四面青山环绕,只有东南方一个出口,而西北方正对着谷口的半山腰上就是花娘的院子。
那个院子叫风雪院,花娘说她想将风花雪月占个齐全。
花谷里除了西北方的风雪院,其他六个方位各有一个院子,有的有名字,有的没有名字。
我和深衣住的院子就是个无名的院子,邻于风雪院,处于正北方,所以虽然我和深衣作为两个在花谷白吃白住了两年多,一定要去风雪院庆一庆花娘芳辰的人,却并不需要像其他院子里的人一样,需要早早起来往上赶。
但我们迟迟不去的理由却不仅于此,我正在苦恼到底要拿个什么做贺礼送上去,才能搪塞得过去。
花娘自然是不缺东西的,平日里她要什么她的徒儿们都会给她捧到眼前来,所以,像对于我和深衣这种只有出没有进的人来讲,只要表了个心意就成。
但是这个心意又不能表得让她觉得太敷衍。
像她去年生辰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整整齐齐摘了一束花送上去,以为很是能表达我祝她年年貌美如花的心意,却不料她一双玉手抚着中间那朵抓破美人脸说“用我的东西给我做贺礼也就罢了,还生生把这些花给折了,你这贺礼也贺得忒没心意”。
所以我今年很是诚惶诚恐,想如果连谷中自生自长的野花都是她的东西的话,我现在住的用的哪样不是她的东西。
我愁眉苦脸地望着外面还在晾衣服的深衣,还有跟在她旁边的臭大黄,无奈起身,叹一口气。
走到门口,再叹一口气。
深衣拿起木盆里的最后一件衣服,散开甩一甩后搭在晾衣绳上,然后再将其扯到前后对齐,末了还抻了抻。一排衣物齐齐整整,很显深衣的风格。
深衣把木盆放到厨房旁边的洗浴间里以后,总算有空理一理我。
她边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边说“我看你之前给月小姐画得那幅画还是不错的,而且自己动手很显心意,就不要太过追求完美”。
月小姐就是花娘,月是花娘的闺名所带的字,平日里我和深衣叫她月姐姐,私底下就叫她月小姐。
我哀叹,委屈地看着深衣,“可是那幅画已经完全不能用了”。
深衣露出疑惑的表情,很是可爱。
“就昨天晚上啊,我睡不着,就起来看看那幅画,看着看着就觉得,还是少了点神韵,就,就再添了几笔上去,然后再看,你猜怎样,就连形似都差了那么点……”
深衣绕过我,快步走进我闺房,摊开书案上的画,很是噎了一噎,半晌没说出话。
“所以你说,我们月小姐怎么看得上……”
深衣放下那幅画,无奈地思索一番,最后得出结论,“我去把你炒的决明子好好包上两包,也算是一个心意。”
我迟疑,“可是我们月小姐嗜甜……”
深衣又快步走出去,“没关系,让紫烟泡的时候多加些蜂蜜就行了。”
那也只能如此了。
可是决明子要蕴个什么美好的祝贺意义在里面呢?难道是祝她睁大眼睛看清身边人心?
嗯,这个祝愿其实也不错。
只愿世人莫要像我一样,瞎了眼蒙了心,身边人什么德性都看不透。
只是这幅画就这么废了,我甚是心痛。
想我来花谷这两年多,干的唯一一件正经事就是跟着住在东北方向院子里的秦川学了一年多的绘画。
秦川擅画山水,而且颇有名气,他的画都是千金难求的。
但是他曾劝我说,他不仅用左手画画,也用左手吃饭使剑,这是天生的,而我右手已然废了,把左手锻炼成一个能握箸执笔的家伙就很不错,何须在画画这条道上执着呢!
我当时只能摇摇头,表明心迹,“我只是想画画山水”。
我画了那么多年的画,都是形形色色的人,从未好好画过山水。
给花娘画的这幅画是我这一年多画的唯一一幅人物画。
那天午后,温暖的阳光铺照在花谷里,映得花谷里各色各样的花活泼娇艳得不得了,争相散出香味引来蜂蝶,于是我就带着深衣和臭大黄还有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只鸽子在一片鲜花稍微稀松一点的草地上铺了案板作画。
谁知道这样的好天气也把花娘给吸引下来了。
“我在上头看着,只见你们大大小小待在一堆,也不知在做什么,谁知竟是在画画。我听说你描人物描得甚好,左手也练了这么些时日,那就择日不如撞日,也给我描一幅吧。”说着就在紫烟刚放好的便捷美人榻上躺了下来。
花谷主人如此要求,我这个在花谷里白吃白住的人又能如何,只能用我还不利索的左手慢慢描摹。
但是不说我还不是很能自如地控制我的左手, 只说我已有将近三年没有去细细描绘别人的眼睛鼻子,是以作画过程中,下笔很是犹豫,进度也十分之慢。
到太阳西斜,花娘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我身边已有一堆废纸,唯一还比较满意的也只是刚画好花娘那艳丽的裙裾,本应有她精致五官的地方一片空白。
她走过来看了看那堆废纸,再看了看案板上这幅未完成的画,末了再看了看我,对着紫烟说到,“太阳都要下山了,我们回去吧,我今晚想吃酒酿甜羹,还要劳烦你做一下,你做的最合我口味了。”
紫烟点了点头,收起便捷美人榻就跟着花娘上去了。
那时我看着那幅缺了脸的画,心里就很是沉痛,连带着身体也有些僵直,甚至不知如何做出下一个动作。
深衣和红橙黄绿青蓝紫七只鸽子不知何时已经回去,正北方的院子也已有炊烟袅袅升起。
刚刚追完所有花蝴蝶的臭大黄倒是乖乖坐在案板边歪头瞧着我,看着它那呆蠢的样子我竟然想要落泪,但最终也只是红了红眼眶,涩了涩鼻头,慢慢收拾好案板和作画工具回去了。
那天晚上,花娘可能是觉得愧疚,所以叫伍大叔用篮子提了一大碗酒酿甜羹来,还带话说什么“酒能使人沉醉,甜能使人快乐,酒酿甜羹能使人沉醉在快乐里”,也不知伍大叔是起了多少鸡皮疙瘩才将这句文酸酸的话给转述完的。
但紫烟做的酒酿甜羹的确是甜得恰到好处。
后来,我凭着脑海里的记忆一笔笔将那幅画给画完,想着正好可以当作生辰贺礼送给花娘,但是不管我如何小心,最终画出来却仍是没有一点花娘的神韵。
这样的画送出去也是丢人,所以不如毁了。
我敛了敛心痛的情绪,把这幅废了的画扔到厨房灶间。
深衣用绣着一串黄色决明子花的黑色布袋子装了满满一袋我炒的决明子,再用印着红白相间茶梅花的陶瓷罐子灌了满满一罐她采的野蜂蜜,然后将其放在没有任何纹饰的红木盒子里,放在桌面推给了我。
我移过来细细瞧了瞧,深深的觉得深衣果然是一个很有品味的女子。
于是我俩就捧着这个木盒子上了风雪院。
但是半途不幸遇到了楚阳,他是花谷的情报大师,也是个八卦大师。
我和深衣进谷两年,想必该挖的料他已经挖了个底朝天,本是没有什么卦可以再八的,谁知他竟对几日前连水牛的到访很是感兴趣。
他几个连跳代跑凑到我跟前,贼兮兮地说,“小云儿,那天那个中原国医来的时候我没能及时赶回来,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呀?你怎的没跟他一起回去?”
我绕开他继续往前走,“我为什么要跟他回去?你很想我走吗?”。
他跟上来,一脸疑惑,欲止又言,“当然不是,只是中原的那个太子不是……”
“你外出这么久,给月姐姐备了什么贺礼呀?”我打断他。
他停了停,最终接受我的话题转移,“我去南海了,好不容易弄来一大盒珍珠粉,听说对女子美颜常驻很是有效,师父她一定会喜欢的,你说是不是?小深衣你说呢?……”
“如果他死了,你就给我传个信。如果他没有死,那么连川,有些话就不是由你来说,有些事也不是由你来做的。”
那日连水牛听完我说这句话,总算放弃在我面前提及那人。
我也总算能好好听他说些话。
连水牛说他和小小现在仍住在国医府,他仍旧是研究药理,炼药制药,小小则望闻问切,看病治伤,而且国医府收了一批弟子,资质还算不错。只是到现在小小对那人也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至于李大娘,她还是不愿意离开木屋,派去照顾她的人也都被她念叨回来,只好央乡亲们照看一下,小小也时不时会回去一趟。
连水牛还说,小小一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也幸好她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才没有连累到也不理他,只不过时常闹些别扭,虽始终说她师姐我不回去就不愿意与他成亲,但是能守在她身边,他也已知足。
而听着这些话的我就只能一杯杯喝着味道焦了的茶,无话可说,无话可回。
连水牛走的时候太阳已经在花谷西边的山上,整日轻拂的风开始转凉,臭大黄也已经回来找深衣。我没有留他,只把自己这两年学着做的一些小吃食给他带回去,叫他瞒着小小说这些只是他在花城收刮的特产,如果实在瞒不下去,这是极有可能的,就说我已经另觅良人,已是别人的未婚妻,无需牵挂,该成亲成亲,该嫁人嫁人,切莫耽误自己。
连水牛最后问我,何时回家。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