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草原,流云似火。开车1300多公里往返,回了趟家。驱车过了坝上,关了空调,摇下车窗,草原的味道立刻热烈强悍地拥吻过来。一瞬间泪水盈满眼眶。那是牛、马、羊的气息,是长高的草被暴雨浇灌过的气息,是奶茶刚刚端上桌子的气息。在草原的时候,生活是别处;在别处的时候,草原就是我自己。
几乎每年都会在夏天回到草原,仿佛回去了,心事了却,又有了勇气回来,面对一地鸡毛的生活,和不知未来的工作。我以为是牛骨汤,是奶茶养起来的力气,其实不是。我以为是草原碧蓝得令人想哭的天空,是夏日清晨登高望远的阳光,其实也不全是。伏在妈妈的膝盖上,深深呼吸。她总是那么馨香,是草籽溅到唇边,被牙齿咬开那一瞬间的气息,微微有点苦,有些辛辣,却让人颤栗的清新气息。她一双粗糙的手抚摸过头发和脸颊,涩涩的温暖。
我眷恋着蒙古草原。哪怕在城市长大,没有拾过一次牛粪,没有挤过一次奶。
北望阴山,多少次,火车一路向西,车窗右边看到了阴山,心里就升腾起了温暖,那是家乡的山。最初是在自己家的厨房,后来在妈妈家的窗口,望着阴山如黛,就在想,山那边,是什么呢?全家人起个大早,几辆车蜿蜒过了一座座山,再往前,便是国界的时候,停了下来。巨大的风车站成山梁上的一片仪仗队,二十几口家人,陪着我来看看草原。
从来都是默默地不表达什么。曾遇人生低谷时,亲人们轮流请吃饭,不提什么,也不问什么,就是一盘一盘地端上菜来,一盏盏倒上酒。长辈面前小辈不饮,他们却惯着我这一个女孩子,近乎溺爱。我们不提那些不如意的人与事,只是谈论着今年的雨水,蓝个盈盈的胡麻花,雪白的土豆花,硕大脸盘的金色葵花。我们说起汪古部落的往事,和从阴山到贺兰山的新石器时代的岩画。说起舅舅当年工作的地方,有个小博物馆。他大学同学来访,被神秘兮兮地带去参观。起初那同学还不屑,那么小的博物馆能有啥看头。进门却几乎失声惊叫,看到自己父亲早年关于达尔罕草原的研究。说起的时候我们都呵呵笑起来。
我们平时也不怎么提及草原,从未真正地强调过关于草原的文化。似乎鱼在水里,鸟在天上,骏马在风中甩甩鬃毛,打了个长长的响鼻。
如果说草原疗愈了我,我本以为,因为这是我的家乡。
直到提笔写下第一个字母,开口唱出第一句歌,直到有一天,听懂了一首歌的含义。
有人问,蒙古语的歌曲,听起来忧伤又辽阔,这是为什么呢?找到汉语的歌词看了一下也很平淡嘛。但是,如果他真正懂得蒙古语,就会忽然理解,为何一首歌,会如此打动人。
蒙古语也会有过去时,一首歌唱起,歌中的人已经不在身边。歌者没有说,他去了哪里,那个歌中的父亲。这是蒙古人的表达,从不絮絮地诉苦,多少往事,仿佛中国画大写意,大片留白,任人想象。
汉语提起父亲,会说敬爱,会说亲爱,蒙古语中一句“amin hairtai“,已经道出了最深切的思念与忧伤,那是”用生命去爱“,是幼子对父亲的仰望,也是成年回望,天人永隔的哀痛。
所以,怀念他在马群中悠扬的长调,怀念他驯服烈马的强悍,怀念他众人称道的智慧。
白描一般,只是罗列了他的生活,他的歌声。那些深埋的情感只字不提。这就是蒙古人的表达。
我一直觉得蒙古草原培养出的男人女人,都有着刚烈的性格和温柔的心。越是处境艰辛,越是异常冷静坚毅。哪怕今天,人们不再冒着零下40度的白毛风管理畜群,哪怕今天已经没有人在生死未卜的冰原上迁徙,留给子孙的基因里,仍然有着先民的勇毅刚烈。其实近距离地看一个蒙古人,那些孩子般的敏感柔软,那些用情至深,很难让人相信,这是艰辛的生活可以给予一个人的。
蒙古语是一种唇舌相恋的语言,能流利诵读的时候,哪怕只需要一个自然段,都可以感受到,这个民族的语言如是柔软深情。可以想象为何年少的歌手都有着辽阔旷远的歌声,仿佛参透人生。熟悉的语言太容易被我们当成工具,渐渐远离了它本身具有的美。陌生的语言又给我们太多惊讶和费解,急着弄清楚意思,反而学成了负担。而这陌生又熟悉的语言,从小到大从来都默默陪伴,等待着你一回头,见识它的美。
蒙古文写起来,对于一个写惯汉字的人来讲,仿佛天书。似乎每个笔画都是以金刻石,隽永坚毅。但是,惯用蒙古文的朋友,会告诉你,有时候一个字,就是一句话。如果不是绕指柔和,又怎么可以如此默契?
有时候,一个人不能读懂的自己,其实是需要另一种未知的境遇来诠释。就像,从来不明白为何草原总是可以给我力量度过每一次疲惫、消沉,每一个低谷。直到有一天,忽然遇到了草原真正的文化。
北边的阴山,它亘古未变,一直守护着草原,阴山背后寒冷的高原上,曾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千户“,这是达尔罕茂明安的汉语解释。它静默无言,多少古战场在脚下,多少未知的命运在遥远。
我的父亲是牧马人 - 珲 - 含之茶社
《我的父亲是牧马人》歌词:
用生命去爱你
牧马人,我的父亲;
长调在马群上空唱响;
余音绕梁温润我幼年的心房;
我的父亲啊放马边疆;
我的父亲啊且行且歌唱;
烈马驯服于您强悍的套马杆 ;
长调在您阳刚的嗓音中温柔流淌;
众人仰慕的目光中是我亲爱的父亲;
我的父亲啊牧马边疆;
我的父亲啊山梁上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