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走了十五年,我一直没从心里真正送走它,直到今天,我才终有能力将这样的情思表达。
虎子是一条狗,不知什么原因走丢了,去了姑父家,姑父给它喂了些吃的赶出了家门,过一会儿,它又来了。这样两天,也没主人找它,姑父便把它带给了我们。
虎子来的时候是在晚上,大概9点多,姑父将它弄在摩托车上,不知经历了一路怎样的辛苦和别扭,才算到了我家。
据爸爸妈妈判断,虎子不超过2岁,是个半大小伙子。这一条狼犬,身形已逼近成年狼犬,眼神犀利而无惧,是我见过的最英武神勇的狗,看上去实在是太帅了,我们一家当时就喜欢上了它。
只是初到我家,它实在太凶了,朝每一个靠近它的人露出獠牙狂吠,头一个月,除了喂吃的和清理粪便,我们都是远远的看着它。
一个多月,它大概知道了我们全无恶意,并且将是它的新主人,于是暴怒渐收,双方都流露出善意,我们拉近了距离。
虎子这名字是我妈取的,它活动起来虎虎生风,一抬头英气逼人,面对上门来访的亲朋邻居,一脸警告从不松懈,虎子便是我妈能想到的最配得上它的名子了。
三四岁的虎子,除了以上特点,浑身一天天充满了力量,竟然经常弄掉链子跑了出去,它一出门,外面闲狂的,聚坐的,走路的人们乱成一团四散而逃,我总怕它跑丢,妈妈则怕它伤人,我们就总惊叫着追出去。那时候我已经十三四岁了,可无论是我或者爸爸妈妈,我们都只能被它拉着跑。不过我一拉住它,它就会减轻奔跑的力度,我从没被它弄摔过,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它是照顾我的,所以更喜爱它。
因为经常脱链,再有人来,我就先跑到大门口抱着它,可它力量实在太大,我无论如何也限制不了,只是随着它来回踉跄,最后我想了一个办法,用双手紧紧箍住它嘴巴。它尽管还是朝着生人散发警告,那人也可以放心进门了。
闲来我和虎子玩,拿手或者脚伸给它,它啃来啃去,从不伤我,甚至从不使我有一点点疼。
奶奶三年祭奠时,虎子正当壮年,家里来的人可真多,为防它伤人,虎子被拴到了隔壁邻居家。一会儿,五奶奶从大门进来,没人料到虎子会弄掉链子跑过来,它突然从门外窜进院子,一个猛扑,两只爪子搭在了五奶奶双肩上,五奶奶一下子被它连按带吓坐到了地上。院子里所有人都吓坏了,妈妈赶紧跑去制止,总算没伤人。
那以后,拴虎子的链子换成了与华山铁链一样的粗。那以后,虎子的事迹也平淡了许多。但日子渐久,虎子已经成了我们家里实实在在的一员,我们与它的感情也越来越不平淡。
虎子终有老去的一天,是在它7岁的时候。
走过生命鼎盛时期的虎子,英武不再,眼神日渐浑浊,有了一些懒散,失了一些活力,饭量小了,脸上警告的味道也淡了。
如同人一样,老去的虎子怎样也无法抵抗疾病,肚皮上长了一些疙瘩,吃不下东西,眼屎越来越重。妈妈买了药,悉心喂它,它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老了,死去。
这原本是最自然的事情,如果它就这么终老下去,我也不至于多年牵怀不下。
爸爸不知怎么做了决定,把虎子卖了。
那天黄昏,家里除了我没有别人,突然有人在门外叫,出去一看,有个我大概认识的男人对我说:“我把虎子拉走。”
我愣一愣,说:“不让你带走。”
他脸一紧,说:“我给了你爸一百块钱。”
我沉默着,我不记得那时候自己几岁,但家里的事没我做主的份。
那男人给没了什么力气的虎子解了链子,用自带的链子拴在它脖子上,拉出去绑到一辆破自行车上,然后骑车走了。
我追出去,无力地喊着你别带走它。然而谁听一个小孩的话呢?
我追到家后面的小路上,站在一个高高的坡头,虎子跟着自行车跑,像是知道什么,一路小步跑着,一路回头看我。我叫了一声:“虎子!”它突然拉紧链子,把自己与自行车的距离拉到最远,然而它老了,没力气了,只能被自行车拉着向前,无法停下来,它更加频繁的看我,仿佛把所有希望都投寄于我。
然而,我只是站着。
自行车越来越远,虎子在我眼中越来越小,直到我目力所极的尽头,那一个不停抖动的尾巴尖一晃,消失了。
我仍站在高高的土坡上望着路的近头,我希望虎子使出力气摔倒自行车,弄掉链子,重又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那个黄昏我在漫长的等待里种下了疯长的恨,我恨自己的无能,亲自送虎子被人带去宰杀。
那以后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皎洁的月光铺洒在屋后的小路上,我站在高高的土坡头,朝远处张望,虎子摇着尾巴迈着小步朝我跑来,到了身边,它也不靠近,就那么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定定地站着,一双眼神满是哀怨和疑问,久久地望着我,然后突然转身走了,走的时候又拴在了自行车上,一路回头。
那一次次回头仍然是在等我解救,而我,仍然只是站在高处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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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梦,做了五六年,每次醒来,都似有双爪子刨着我的心一样难受,我愧疚的眼泪从来就没有停过。
今天,这些文字就像一个木塞,终于被我启开,我把虎子放进心里那个瓶中,让它看到我的悔恨与愧疚,慢慢等待它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