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幽从16岁开始就发现林灵的身体会随她身边事物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候是看完一本书,眼睛会忽然变得细长,有时候是转头看向一个人,再转回来时,鼻子会变大,或是站在窗口呆望外面的树叶时,头发的颜色会变绿。没有任何规律,林灵的身体就这样时不时地发生着变化。起初李幽觉得这是他自己在做梦,因为有好几次她在林灵那张陌生的脸前惊醒,头顶传来硬物撞击过的疼痛感,桌子下面是断成两截的粉笔,无数张平静的脸投向他,李幽只下意识寻找林灵的脸,嗯,耳朵好像变大了。
后来,李幽习惯了这种变化,林灵的脸虽然会变,但也只是一小会儿时间,之后又会恢复他所熟悉的模样,他开始带着莫名的兴奋观察她,并期待下一次的变化。再后来这变化延伸到了整个身体,吃饭的时候手会忽然变成小孩儿的手,照相的时候身体会忽然变得模糊,就像相机聚不了焦,且变化的频率越来越高,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地,李幽忘记了林灵原本的样子,他开始变得不安,并试图寻找她身体变化的秘密。
一本介绍本地风土民情的书吸引了李幽的注意,出版社不明,作者名叫幻幻。其中的一个章节提到本地有一座山,四季皆深翠,整座山相貌庄严,却常伴有空灵稚气的声音,显得性子活泼,似一首敦秀的诗。山中植物异常盛茂,往上走有座橘子庙,说很久以前,庙里有个和尚喜欢吃橘子,于是偷偷种了很多橘子树,起初只种在山上,后来,庙里的空地也长了出来,橘子个头饱满,颜色明黄似晨阳,和朱红暗灰的木头砖瓦形成强烈对比。橘子庙虽然有名,但不常被人找到,因有几条路通往临山,据说很多人进了山,走着走着到了临近的山里,等发现走错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不愿打道回府重新再找,只有少数人一鼓作气,原路返还,几次三番地顺着路寻找,偶尔抬头顺眼一看,橘子庙就在眼前,之前的疲惫顿时烟消云散,全剩心中的欢喜沸腾。信仰坚定且能坚持的人,仿佛不是他找橘子庙,而是橘子庙找他。书上还提到如若遇上失去原本容貌之人,就带他来这座山,山中的生灵能帮助分辨此人的真实相貌,若幸运被橘子庙找到,还能帮助彻底恢复其相貌,从此不再变化。
进入这座山,就像进入诗的内部,潮湿,隐秘。傍晚天将黑未黑之际,一切被披上紫蓝色的薄雾,雾气飘忽林中,混淆着月光一点一点融进黑夜,一切意义像是皆消弭飞逝,留下宇宙的意识在空气中凝结而后消散。李幽带着林灵走到书中提到的小路上,路径小而窄,直直地朝前伸,像是连接着遥远的天际。树不时发出唰唰的声音,像是从神秘世界投来的一句谚语。虽少人烟,李幽却感觉舒适而安全,周身时不时腾起一股蛮力,身体的各个角落皆轻盈畅快,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林灵,只见她的脸上正飞速变换着模样,全身上下有水波粼粼的蓝光荡漾,似梦似幻,身后的树枝摇摇晃晃,交头接耳,仿佛在斟酌着跟前的人,扫描着这人的身体,检索出覆盖在她身上的众多样貌里最原始的那一副。
顺着路拐进一片茂林,整个世界像忽然被分成两个部分,林中已完全被黑夜占领,夜鸣虫的叫声由远而至,像某个古老的音节,空气中弥漫着树脂的气味。透过头顶错落交织的树枝,能看到天空还是暗蓝色,一只鸟闪烁着飞过,冲进树丛不见了踪影。夜晚从大地开始蔓延,直至伸向无垠的宇宙。李幽看见走在前面的林灵的身体已经停下了变化,她摸着途经的树干,每走一步,脚底传来干树叶脆断的声音。整片树林像一种巨大的茫然,李幽感觉刚刚路上积攒的轻盈力量,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与这片树林的共鸣,与这片巨大茫然的共鸣。林灵也停下了脚步朝他看过来,李幽觉得这张脸以前在哪里见过,不是一张新的,而是过去的,过去的某一张,是看完《安娜·卡列尼娜》之后的那张吗?不,好像是和那个人分别之后的那张,那张及其悲伤的脸。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天空已经全部黑下来,林中却忽然亮起奇异的微蓝,像是和刚刚的天空交换了颜色,四周不再那么漆黑,月光均匀地浮在空气中,使他们能看清每一颗树的模样。他们继续走着,踩着厚厚的枯枝落叶。李幽要确保他们走的路不是通向临山,便一路观察着周围的树。野山的树格外深翠,就算是在冬天,也犹如盛夏,包裹着绿叶的蒙茸树枝直伸向透蓝天底,寒冷在此仿佛变成了养料。临山则不一样,遵循自然的意志,初秋时树叶已渐次变黄,李幽一路观察,如若树的颜色发生变化,那一定是走错了路。
他们走了很久,直到星星开始出现,闪烁的节奏像是自然的韵律,指挥着树叶的轻摆,松鼠的舞蹈和虫鸟的鸣唱,李幽静静感受着林中的世界,这是此前未有的,另一种生命的体验,他们走着,试图在泥土、树脂与动物的排泄物中分辨一种气味,希望那气味能指引他们所要寻找的地方。在一段上坡路,一座庙的边廓影影绰绰地出现,似涂抹成黑色的剪影,连着从本体中延伸出的枝丫在高处悬挂。李幽与林灵已经累得精疲力尽,看到橘子庙的一刻,心中腾起一股欢喜,橘子庙找到了我们,李幽想。
走进,庙顶上亮着一盏灯,黄黄的,极其微弱,但已足够看清周围,庙门四四方方,小巧精致,两边竖着朱红色牌匾,上面写着明代的诗歌,古旧,干净,一看就是每天有人来擦拭打理。庙的外观气质和周围已完全融为一体,看上去稚巧、诙谐而又庄严,像是这座山化成的物形。庙门口有一颗像是被闪电锯断的巨树,只剩连根的树桩和一个树洞。李幽走进,发现树的另一边正坐着个小和尚,左手拿着剥了一半的橘子,右手拿着剥下来的橘子瓣,正送进嘴里,李幽走上前问小和尚,这里是否是橘子庙,那小和尚看了眼旁边的林灵,把橘子往树洞里一扔,招呼他们进来。
一进门,李幽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橘子味道,这味道像是自己也知道,只在庙里香,庙外一点也闻不到,他回想起刚刚在林中拼命寻找的就是这气味。李幽深吸一口气,感觉有东西正深入骨髓。跟着小和尚经过一道走廊,旁边是一处院子,靠近房子的一个侧角处有一颗橘子树,浓黑的夜晚下还能看得出橘子明橙的色彩。李幽停下脚步盯着那颗橘子树,那小和尚催促他快点走。月亮快升到最高的地方。
小和尚带着李幽和林灵一路拾级而上,石阶小而窄,蜿蜒曲折,小和尚熟练地拐过一个接一个,途经的橘子树多到数都数不过来,仿佛他们来的不是寺庙,而是一家专门种植橘子树的农家。他们走着,最后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整个角落空间像是庙里最偏最窄的地方,嵌在一个短巷最深处。眼前是一扇木头门,虚掩着,里头发出暗柔的黄光,小和尚轻轻叩了叩门,称呼里面的人,随后邀请他们进去。
房间里坐着一位老和尚,背对着他们,正在轻声诵读经文,用一种紧密且低沉的节奏发出,构筑一种局部的庄严感,桌子上点了一盏煤油灯,顺着光能看见整个房间的样子,房顶低矮,有墙面的地方全被书架盖住,最里处的角落里放置着两坛大酒缸,不时有嗡嗡的声音传出,整个房间大概二十平米,没有过多的装饰,看出平时主人的简朴。李幽拉着林灵的手在老和尚对面坐下来,面前的煤油灯旁放置着一本叫《本地山川》的书,出版社不明,作者名叫幻幻。李幽一下认出这是他在图书馆看到的那本,也是这本书让李幽来到这里。此时老和尚已经停止了经文诵读,他转过身,没有看他们,李幽的视线从书的封面移到老和尚的脸上,昏黄的灯光下,一张瘦削但庄严的脸,漫长的岁月抽走了皮肤的水分,使之布满干枯的沟壑,五官又如流水冲刷的石头,整张脸像是某个远古的文明符号,途经史诗般的故事来到此处。李幽看着这张脸,想起门口的古树。这时老和尚抬起眼睛,没有看向李幽而是看向旁边的林灵,但李幽却觉得他的眼神直击他的内心,他盯紧老和尚的眼睛,仿佛正与他对视的是他自己。酒坛里发出嗡嗡的响声,似乎在接着刚刚没有念完的经文,桌上的烛火偶尔晃动,李幽屏住呼吸,朝身边的林灵看去,她的身体此时停在一个全新的模样处。忽然老和尚起身走到酒坛边,从里面取出一片橘子皮,随即又走到林灵的面前,用橘子皮擦拭着她的脸,过了一会,老和尚开口告诉李幽,她原本的模样已经消逝,也许在过去的某一天,也许在未来,他也无法找回,也无需找回。老和尚的声音像是无数钟声堆叠在一起,远古文明的音律此刻正传播到这间屋子,汹涌翻滚,无需辩驳。李幽没有追问老和尚的话,他看了眼桌上的书,告诉老和尚自己是因为这本书才来到这里,并询问作者的来历,老和尚说这本书正是他所作,幻幻是他五十年前的名字,这本书也并不是写山川风物,而是为了引失去样貌之人到此处。老和尚告诉他们当晚可在庙中住下,待第二天事情会有结果。
小和尚在门口等着,准备带他们去歇脚的地方,路上向他们介绍橘子庙的来由,说起初这里只是一座普通的寺庙,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于赫图阿拉建立“大金”,一位叫李善琦的明人预感到明王朝的覆灭,便逃到这座山修建了这座庙。天命三年努尔哈赤起兵反明,之后大败明军,势力进入辽河流域,当时军队劫掠了无数山野乡村,只有这片山未受到影响,像是时空停滞,隐没在历史的缝隙里。门口的巨树是400年前一场暴雨闪电所致,整棵树的三分之二被截断,当晚倒向寺庙,压垮了许多房屋,焦味弥漫了整座山,飘散了几百年,后来种了橘子树,慢慢才盖住木头的焦味。
躺在床上,李幽久久不能睡去,山里的夜静极了,住在这样的寺庙里,有种“天地共俱生,不知几何年”的感受,仿佛大地消逝,星月重启。林灵的身体自从见了老和尚已不再变化,李幽起身往山上走去,拐过一个又一个石阶,路过一颗又一颗橘子树,最后穿过一个长廊来到一面大石墙脚下,顺着石墙边走,李幽发现此处有一个山洞,洞口狭窄,无规则形状,周围草丛规整,很明显这里经常有人来打理,他走进山洞,跨过一潭积水,发现里面已有人,循着月光发现正是老和尚,他对着石墙端坐,仿佛在看着什么东西,庄严沉默似一尊古佛。李幽顿觉打扰,正要转身,却被老和尚叫住。他往洞中走去,感觉空气中漂浮着史前尘埃的气味,娇柔的月光依稀关照着洞中的一切。他走到老和尚身旁,循着他的眼睛看向对面的石墙,李幽忽然感觉自己的灵魂被骤然摄取,汗毛倒立,全身僵硬。
石面上是一副画,画中主体是一座蜿蜒的大山,右上角是一轮圆月,山林茂密,林中有可爱生灵,局部细节盎然生动,构成画作整体的庄严与秩序,作者用笔工细,景物与留白之间自成一方宇宙,作者将墨彩赋予石头上,经年累月,使之呈现眼下这般别样的纹理与质感。奇怪的是,明明是一副美丽的自然山景画,却给人一种没来由的压迫感,仿佛是画家在慌乱恐惧的心境下急于将其定格而作。朦胧月色下,看得出部分颜色已淡化脱落,但仍不失庄重华彩。是什么样的人创作了这样一幅画,又为何画在此处。李幽看着画,觉得自己正置身画中的山,头顶是画中的月,久久深望,无法抽离。老和尚告诉李幽,这是明代画家李善琦所作,当年努尔哈赤于赫图阿拉建立“大金”,他提前预感到明朝的覆灭,便来到此处,修建这座寺庙,期间拼命寻找抵挡历史车轮的方法,他偶然搜寻到一本古经书,从书的一句诗中悟出,山是时空的巨大停滞,将山定格亦是将时空定格,将历史定格。他知晓唯一办法,便重新拾起画笔,只是这次不再是纸上作画,而是选择留存更久的石壁。他想用画来扭转命运的轨道,将本应用在纸上的画法用在了这山间洞中,画成的那一刻,天降青霜,万物俱寂。画作一旦完成,与本人就再无关系,它拥有独立的生命与意志,已超越技巧、时间和死亡的限制,拥有建立与毁灭一切的思想和力量。之后李善琦终日神思不属,惶惶不安,精神上受历史与时空的挤压撕扯,招致怪病缠身,肉身难以自持,最后不得不用石灰与泥土将画涂抹覆盖,使时空在山间重新流逝。但画并未从世间消失,它仍在产生影响,它使这里的时间流逝极其缓慢,似河水在宽平的河面悠悠流淌。
老和尚盯紧石墙上的画,回忆像一头猛兽,正吃着他的脑,喝着他的血。李幽知道眼前人正是画家李善琦,受画的影响,山间时空流逝缓慢,使他活了400年。他看着这张腐朽的脸,竭力想从上面捕捉一点什么。他知道,他的确置身画中,置身画中的山与月,置身某种永恒之中。
“您想让画永远消失。”
李幽问出这句话时,洞中的月光突然变得异常皎洁明亮,仿佛是画中之月所发出。老和尚没有回答,久久沉默,眼睛湮没在未被月光照到的黑色的影子里,他沉默,久久沉默,似乎在为接下来的话积攒最后一份力。
“我曾经想用文明来改变人类历史的进程,后来知道这不过是凡人的痴心妄想。如今外部时空变化剧烈,那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力,并且已经在向此处裹旋蔓延,画的影响正在变弱,山间时空即将要与外界时空重叠,那时将听见努尔哈赤的军队在山间狂啸,草木会枯黄,生灵将停止鸣叫,而我与画都将消失,从世间永远抹除。在一切结束之前,我想最后利用它,帮助人们抵御这巨大力量对容貌与精神的冲击,那本书便是我向外界发出的最后信号。不用担心你的朋友,她的容貌从未改变。他人本就是一面镜子,只有极度自省之人,才会从他人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变化。你只要永远记得,你在最后看见的自己的脸。”
老和尚说完,便微阖双目,不再看画,也不再开口,仿佛完成了一项使命,之后便是永久的沉默。这时,李幽听见洞口有声,他回头看见林灵的身影,她正朝他们走过来,但等走近,他只看见一个有着和他一模一样容貌的人,李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张脸确凿无疑是他自己,他在林灵的身上终于看见他自己的脸。李幽回想刚刚老和尚的话,突然明白他为何来到此地,眼前看到的人又是谁。突然,对面的画开始脱落,墨彩一点一点掉落地上,转眼化为尘土,接着越掉越快,像是被什么东西快速侵蚀,直至完全脱落,再没有一点画的迹象,洞外,一匹马正在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