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自以为是个很擅长朗诵的人。
6岁,我就参加了广播电台的小主持人培训班,演过一些儿童广播剧,还参加过某年广播电台春晚的录制;7岁开始,每年我二姨的钢琴教室举办音乐会的时候,我都是主持人,也一直被大家夸赞着,因此一直以来,我都对自己的朗诵颇有自信。
我也一直自以为是个又在认真思考朗诵“技巧”的人。
第一次被人批评是在小学5年级,好像是学校有个什么节目,就从高年级各个班选了几个朗诵好的人出一台诗朗诵节目,我也很光荣的在入选之列。有一天排练,老师找了个似乎是这方面专家的老奶奶指导,结果从头到尾无论是谁她都皱着眉头厉声给出了一个“这不是在朗诵,是在读课文”的评价。
从此朗诵我都尽量避免所谓课文腔,力求读得自然,“和说话一样”。但这样做了以后初中的朗诵节目再也不找我了,去年冬天音乐会我被妈妈批评还不如和我搭档的9岁小女孩,而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个标准的课文腔而已。
我一下子觉得进退维谷,你说我是该继续追求自然还是回归读课文风格?偶尔几次假模假式地读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真假,真空,只不过一个漂亮点儿的花架子,人们总是这样,喜欢花几千块钱买个富丽堂皇的大礼盒,里面只有几块小的可怜又腻得要命的月饼。
2
前段时间,语文老师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们朗诵我们正在学的中国现代诗歌散文选修模块课本里选一首现代诗歌出来朗诵,配上音乐录音,然后老师会在课前放。我选了一首《井》,杜运燮的,是我喜欢的风格,文风干净洗练而有些深度。配乐我则在depapepe的曲子里选了一首比较契合的《半月》。我本想自己好好的按照自己的风格来朗诵,结果那天老妈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一定要在旁边听。
其实一开始,我是拒绝的,因为按照我妈完美主义到有点吹毛求疵的性格我估计又得挨批。果不其然,老妈听完以后立刻皱眉说你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还小主持人呢,连修饰自己的声音都不会,越大越无能是么?我那个委屈呀,把小学5年级那事儿跟我妈一说,老妈沉默了半晌说,虽然的确你念的很自然真实,但——说句不好听的,朗诵什么的不就是要假模假式的才讨人喜欢么,世上哪儿那么多境界高到挑剔课文腔的人啊!
成,这就给我一个念课文腔的理由了,我第二次完美课文腔的朗诵成功俘获了老妈的芳心,从此,我调了个头,朝起点走去。
3
回归课文腔风格以后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其实一切都只是个观念问题。在我坚定的认为课文腔是错的的时候,真是怎么听怎么刺耳;但当我认为这是对的的时候,全班朗读课文的声音都悦耳了起来。
在同学们陆陆续续交了这个作业以后没多久,语文老师又布置了一个关于现代诗歌的自主探究活动,就是我们分组自己当老师讲解一首自选诗歌,每组5分钟左右的时间,要有朗诵,要有板书,之后某节课上向全班进行展示,但在那之前还有一次让老师看看效果修改的机会。我、X玥、小吉和儒仔自然而然的凑在了一起,讲牛汉的《半棵树》,X玥是组长也负责PPT,小吉主讲,儒仔板书,我朗诵。在给老师看的那周周一之前我们有一个周末的准备时间,小吉可能是朗诵过吧,说这首诗朗诵比较难,让我们在给老师看之前我先朗诵一遍。
那周末我根本没练,但是上场时我也一点都没慌——虽然多年没有磨课文腔这把刀,不过还好底子不错。于是当时我朗诵了没几句,小吉就点点头——可以了,很好。
我沾沾自喜起来,我想课文腔是对的,因为人们都想看那个激情澎胖的表面,而不是自然朴实的内心——所以,一边去吧!
但接下来我就发现,我的沾沾自喜,我的疾世愤俗,我的独树一帜,统统统统都只不过是我坐井观天的幼稚结论。
4
那次给老师展示的时候因为我们是最后一组没有时间了所以我就没有展示,但是老师说要我们之后的午休去找她读一读,我本来就是对这种没什么大用的东西反而会认真起来的傻瓜,于是就连着找了老师两次。
第一次去的时候,老师说我读得很饱满,但我应该在脑中出现一个画面,然后怎么怎么样。我想,这说法挺新奇的,没听到过。于是我就试了一试,脑中很容易就出现了画面——半棵树,孤傲而伟岸的站在悬崖上,被雷劈过的树干还留着黑痕;天边有乌云,正在蓄力着下一发要击打在半棵树上的雷电。
记忆中,儿时还在上着小主持人班的我也是做过这种事情的,当然很有可能只是童心的无师自通。因为我记得清楚,有一首诗歌里面一句“牙疼的夜晚/时间却总过得那么慢”我当时脑子里就是一个小女孩在黑暗的房间里因为牙疼而在床上无声地哭泣。这个画面在我的记忆里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而不知怎的,这次的课文腔比之前悦耳许多,我想,我一定是习惯了。
第二次去找老师,老师听完说,有画面了,但情感的转折还不够。
情感……
情感?
情感!
这个简单的词当时在我嘴里颠来倒去嚼动着,像一枚千斤重的橄榄。一刹那间,我终于顿悟,好似变回了那个对一切懵懵懂懂却真是懂了的孩童。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错了,不是观众只欣赏花架子,而是我只会摆花架子。我所朗诵的,一直是那些文字,而不是作品——诗也好,课文也好,我从未真正的投入自己的感情与之共鸣。我从未赏析过在朗读的文字,只是凭着“这么读会好听”的感觉在读,所以,花架子底下才会空无一物。普通人是听不出来的,只要你读得铿锵有力他就会认为是情感饱满。那个老奶奶是真的专家,她当时是看出来我们只是花架子的——只是她不会教人,所以表达出来的东西让我误解的彻底。
想起那天读到一篇关于读诗其实是一种再创造的散文,我突然发现朗诵也是一种再创造,是将欣赏的作品通过朗读表达自己解读的一种方式,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也有一千种朗诵哈姆雷特的方式。朗诵不是读课文,更不是说话, 而是用最美妙的语言和声音,表达你的情感,讲出你的见解。
此时此刻我并不敢说自己参透了朗诵是什么,但我感觉到我已经在正确的道路上蹒跚学步了。
5
马上要开始展示的时候,我站在教室讲台一侧,手心出汗,心跳如雷。
对于从小就上舞台的我来说,除非自己对要表现的东西很没底,不然我已经不会在上台之前紧张了。但这次不是因为没底,而是因为太希望自己这种新的方式得到大家的认可和证明。
终于,小吉说:“接下来带来朗诵,《半棵树》。”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僵硬的走过来,手捧课本,深呼一口气以后,才开始了朗诵。
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
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
像一个人
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
侧着身子挺立着
我读得很慢,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出现画面,一个长镜头远远地拉过来,最后聚焦到这半棵树上。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
从树尖到树根
齐楂楂劈掉了半边
读“齐楂楂”那句的时候,我是如此的悲伤,那半棵树是多么的可怜又可敬啊!那雷电打在树上该多么痛!但……
我意识到我破音了,鼻头酸涩,泪光已经凝聚到我的眼眶。但我终究没哭出来,因为已经到了不是悲伤的部分了。
我低声地读道——
春天来到的时候
半棵树仍然直直的挺立着
长满了青青的枝叶
我微笑起来,为那新生的枝叶,为半棵树的不屈。然后我的声音又高扬起来——
半棵树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
读这一段的时候我的内心是激昂的,我几乎在向所有人炫耀——看,这是一棵多么伟岸的树!它不是残缺品,它和一棵树没什么区别,恰恰相反,它站得比它们还要直,还要高!
但我却又皱起了眉。我用最低沉的声音读——
人们说
雷电还要来劈它
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
我用愤恨的语气,低沉而缓慢的,发出了对压迫者无声的怒吼,那是最后一句——
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
下课以后,有同学问我:“你感冒了么?怎么跟快哭了似的?”我笑笑,无言。
而让我高兴的是,还是有同学很惊喜的跟我说:“你朗诵的真的超棒!超有feel的!”
那一刻,在我脑中只有一句话——皇天不负有心人。
6
展示最终打分的那一天,我的紧张程度不亚于上台。
但让我失望,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都没有给我打到最高分——我安慰自己大概是因为没有配乐,然而内心,还是忍不住失落。
在那之前我把这篇文章去掉展示以及后面部分的原稿当做周记交给了老师,然后我看到老师给了我一个稀有度堪比UR,其存在一直被视为都市传说的打分——A++
这也是我为什么有勇气把它几乎不删改的发到博客上的原因。
老师在台上讲着关于给分的理由之类的,穿插一些小玩笑,整个班里气氛都很轻松,只有我在强颜欢笑。
接着老师说,但是有一个同学的朗诵我是要自己给点个赞的。
她点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愣愣的抬头,老师微笑着说什么我是这么多届准备这个课题《半棵树》组朗诵做的最认真的一个,说什么我的周记里能看出来我是真心投入真的感情去的,我记不太住,我只是低下头默默的承受了同学们一齐的掌声。
诵由心声,当初写这篇周记的时候我几乎没怎么考虑就写下了这个题目,对于像我这样的选择困难症患者可是极其少见的。但我觉得这四个字应该是这整件事中我所收获到的东西的最简洁表达方式。朗诵就应该发自内心,要把自己的情感充盈到真挚、饱满,要对所朗读的作品做最深刻的透析,这大概才能算是,真正的朗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