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丁信才

富顺的腊月间,风冷飕飕的,像个调皮娃儿,使劲往人怀兜里钻。寒气把过年的味道儿一股脑地往鼻子里头灌,顺带就勾起了妈呀老汉和我们一起过年那滋味。

小时候遇到了困难时期,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老汉给妈带陡娃儿们起早贪黑,开荒种地,割草草,捡狗屎,打整牛圈……。可一年到头还是经常揭不开锅。老妈为了把娃儿些盘大,爬山涉水去丁家坝,在粪坑头捞起那些当地用来沤粪的烂莲花白菜叶子,晒干煮成汤水。那些烂莲花白叶叶,可是一家人救命的好东西啊。

家里实在太穷。十一岁那年,我被迫到屏山福延、新市镇、绥江、江安一带学蔑匠。过年的时候,我和几个徒弟娃儿些留下守棚子,在江安水口寺那个荒山野岭的山沟沟头又冷又饿,那个年三十晚呀,我不晓得哭了好几场。那个想家哟,想妈想老汉的滋味哟,一辈子都搞不忘记。我一次又一次地盼着,啥子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让一家人能吃饱肚子。从那一刻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拼命干活,活出个人样儿来。

好在日子慢慢的有了转机,看到何大孃家编家机布可以赚点钱,生活比我们家好一点,老汉和老妈心一横,把睡瞌睡的床拆了,做成制布机头,在何九公的帮助下,开始钻研浆线制筒、编制家机布。我也跟着学,夜里妈制筒,我就上机头编布。赶场天,我和妈背着布,摸黑走到黄泥滩,等到天亮过河,再一路奔到流水沟去卖,一天往返一百三四十里路。光着个脚板,脚底磨得全是血泡,用草草编在脚趾头上止血,那个滋味现在都还记得起哟。那钻心的疼,至今刻骨铭心。苦日子折磨人,也锤炼人。家里勒紧裤腰带,总算供我们几个娃儿读了点书。

那些年辰,我们娃儿些一年到头就望着过年,只有到了过年呀,就算家里头抠得再恼火,当妈的也要积攒点好吃的,东拼西凑整点儿肉嘎嘎,熬更守夜给娃儿们缝件新衣裳。烧桶水,一家人烫过手,洗个脚,听老汉摆田间地头的龙门阵守田坎。年三十守田坎,就是望到明年子可能会好一点,想着想着,天就亮了,这就是年的味道。

家里穷呀,说是读书,多半是在家干农活。没得钱买煤油点灯灯,我晚上就在屋背后的麻台台土角头,靠在麻柳树上,借着月光看书。好不容易熬到十八岁时,像是老天开了眼,偶然间帮民兵连长写了几篇总结材料而出了名,居然当了公社干部。从那时起,家里才算松了口气。过年时,总会紧巴巴的凑钱买两斤猪儿肉,老汉杀个鸡,妈炖上一锅条粉汤,一家人吃得嘻嘻哈哈。三十晚上守田坎,我会把几个弟弟妹妹弄来整起,要他们多读点书,勤快干活,再吹些壳子,热热闹闹。那温馨的场景,至今难忘。

时光象穿梭子一样过得飞快,几姊妹慢慢长大成人,老三、老四、老五也陆陆续续有了工作,老六在县城开了个“丁丁鸡汤”馆子。我四十五岁那年,调到了成都工作,娃儿些还有老三、老四家的娃娃些也跟着来了。老二家的儿子也常年在外头跑。一家人要聚齐,就盼着老妈过生日、过节,尤其是过年咯。

县城老三家房子宽敞些。老三媳妇贤惠善良。逢年过节,她忙里忙外,又是掏钱买年货,又是下厨煮饭,没有半句怨言,硬是把妈那份爱接过来,真真是家里的主心骨。那个老五老六,也整些乡坝头的东西来扎起,老四媳妇也勤快,默默的帮到干活路。几十年啰,老三的家就成了大家的聚集地。一家人聚在这儿,陪着老妈,有说有笑,尽享天伦之乐。

老妈八九十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一个人上飞机去了新疆,外孙儿陪起耍。老四更想得周到,把老妈弄到北京,登上了长城,在天安门广场上唱了歌,看到了毛主席遗容;又去了桂林,陶醉在秀山丽山的美景中;还到了北海,在太平洋边踏浪玩沙子。可算是天上地下都耍了一遍。可惜老汉走得早,没享受上这个福。

娘上了年纪,逢年过节总会挨个儿给娃儿些打电话。子孙们总是逗逗哄哄,给老人约好回家的时间,把老人家整得喜笑颜开。她早早地把平日里攒的钱换成新崭崭的票子,一张一张数得清楚,包上百来个红包,就等年三十那天发给晚辈。

年三十,一家人像归巢的倦鸟,一窝蜂地来到老三家,围到老妈身边。吃年夜饭的时候,老妈端起酒杯,说几句吉祥话,一杯酒下肚,温暖了全家。守田坎的时候,老妈精神好得很,站到台子上,双手打起拍子,唱起她喜欢的歌儿,唱到高兴处,把背上的绣花布口袋解开,红包像雪片一样飞到娃儿们手上。这哈子,娃儿们又是拍照又是录像,欢笑声把屋顶都要冲穿啰。外头的鞭炮烟花也跟着凑热闹,噼里啪啦,那场面,就是老妈用爱堆砌出来的团圆。令人难以忘怀。

哪晓得,老天爷不长眼,突然就把这好日子给搅黄了。老妈走得急,握着两个孙女儿的手,依依不舍的驾鹤西去。埋坟那天,沱江河边的风都在哭泣,呜呜咽咽的。我们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眼泪水止不住地流,眼睁睁看着泥巴掩埋了棺木,心像被刀儿割了一样,这哈子才晓得啥子叫“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往后回家的路,再没得那熟悉的盼归目光啰。

娘走了,亲戚朋友、乡里乡亲们,上千人来送她最后一程,足见老妈一生多么善良亲和。老四在追悼会上哭得肝肠寸断,向送别母亲的亲友乡邻们含泪叩谢。子孙们个个悲痛万分,哭得稀里哗啦。这份众人留下的关爱,是老妈留下来的情份,是母爱最后的余温。

年关又近了,街上的红灯笼晃得人眼花。一听到电话响,恍惚间,好像又听到老妈在呼唤。车票上仿佛有“回家”两个字,看得人心头发颤。车窗外,熟悉的山水一闪而过,脑壳里头全是老妈盼着我们回家的模样。

今年子过年,桌子上要摆上老妈的碗筷,倒满酒,敬她的养育之恩,这是想老妈的滋味。老妈在驾鹤西游前十多天,又还给娃儿们准备好了压岁钱。外头烟花炸得满天响,亮光中,老妈一定会在云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妈妈呀,我们已经归家,您就像往常一样,唱起歌儿,发红包吧…

年复一年,回家过年,是对老妈的牵挂,是一家人不散的约定,更是家山这片土地上扯不断的文化传承与乡情纽带。只要心中那盏灯还亮着,这份爱就永远在,一代一代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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