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吴侯府。
孙权负手独立在露台上。他每每有此神情,侍从们就知道此刻不是进言的好时候。
一个月前,他俯首向曹操称臣,请讨关羽。曹操正要坐山观虎斗,遂答应了他的请求。当时关羽围曹仁於襄阳,曹操遣左将军于禁救之。正值汉水暴起,关羽以舟兵尽虏于禁等步骑三万,只是未破襄阳城。得到孙权的书信后,曹操就命令曹仁据守不出,只等看江东和关羽火并了。
如此一来,正是放手截杀关羽,征讨南郡的好时机。
孙权与刘备不一样,与曹操并不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他可以游刃于二者之间,是敌是友看战况而定。但此时的孙权只觉得心中郁闷,倒希望自己是刘备,就是做困兽犹斗,也比这委曲求全要痛快些。
他想长叹一口气,但觉得胸中闷气无从释发,竟然积郁得无气可叹。
都亭侯谷利走上露台,轻声叫道:“主公….”
孙权转身,看到谷利伸出一只手,指着天空。他放眼望去,正看到一只黑翅鹰在空中盘旋。那猛禽转了几个圈,最后直冲下来,轻轻巧巧的落在了孙权伸出的手臂上。
“孤不是放你走了么?”孙权丢了脸上的阴郁,展颜笑问那鸟:“舍不得孤,还是舍不得孤的粟米?”
那鹰认主,似乎听懂了最后一句话,也不管孙权没有戴往日出猎用的皮护手,就在他的臂上报复似的一啄,但用力不大,连衣袖也没有啄破。
“真是活脱脱一个品性…”孙权抖抖手,鸟儿就重新振翅,几个大力扑扇就离开了他的视野。
谷利赔笑道:“它隔三差五就回来一次。主公下次出猎,还是带上它吧。”
孙权摇摇头,眼睛里仍然有爱惜的神色。“留不住它,也留不得。”
吴侯心情转好,谷利暗喜,幸庆自己带来的音讯虽不是十足十的好消息,但终不至于让吴侯翻脸:“主公,大都督从主公的檄召,前日已经在返回建业休养的路上了。”
谷利从来没有想到过孙权的笑容竟然能如此灿烂。
*
案上博山炉内的龙涎香已经沉积了厚厚一层。
“但向曹操俯首,这是孤思忖很久,仍然摆脱不掉的一个心魔。现今屈尊于人,只不过是有刘备这个旧日的盟友,今日的强敌在卧榻边虎视眈眈而已。早知如此,当年赤壁之战的意义又何在呢?随后的濡须合肥之战,难道都是一场无谓的争斗么?”
孙权在棋盘上落子,低声沉吟,倒似自言自语。
两人下棋落子都很慢。吕蒙把眼光从棋盘上移到孙权脸上。后者神情落寞,竟比愤愤不平更令他心痛。
“主公不能做此想。没有赤壁和濡须的威慑,曹操哪里能答应的这么痛快?”吕蒙答道,“荆州是三家必争之地,在此盘亘厮杀往来多次,也是必然的,并不是以往心血都付诸流水。”
孙权抬头,仔细端详了一下对方。相由心生,吕蒙这两年病情一直没有根除,终日与药罐为伍,往日英武逼人的眉眼之间竟添了一丝淡淡的黯然。
“可还饮酒?”孙权问。
“喝药如喝水,哪里来的地方盛酒…”吕蒙一哂,“每到聚宴,真是懊丧。”
孙权笑了,想起咋咋呼呼热热闹闹的一群嘴脸。他不由想起另外一件好笑的事。
“赤壁之时,子布劝孤投降,孤不从。现在向曹操称臣,那老顽固又似乎兴奋起来。”孙权歪起嘴角,“去年辽东公孙渊降吴,孤欲派人受降,子布不从,说公孙渊是惧怕曹贼讨伐不得已寻找靠山,不是真心称臣,将来必再次降曹,所以不可派人前去,不然会取笑天下。”
“后来他和孤当堂吵起来,回家后称疾不朝。孤就用土将其门堵塞,叫他清高!子布又从里面用土堵死…结果公孙渊果然杀了使者,孤才知道错了,就去致歉。不想那老顽固端身份,称病不出。孤一气之下就火烧其门…”
看到吕蒙的眉头早拧成一团,孙权急忙摆摆手笑道:“子明不用担心。子布和孤君臣多年,两人都清楚对方的脾性,闹一闹正好可以舒气畅通,修身养性。”
舒气畅通?吕蒙的眉头皱得更紧。
“末将在陆口,对建业的事也有所耳闻。”吕蒙斟酌着字眼,“主公还需谨慎,不可厚此薄彼,让仕子们寒了心。”
孙权两指间的棋子凝在半空中。
“末将是一个武人,本不应该对主公的招贤纳才等大事指手画脚。”吕蒙没有看孙权,眼帘垂下只盯着棋局,“只是,如果我没猜错,主公的心病就在这纳才上面。文臣秉性柔弱,但并不见得都是见风使舵之辈。他们自有他们的烈性。当年讨逆将军平定江东,陆顾朱张四家也颇为硬气,麾下子弟尽忠职守,慷慨激昂,更不次于当年四公子的门客与死士。如今,江东还是他们的祖坟基业所在之地,主公的休养生息的仁政也有目共睹。主公的家,末将的家,也是他们的家。一旦刀兵纷起,他们的赤诚之心,难道不也是源于保家卫国么?”
孙权沉默半晌,把棋子胡乱一放,坪上白子离死棋只有一步之遥。
吕蒙伸手把那粒白子拈起,还在孙权掌中:“军中行事,多在立威,就如同主公讨伐山越,屠城徙民都是为了定下规矩,以服教化。但末将也见过文臣节气胜过武人,有时候攻心为上,反倒更有用些。”
孙权苦笑一下:“子明是个善良人…”
吕蒙微笑:“其实我是多嘴。主公心里早就明白,比如荆州:此地将来是主公的,其水旱疆土,保甲部曲也是主公的。这一仗,强取硬攻不行,会自损国力。我自屯军陆口以来,一年多的时间里主公只字不提进取,我猜想,主公也是在行攻心怀柔之计的打算。”
孙权笑叹:“你也会恭维人么?”他把棋子一扔,“你要做什么,明说吧。”
“我想提拔伯言为副都督。”吕蒙正色道。
“为何?”
“此人意思深长,才堪负重,我观其规虑,终可大任。而且他尚无激进之名,关羽暂时不会把他放在心上。我在陆口韬光养晦,示弱于关羽,陆逊深领其道,拿捏的甚微妙。”
“他带兵如何?”
“未经大阵仗,难讲。但主公现在将才济济,帅才难得,就看主公愿不愿意冒这个险了。” 吕蒙摇摇头,“可惜我这两年精力越来越不济,就怕走的匆忙,否则还能再提携他几年。”
孙权大惊,一把握住吕蒙的胳膊:“子明你胡说什么?!”
吕蒙一笑:“要来的,躲也躲不了。我倒是想供主公驱使一辈子,但总该想得周全些。”
“你就是想得太多,劳心所致。荆州不在乎这一时。子明在建业多留一阵时日,慢慢养着,等病根完全好了再走,如何?”
“只是关羽不是时时都可以引兵襄樊啊。”吕蒙缓缓而道,“而且,此季正是百年不遇的一次汉水暴涨,曹仁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孙权心里一阵钝痛,觉得冥冥中有一种不祥之感:“今年年景确实古怪,荆州又有大疫…你叫我怎么舍得放你走…”
“待荆州事定,主公就可招我述职,在家里好好养一养,可好?”
孙权点点头。
“还有,我想带一人去陆口…”
“你要谁都可以。”孙权苦笑,口吻间有了自嘲的味道:“就是不能要孤。孤这次可不去给你添乱了。”
吕蒙一笑:“骑都尉虞翻。久闻虞仲翔精通医理,而且和南郡守将士仁是旧交。我身边有他,到底放心些。”
孙权无可奈何的看着对方:“子明要的,孤自然都允许。你不用解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