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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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晖在吴东伯的田庄做杂役,乡野的年轻人并没几个识文断字的,他生在破落书香门第,自幼在父母启蒙下熟读四书五经,去年过了府试,正准备取秀才功名。这在田庄里是了不得的事情,再加上他虽年十八,但思考事情针砭时弊,权衡各方,展现出不属于他这莽撞年纪的练达,东吴伯十分器重他,招他为府中宾客,与管家、账房先生一起管理田庄经营。

盛夏时节,正是收割早稻,栽种晚稻的时候,田庄里忙得不亦乐乎。晌午,天气炎热,火球般的日头炙烤着大地,将水田里、河湖中、树木内的水汽都逼出来,置身于此,仿佛一个大蒸笼。慕朝晖穿着麻布衣裤,衣袖和裤腿高高挽起,踩一双带泥土的草鞋,脸上粘着汗水沾湿的头发。他随手揩汗,看着水田上劳作的农民,六十多岁的王老伯,如同枯木枝般的身材在田地用力挥舞镰刀,晒得黢黑的脊背上是一道道血痕。不止王老伯,农人们身体因暑热早已到了极限,而田庄的大总管却站在田垄上厉声道:“加快点收,加快点收!”

王老伯站起身活动腰,却“扑通”一声倒在水田中,身边有人想搀扶,却被田庄里的小厮们拦住。“该做什么做什么!”大管家喊声震天,手上的皮鞭缠绕手腕。

慕朝晖舀了一瓢避暑汤,快步跑进水田,泥水溅了一身,他却浑然不觉,将王伯抱在怀里,灌了一瓢避暑药后,将王伯背出水田,找了个背阴处歇息。过了一刻钟,王伯缓过神来,踉踉跄跄地往水田爬,嘴里含糊地嘟囔道:“我得交够租子……”

“王伯,你不要命了!”慕朝晖颤抖道。

“你够了,你这般行事,扰乱了农事,你看看这田垄上的农户们,方才干得正起劲,如今一个个懒散至极!”管家阴着脸,走到慕朝晖面前。

“管家,‘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如今同杀鸡取卵般奴役田户,要的租子更收不上来。”慕朝晖说。

“你以为我不懂这道理吗?”是东吴伯的声音,田庄上的小厮、农户纷纷行礼,慕朝晖也收敛了情绪恭敬作揖,“今年收成本就不好,租子又加了2000两,暂不说能不能收租顺利,明日起码应付了那位才是正事。”提到“那位”时,东吴伯的语气不禁打个寒战,与平素的豁达无拘大相径庭。

水田二里外有个土丘,东吴伯与慕朝晖站在此处。“朝晖,我自幼仰慕吴西慕家百年声望,虽已败落,但先祖的丰功伟绩令人钦佩。因敬慕氏将你招至田庄,你又承袭父辈聪慧,你看不出这田庄并非我属?我一个小小伯爵怎会有万亩良田?”东吴伯无奈道。

慕朝晖道:“朝晖十岁丧父,赶上家道中落,与老母艰难度日,承蒙东吴伯厚爱,才能和老母有食有衣。天下局势,朝晖在东吴伯教诲下也是略知一二,如今良田都在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手上。田庄万亩水田又是我大周最优,小的斗胆猜测,这位应该是为天潢贵胄。”

东吴伯道:“我没看错你,聪慧至极,聪慧至极呀!田庄的真正主人正是当朝圣上的嫡妹,当年离殇之乱时,孤身为质,掩护圣上与太上皇逃走的金枝公主。我战乱之时,与公主殿下患难相识,承蒙殿下厚爱赏识,管理这片农田。殿下难得下榻田庄,我们必要好生服侍,不能有一丝一毫闪失。明日你随我去迎客,好生打扮,殿下最喜你这样年轻俊俏的小郎君。”

慕朝晖佯装面露难色,声音却几分兴奋:“是!”


东吴伯府天不亮便热闹起来,东吴伯带着男丁们日出前便候在庄园门口。女眷们则在府中准备设宴吃食。慕朝晖前一晚翻箱倒柜,寻了一件水蓝色棉布长袍,那还是府试时赶制,穿过后便好生收藏,头上束一条水蓝色纶巾。慕朝晖身形高大,站姿笔直,宛若青竹,面庞瘦削清俊,虽在田庄却未晒黑,呈现文而不弱之姿。东吴伯看了大为欣赏,便破例拉慕朝晖站在自己身后,前排迎接公主。

等候中,大家都不敢言语,队伍鸦雀无声,慕朝晖的思绪缥缈。金枝公主的故事坊间早已著名,听说这位公主生得极美,天女下凡都要相形见绌。但个性之狠厉与美貌相当,穷奢极欲又弄权于朝堂。因她及笄之年便孤身为质,不仅保住圣上,更保住皇宫,而被圣上偏倚,如今在大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寒门士子,都挤得头破血流,只为和她结交,哪怕有一面之缘,公主随手提点,便仕途光明。

一行人就这样站了三四个时辰,平素在田庄摆着黄花梨卧榻监督耕地的东吴伯,也没有落座歇息。太阳升起,大地再一次被炙烤,又站了几个时辰,每个人都几近虚脱。慕朝晖看着站前面的东吴伯一遍遍被管家扶起,又倒下。后面时不时传出昏倒的声音,树荫下稍作休息后又归队。慕朝晖的嘴唇皲裂,衣衫湿透,双腿酸麻僵硬,不听使唤,脑子里的思绪早已断裂、混沌,眼前渐渐模糊,只剩下一道道刺目的光。

正当慕朝晖的身体、意识到达承受极限时,急促的马蹄声将他再度牵回现实,是先遣官,他在马上大呼道:“公主殿下驾到!”

东吴伯率先跪下,后面的人也齐刷刷地跪下。剧烈的马蹄声震得大地颤抖,扬起尘土。慕朝晖微微抬头,看到有六位骑高头大马的侍卫分列两旁开道,还有很多马蹄从他眼前经过,透过缝隙,他看到车轮,是公主的车驾被护卫而来。

“平身。”一个银铃般的少女声音传来,但气息却沉稳至极。

众人缓缓起身,已到正午,阳光刺眼至极,慕朝晖不禁眯起眼睛,透过强烈的日光看到公主此次出行简洁,并未带仪仗,带了二十来名侍卫和十几位下人。侍卫们身穿灰色短衫,打扮得像平凡小厮,但个个身材笔挺健硕,目光如雄鹰,一看就是身怀绝技之人。公主的车乘由两匹上等白色宝马牵拉,这两匹马都有八尺高,高大威猛,膘肥体壮。慕朝晖跟着东吴伯也迎过些权贵,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马车,用皇家特调的朱漆装点的马车,更威严大气。

慕朝晖听到身后人窸窸窣窣道:“是天女下凡吧”“人间绝色”……

他也将目光汇聚到站在马车上的人,刺眼的阳光直射,他看不清面庞,公主并未和他所想那样,锦衣华服,钗环耳饰。反倒身穿一袭白色的冰纨衣裙,飘逸轻盈,衬得她高挑的身材更玲珑有致,裙摆上绣着兰花,随着风动,裙摆摇曳,兰花似能放出缕缕芬芳。她青丝如瀑,润泽如玉,一只千年冰玉雕琢的发簪将头发挽起,那份出尘绝世更胜却所有华丽妆饰。

公主略微扭身,在下人搀扶下走下马车,慕朝晖终于看到她的脸,一张标致的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同宝石般璀璨的眼睛,眼神却如同一汪春水般灵动可人,而这双眼睛的底色却又如深潭般深沉、晦暗。柳叶细眉入鬓,桃花唇一点,更增添了风情妩媚。慕朝晖只在书中读过这么美的女子,却从未想到能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绝世美人。随着公主一步步前行,慕朝晖的心也在一下下踏着鼓点,每一次他的全身都和着鼓点颤抖。

公主走到东吴伯面前,冷冷道:“五年前,东吴伯奉皇兄之命开垦田地,为国家屯田、蓄税,承蒙皇兄信任,本宫全权负责此事,可朝中事务繁忙,故疏忽了这大事,还好东吴伯强干之才,为皇兄分忧。”

东吴伯欠下身,小心翼翼道:“此乃微臣的本职,公主殿下过誉了。”

一行人都低低躬身。公主嘴角漾起一丝笑意,但整张脸却更加凝重。她又走了几步,到慕朝晖面前,勾了勾手指,笑道:“这小郎君看着好生俊俏,抬起脸,让本宫看看。”

慕朝晖抬起头,公主真可谓肤若凝脂、色如白玉,虽轻施粉黛,白皙的皮肤衬得桃花瓣般的嘴唇更加绯红娇嫩,他的耳朵感到火热,不自觉地颔首。

“哈哈!”清脆的笑声带着肆意张扬,“东吴伯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东吴伯说:“这小子只是个乡野书生,虽饱读诗书,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慕朝晖作揖道:“小人慕朝晖,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满意地点点头:“东吴伯和这位小郎君伴本宫看看这田庄吧。”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在乡间小道上,前面有三个侍卫开路,公主右边是贴身宫女,左边是东吴伯,慕朝晖尾随东吴伯,他身后是公主的侍卫、仆从,东吴伯府的家丁们在队伍最后。

天气炎热,人们身上都飘出汗臭,公主的发丝上结着汗珠,身上却散发香味,这香味并不是脂粉的浓艳,而是花的清香,慕朝晖曾在书中看到描述“昙花”的香气,便将它想象成昙花,昙花是短暂而绚烂的花朵,即使遇到它花开的一瞬,也是人生中最难忘、最享受的事情。

正午时分,田间的农民们并未吃午饭、歇息,而是顶着炭火般的太阳耕作,从高处看,一个个黢黑的脊梁晒脱皮,露出一道道血痕。东吴伯指着水田说:“这块地大概1000余亩,是庄园中最好的地,也是我大周最好的地,这里产出的也是大周顶级的稻米。每年上供给皇上和您的东珠稻就是东边那二十亩地产的,那更是精华,是我专门招募来的最好的农业医师亲自耕种。”

公主说:“既如此丰沃,为何今年上供稻米不足400万斤,其中旧米、虫蛀的也有些,具体多少,东吴伯心中也知晓吧。”

东吴伯面露难色,道:“今年开春是三十年难遇的倒春寒,入夏,又涝灾频繁,农户们的口粮总得有,已经压缩了不少,今年要上交的数量比丰年还多,只能把仓库里的陈米也拿出来了。”

公主听完,脸色如冰山一般,她凑近东吴伯,低声道:“东吴伯,咱们的交情,本宫很信任你能力。”

东吴伯艰难不语,慕朝晖见此状,心中想道:“这公主真是名不虚传,只安于享乐,为一己私欲,视百姓如草芥。”

他越想越气,表情也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公主玩味一笑,道:“小郎君,有何高见呀。”

慕朝晖愣怔一下,暗自思忖:“事已至此,与其虚与委蛇,还不如直言进谏。”

朗声道:“公主殿下,现今灾害频发,民生凋敝,仓中粮食,应救济灾民,恢复民生。长远看,才不会耽误生产,今年上交的少,明年年景好了就会多,而一味掠夺,不过是饮鸩止渴。”

慕朝晖说完后,只觉得轻松些,回头一看,东吴伯憋着气,满脸通红。一个侍卫上前一步扭住慕朝晖的胳膊怒喝道:“区区草民在这里出言不逊!”

慕朝晖感到自己的胳膊与肩膀被缓缓撕裂,龇牙咧嘴地嚎叫。公主默默注视着他,那双宝石般明亮的眼中却透着揣摩、玩味、取乐。她平静地看着侍卫一点点地扭慕朝晖的胳膊,慕朝晖痛苦难挨,当慕朝晖已经深刻感受到自己的胳膊要断裂时,公主伸手轻轻地做了个“停下”的手势。慕朝晖就这样软趴趴倒在地上,没有一丝起身的力气。

“东吴伯,情势你懂,内阁、六部,还有朝中各部,都有大变动,这些粮的意义非凡,局已布好,子未落,最后是什么结局?”公主说。

东吴伯说:“微臣甚知,公主殿下,您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上府歇息,从长计议吧。”

就这样,大队的人便浩浩荡荡离开田垄,只留下慕朝晖一人痛苦无力地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疼痛才慢慢消散,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像被烤焦的红薯,舔舔嘴唇,是一圈破皮。他爬起身,动了动胳膊,只疼却并未伤了筋骨,想来这是公主殿下经常折磨人的把戏。

远眺水田,看到已经倒下几个人,或许他们歇息一下能起来,或许永远起不来。

东吴伯府的晚宴没开成,公主和他两人在书房讨论了一晚上。如今景秀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虽顿顿灵芝人参支撑,但每日太医诊脉后只剩哀叹。隋皇后和平京王这一党最近风头正盛,再加上他们控制的南海贸易今年收入翻番,陇北小麦收成大好,银钱、资源充足,朝中很多人已经默默偏向他们了。

商讨一夜无果,此时,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得窗外的树叶“啪嗒啪嗒”响,嘈嘈切切、层层叠叠。东吴伯本来就缭乱的心更加杂乱,不禁连叹几口气。公主反而起了兴味,她起身道:“今日就罢,本宫还是第一次来你府邸,顺势‘雨中夜游’吧。”

“那微臣陪你。”东吴伯慌忙起身拿伞。

公主摆摆手:“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滴滴答答”声响,东吴伯府平日晚上便处处亮灯,今夜更是灯火璀璨。公主看到身侧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弯曲小径,两旁是明灯,橙黄色的灯光将小路照亮,雨珠映射了灯光,小径烟雨蒙蒙,鹅卵石湿漉漉的,有了朦胧的光彩。公主撑伞迈向小径,身旁的宫女道:“殿下,天黑路滑,还是走平坦些的大路吧。”

公主道:“曲径通幽处,沿着鹅卵石小路走,说不定会发现惊喜。”

公主十分喜爱走鹅卵石路,在宫里时,就提着裙摆走,有时趁四下无人会脱去鞋袜,走在鹅卵石路上。少时,她喜欢鹅卵石摩挲脚底的舒适。但“离殇之乱”后,她会用力踩鹅卵石,尤其是尖利凸起的鹅卵石,感受钻心的疼痛,尤其当脚底被扎破出血的一瞬,她才罢休,看着石头上鲜红的血迹,她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鲜活的人。

走出小径,豁然开朗处再走约莫一百步,是一座古朴的凉亭,雨水顺着亭子的檐角流下,形成雨帘,亭子里坐着一个人,身边亮着微暗的灯光,透过光影,公主看到大概是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她撑伞又走近些,随着靠近,听到了读书声:“‘民水君舟’?还有其他比喻能替换吗?‘天与地’、‘山与海’……都不合适,还是孟子更有智慧呀。”

公主听了这声音觉得熟悉,又借着越发明亮的灯光,她认出是白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俊俏小郎君。便一步步走近凉亭,忽明忽暗的烛光,将慕朝晖的高鼻梁映照得更加鲜明,公主浅浅一笑道:“‘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小郎君名家之言还未背熟,便要著书立说了。”

慕朝晖一愣怔,缓缓抬头,摇曳的烛光将公主那张脸映衬得更加明艳动人,她的眼眸好似黑夜里的明月,柔和而清冷。雨下得大了些,雨滴击打在屋檐上、树叶上、石板路上,“滴答声”与慕朝晖的心跳声融为一体,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如此清晰。慕朝晖下意识地跪下,结巴道:“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眼中第一次漾起笑意,她示意慕朝晖起身,慢慢走到他正在看的书本前:“看小郎君还在看这些入门书,看来功名估计连秀才都不是吧。”

慕朝晖回道:“启禀殿下,小人才疏学浅,年方十八,才刚刚过了府试。”

公主说:“说起这‘民水君舟’,本宫觉得很是极端,一个王朝的倾覆,可以是内力,也可以是外力,‘水’应该算作外力,这外力也多种多样,如外敌入侵或是横生天灾。”

慕朝晖声音微微颤抖道:“公主见谅,小人有一事想言说。”

“请便。”公主随手拿起慕朝晖的文稿。

“虽然世上有万难,但若君心民心一体,定能熬过苦楚,得万世昌盛!”

公主望着慕朝晖,少年棱角分明却略显稚嫩的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生气勃勃的眼睛。慕朝晖的眼神也与公主交汇,烛光摇摆,雨声簌簌,他的心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耳根莫名滚烫,他慌忙低下头。她则轻咳了一声,戏谑道:“你这诗文作得也平平呀。”

慕朝晖头埋得更深,莫名升起窘迫。他早耳闻,金枝公主自幼聪慧过人,先帝又宠爱这个独女,钦点内阁大学士亲授诗文,公主又素好阅读、博览群书。听说翰林学子有幸与公主对文作诗,公主寥寥几句,竟然让翰林学子茅塞顿开,诗文大进。

他略微抬眼皮看公主,她正手提毛笔,拿一张草纸写字,她手如柔夷,指尖灵动,看动作笔体灵动舒展。慕朝晖含糊道:“委屈殿下了,用这劣笔秃砚……”

雨慢慢住了,只剩下水滴顺着房檐自然滴下,慕朝晖回到家中已近二更,推开潮湿的木门,看到家中地面也是湿漉漉的,隐约听到水滴砸在碗瓢上。母亲蜷缩在藤榻上,合着衣,慕朝晖感到鼻尖一酸,他捞了个满是补丁的薄被,轻轻盖在母亲身上。

“儿子回来了……”母亲迷迷糊糊说。

慕朝晖低声道:“母亲,别等我这么晚,早些休息。”

“不打紧,”母亲欠起身,“今日芝华小姐来家中送了二斤咸肉、两条熏鱼,还有一支新毛笔。”

“嗯……我明天登门好好谢谢王老爷和王小姐。”

母亲说:“儿子呀,不管你考试能不能过,也一定要去王家娶亲,不要辜负王老爷和芝华小姐对你的厚爱,虽然咱们聘礼单薄,为娘也尽力给你攒了些。”

慕朝晖无力地点了点头。来到书桌前,此时一轮明月升起,月光皎洁而冰冷。慕朝晖的衣服已经被雨打湿,他从胸口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纸,摸着它十分干燥还带着胸口的温度,他笑了,月光照在他洁白的牙齿上,笑容更加闪亮。纸上是隽秀、整洁的笔体写得一首诗:


《五绝·梅雨》  

梅雨细如愁,  

随风入小楼。      

凭栏凝望久,      

不见故人舟。

慕朝晖的思绪又飘向亭子,烟雨朦胧,站在雨中的公主更加楚楚动人,她的声音动听却沉稳:“诗文均是,不仅讲究形式美,更要讲究情深意切,或思想深刻。你这些文字,不是华丽辞藻生硬堆砌,空洞乏味,就是像个怨妇一样宣泄无用情感。这种文章,就是勉强成了秀才,这辈子也休想中举、及第。”

慕朝晖双手捧起公主的诗,跪在地上道:“公主点拨无以为报,小人只能磕头致谢。”

话毕,他便连磕三个响头。当他抬起身时,公主已经撑伞远去,他看到她衣袂飘飘,宛若话本中描述的仙子,甚至比仙子更加令人惊心动魄,因为仙子不会点拨他诗文。


第二日一早,慕朝晖来到稻田工作,东吴伯也在,他将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给他:“公主殿下赏赐你的,皇家秘制的金创药,我这辈子也就用过一次,还是被砍了八刀的时候。你这小子还真有点东西。”

慕朝晖谢过后,小心地将药瓶塞入怀中。正午时分,因太阳太毒辣,无奈稍作休整,东吴伯邀慕朝晖坐在远处一棵大树下乘凉。他哀叹,若没有“离殇之乱”,公主殿下一定还是那个冰雪聪明、无忧无虑的金枝公主……

八年前,镇西将军司徒离殇反了。他本为西戎摄政王,在公主祖父辈时投降大周,不仅献出部落的土地、奇珍异宝,更辅佐两代大周皇帝平定西北战乱。他主动放弃原来姓氏,皇家便赐他与皇族同姓司徒,司徒离殇兢兢业业戍边二十载,在先帝时期被封为镇西将军。谁能想到,这位谦卑的异族人,竟然反了,原来他二十年来屡屡上传的军情战报都有虚假,不过是为了圈大周的粮草银钱。终于,万事俱备之际,趁着南部战事紧急,京中空虚,他便带着五万铁骑,沿着黄河平原,直捣京城。

这支铁骑训练有素,只用了两天就兵临皇宫,先帝是庶子登基,又加上他行事怯懦、能力平庸,多年在朝中口碑一般,很多朝臣静观其变,而野心勃勃的王爷们则盘算日后能否取而代之,因此几乎无人救援。

“父皇、皇兄!时间紧急,速速出城吧。”十六岁的金枝公主,司徒挽玥身穿金鳞软甲,手提长剑,跪在大殿。

皇帝与太子早已泣不成声,太子跪下,抓住妹妹的手,大哭道:“你在说什么呀?要走也是父皇和你走呀。”

皇帝平日里就是个柔弱而多愁善感的人,此时眼眶早已通红、布满血丝,望着一双儿女,仰天长叹。

一个太监满脸血痕地跌入大殿,声嘶力竭道:“报!叛军已经攻陷第一道宫门了!”

皇上惊恐万分,从龙椅上弹起,如惊弓之鸟般颤抖道:“宫里还有多少人。”

太子此时泪痕未干,面若死灰。灰白的嘴唇颤抖着:“父皇……宫内禁军、暗卫,和平素会功夫拳脚的宫女太监,也就不足三百人……”

公主稚气未脱的圆脸上,两只大眼睛却露出超越她这个年纪的坚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要我们大周的魂在,皇城暂时落入贼寇之手又算什么!我带些下等侍卫和宫女太监抵挡,你们带着剩下二百精锐快走!”

剩余的几位朝臣早已抱住皇帝的腿,哭嚎道:“请陛下社稷为墟!”

皇帝怆然涕下,本就病弱的身子佝偻瑟缩成一团,挣扎地挤出一句:“朕竟然要牺牲自己的爱女来保命,算什么一国之君……”

又一个太监跑进来:“报!第二道宫门也破了!”

公主提剑起身,深深鞠了一躬:“事不宜迟,女儿一定会拼死守住城门!”

在哭声中,少女踏上了征途,她的眼睛通红,里面泪水早已盛不下,不自主地流下。她握剑的手更加用力,快步走出宫门。他听到父皇和皇兄的哭声被大臣和侍卫的声音盖掉,被强拉着从密道离去。她,此时真的只有一个人了,带领着一百名杂兵,面对彪悍的铁骑,她心中也恐惧、也迷茫,但她奔向宫门的脚步却越来越快。

司徒离殇的部队如排山倒海般压到第三道宫门,以为会和前两道一样如履平地,轻易通过,却发现有一队人马守在宫门前。司徒离殇从口袋中掏出西洋传来的望远镜,探了探情况,看这些人的着装,竟然是由最下等的“黄”字侍卫还有些太监、宫女组成。司徒离殇嘲讽道:“事已至此,还不速速散去,还让这些奴才白白送命。”

他又仔细查探,竟发现还有三位骑着马、提着剑的将军,站中间那位身材瘦削,看着比边上纤弱很多,好似一位娇俏的妙龄女子。司徒离殇眯起眼,聚焦到中间这位,端详了半晌,惊讶道:“竟然是她!”

司徒离殇的马队还未看到时,那沉重的马蹄声便震得地面隆隆作响。当黑压压的军队映入视线时,压迫感更加具象化。这些马都是西北的纯种战马,匹匹有近一丈高,个个膘肥体壮、肌肉发达,每一匹战马都穿着黑色战甲,更增添了气势,公主和两位“黄”字侍卫的头目的马也被这气势震慑,不听使唤地来回踱步,口中发出“嘶嘶”的哀鸣。公主的眼中早已波涛汹涌,她手握缰绳却剧烈地颤抖,她无数次想过铁骑的杀气,也早已料到为国捐躯。但当面对这些时,她还是禁不住恐惧、害怕,她赤红的眼睛不由得望向身后的宫门,恐惧驱使她策马后撤,而理智战胜恐惧,随着铁骑慢慢靠近,她的眼神却愈加坚定。

司徒离殇嘴角上挑,轻慢之姿溢出,戏谑道:“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目眦尽裂,大喝道:“狗贼,今日定不会让你得逞!”

司徒离殇说:“好一个以卵击石。”

公主迅速指挥:“拿长刀的持盾牌站两边,专攻击马腿,剩下的人给我死守城门!”

对方战鼓震天,旌旗猎猎,一队大约二十个手持狼牙棒的骑兵冲向宫门,早已摆好阵型的守城人们手持盾牌,低下身用长刀砍马腿,然而,没等长刀够到马腿,狼牙棒便重重击下,将盾牌砸碎,失去守护的士兵满脸是血地握着长刀,用尽最后力气去砍马腿,个别成功了,大多数将士们则被第二、第三记砸得血肉模糊。居住在深宫的公主,虽然她从历史典籍中一次次看到战争的描写,脑子里也无数次想象过战火纷飞的样子,但看到这一幕,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又望向司徒离殇,他的眼神里除了血腥就是轻蔑,公主凝神屏气,大喝道:“火铳!”

宫门高处竟还埋伏着五个人,他们点燃火铳,钢球在火药的助推下飞出,击穿了几个拿着狼牙棒的人的头颅。公主看到司徒离殇眼中闪出一丝惊诧、不可置信,她在火铳的掩护下,带人迅速乘胜追击。由于人少,只能以快制胜,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公主和两位头领三人骑马直捣中间,剩下的人拾起长刀,从两边砍马腿前攻。这一百人的杂牌军竟然凭着惊人的凝聚力和韧性,与这支训练有素的铁骑缠斗了一炷香的时间。初带傲气的铁骑军也被这股坚韧的杀气震慑,军心竟下跌。司徒离殇的神情也从不屑变得凝重,他看着那个瘦弱的身躯,提剑厮杀,衣服上、脸上都是血迹,明亮而清澈的眼睛被血染红,多了巾帼英雄的厚重,心情变得莫名复杂。

然而,螳臂当车、杯水车薪。公主的守卫军在铁骑的绝对威压下被击溃。公主披头散发地站在废墟中间,她的四周是死去将士的尸身,她浑身是血精疲力竭,用破烂的长剑撑地,勉强站立。司徒离殇微笑道:“双拳难抵四手,更何况是百人的杂牌军和成千上万的铁骑,小公主,开城门吧。”

公主吐了一口血,眼中只有愤恨:“呸,你以为就这样吗?”

话毕,她掏出一个火折子,艰难地擦亮,扔在地上。司徒离殇和他的军队起初并未看到公主拿出什么,当火点亮后,却已经来不及组织。“砰砰!”一串串炸药爆炸,马儿受惊乱跑,将敌军士兵甩下马,很多人因为阵型混乱而踩踏而亡。公主站在满是尘土与火光处,视线慢慢模糊,她如释重负,微笑着在爆炸声中倒下。

公主的意识停留在爆炸倒下时,现在她的耳边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公主浑身痛苦,每动一下身体撕裂般疼痛,耳边的声音和痛觉一样越来越清晰,她心中疑惑道:“这地府竟和人间一般吵闹,也得受身体之痛。”

她觉得嗓子又干又痛还充斥着血腥气,这时便感到有人为她润唇,口中还说:“失血过多还是别饮水了。”

公主听了更加疑惑:“我看看这地府是个什么样子”

她努力睁开眼睛,眼前雾蒙蒙的一片,渐渐地,雾气消散,竟然是一群人围着她。一个约莫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兴奋大喊:“大王!大王!她醒了!醒了!”

“大王?”公主陷入无尽的疑惑,而此时面前的那张脸却让她从疑惑变得作呕。是司徒离殇,他那张如刀刻般的脸上,却没有战场上的凶狠和轻蔑,多了些柔情。他的手按在公主头上,柔声道:“终于醒了,伤口痛吗?”

公主下意识地甩头将那只手甩开,伴随而来的是五内俱焚般疼痛,为了省去麻烦,便直接闭眼佯装又昏过去。之后的日子,有医官、宫女的耐心呵护,公主伤势好得很快。司徒离殇每日都来探望,公主从虚弱时的一言不发到身体恢复后的唾骂,在这些碎片中她拼凑出那日她选择同归于尽,的确伤了离殇大军一百铁骑,司徒离殇本想找到她尸身示众,却发现竟然活着。可能是想威胁父兄,可能是某一刻出于钦佩,把她救回来。

公主身体能动了,便下地走动,活络筋骨,她看到铜镜,便不由得坐在镜子前,虽从刀剑、火药中九死一生,脸上除了几个即将愈合的小伤口,并无损伤。镜子里的自己消瘦、憔悴,不再有之前的生气勃勃,但弱柳扶风又是一种风姿。镜中映照出她身后的司徒离殇,他站在距公主二十步的身后,战狼一样的眼神此时又多了一种渴望,渴望一块鲜嫩多汁的肉。公主年幼,被这样侵占性的眼神骇到,凝神屏气,假装从容地照着镜子,抚摸着发丝,用余光瞟司徒离殇。

又过了两日,公主的伤势已经痊愈,只是亏损的元气需要慢慢恢复。她坐在床边,环视四周,这狭小的屋子本是一个婕妤的居所,作为嫡公主,她一生都不会踏入这间空间狭小、陈设简陋的屋子,如今宫殿都不是自家的了。她心中思忖道:“父皇和皇兄应该已经顺利离开,一路向东,平东将军、东海公、布政使、按察使均为忠义之士。集中兵力后很快能打回来,毕竟司徒离殇一路直捣,只是占了军事形势,但民心不稳,也是不好久战的。”

“公主今日气色很好呀。”司徒离殇大步走入,公主随手找了件长袍披上裹紧。司徒离殇身后还有六七个宫女,他们端着大托盘,上面有衣服、首饰,第三位宫女托着的黄金流苏冠最是耀眼,那是金枝公主的母亲,纯安皇后的大婚之物。看着司徒离殇一脸狞笑,公主胃里泛起一阵夹杂着血腥味的恶心,佯装平静道:“本宫身体不适,无暇顾及司徒大人。”

司徒离殇的笑意瞬间消失,凝成如同野狼般的凶狠:“司徒挽玥,看清自己的身份!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嫡长公主?”

公主沉默不语,冷冷地背过身。

司徒离殇走近一步,用他那常年握剑的粗糙的手抓住公主的下巴,厉声道:“还幻想着你的父王和皇兄来救你?告诉你吧,你那病秧子爹在逃跑路上就死了!”

听到这一消息,公主如五雷轰顶,平静的眼神瞬间被慌乱、悲伤充斥,她纤细的手指无力地抓住司徒离殇,颤抖道:“你……胡……说……”

司徒离殇拧着公主的手腕,将她拽起,一把甩到门口,她的头重重撞在门框上,磕出一个包,她早已顾不上疼痛,脑际中一团混乱,伴随着嘈杂声。她又被司徒离殇拽出门去,她因为受伤,本就纤瘦的身体更加消瘦,此时好似秋天最后一片枯叶,被凛冽的寒风吹落,又碎成一片片,即使想要抓住枝头也无济于事。她被司徒离殇拖拽到大殿前,今天天气晴朗、艳阳高照,过去此时,皇帝都会站在这里沐浴阳光,白玉台阶下是满朝文武,他们跪着,与圣上一同感受天赐的暖阳。

而如今,跪在玉阶下的是一群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低等侍卫。再看身后的大殿,虽然阳光下朱红色的房屋熠熠生辉,但又总蒙着一层阴霾,地上是一片狼藉,宫里精美的物什被破坏、砸碎。司徒离殇紧紧攥着公主的肩,用阴沉的声音说:“现在宫里的这群人,还有这些奇珍异宝,不过都是些待宰的羔羊和随意丢弃的废物。”

“你看看这些眼熟吗?”司徒离殇指着地面,公主不由一惊,是她母亲宫中物件,竟被砸得稀碎,她用冒着火的眼睛盯着司徒离殇,换来的只是他更猖狂的笑,你看看这个,说着让手下拿出一个花瓶,公主认得,这是她母亲手制作的瓷瓶,上面的图是一只母鹤用自己宽厚的羽翼守护小鹤。公主挣脱司徒离殇的手,冲上去一把夺过瓶子护在怀里。司徒离殇并没有阻拦,他挥手示意,手下便走下玉阶梯。只听“啊”第一排跪着的宫女太监竟被斩首,喷出的血染红了洁白的玉阶。后面的宫女太监们哭泣着磕头,而司徒离殇和他的部下们笑得愈发猖狂。公主的腿软了,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望着这一切,眼泪早已在脸上横流。

司徒离殇站在她身前,堵住了眼前最后一抹阳光,说:“现在,只有你能保护这些。”

公主擦干了泪痕,点了点头。

夜晚的宫殿,已经黑暗了好久,过去亮如白昼的盛况恍若隔世。今天,一盏盏红色的灯笼点亮了大殿到乾元宫的路。公主身穿红色镶金凤袍,这是她母后大婚时所穿,虽不是同一人,但尺寸版型很是贴合,如同定制。母后也是十六岁时大婚,作为大周第一世家嫡女与皇家联姻,整个都城都轰动。红灯将天照耀成喜庆的鲜红,烟花绽放,祝福的声音响彻天际。她将母后亲手烧制的瓷瓶埋在院子外的歪脖子树下。

“公主殿下,时辰到了。”嬷嬷死气沉沉地催促。

她就是个木偶人,被梳妆、打扮,搀扶进狭小的轿子,颠簸到乾元宫。父皇的纯金龙座上,司徒离殇歪斜地躺着,他披散着花白的头发,穿着黑色长袍,领口开到胸前。他看到身着华服,风姿绝艳的公主,眯起眼睛,像一头发情的野狼。而公主,虽眼神坚毅,但身体却不自觉地颤抖,像一只马上入狼口的小白兔。司徒离殇坐起身,腾出一小片位置,拍了拍,道:“上来。”

四下的人旋即屏退。公主此时的后槽牙都要咬断了,她看到司徒离殇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玩味地盯着她,再度拍了拍身旁一隅,只能走向他,虽然到座位只有三十步,她却觉得自己腿像上了千斤枷锁般艰难挪动。那一晚,是她一生的噩梦,噩梦都轻飘了,是她一生的枷锁、桎梏。怎样的疼痛、撕裂早已模糊了。她是一张白纸,被一个亵渎书画的墨客遇到,用乌黑的笔墨一点点玷污,点点墨迹只是胡乱地涂抹,之后又被抓成团,蹂躏了一遍又一遍,无情地弃在墙角。

公主无力地躺在龙椅上,阳光照在她脸上,她才慢慢清醒。司徒离殇已经离去,她发丝凌乱,沾着司徒离殇身上的汗臭味,赤裸的身体上盖着一件白色长衫,上面沾着血渍。她眼神迷离,看着绚烂的阳光,幼时,父皇坐在龙椅上,抱着她读书、学字,有时学累了便依偎在父皇身边,父皇忙于批奏折,便安顿她躺在龙椅上,不让宫女太监发出响动,恐怕吵醒她……

泪水早已浸湿了她的发丝……

这之后,她再也没看到宫中有人被叛军杀害,更没看到叛军毁坏宫中的宝物。

两个月后,公主感到乏力、恶心,伴随着月事不规律,直觉告诉她,怀孕了。“不能留下这个孽种!”夜黑风高时分,她偷偷摸摸来到一口井旁,这是冷宫内的一口井,她小时候听宫里嬷嬷说这里的水本就冰冷刺骨,又吞噬了几个朝代的冤魂,是十分阴毒的水。她用尽全身力气提出一大桶水,将头埋入桶中,大口饮水,想把所有的水都灌到肚子里,井中的水寒凉刺骨,比深冬的冰雪多了份阴冷,她喝了几口身体便不自觉地打战,呼吸也变得急促,月光冷冷地照在她脸上,脸的苍白更甚,她感觉自己没有温度了。公主使出最后的力气将桶里的水全倒在身上,她此时好似一只被从水里捞出的,不善游泳的小鸭子,湿淋淋地发抖。她看到冰冷的血从身体流出,与水混在一起成为血河,体温一点点消失,意识渐渐模糊。“就这样结束吧……”

“公主殿下,殿下!”她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天蒙蒙亮,她躺在一团火堆旁,身体暖融融的,救了她的人是和她并肩作战的“黄”字军副指挥,未来是东吴伯。

半年后,新登基的景秀帝杀回皇宫,除了叛军,金枝公主也因守城有功被封为“护国公主”,封赏极多,荣宠无两。而她却发现宫中人却都刻意疏远她,尤其皇请亲贵族们,对她避之不及。

“她用血肉之身守住这皇宫,而被她庇护的人却都厌恶她破败之躯。”东吴伯哀叹道。

听完这个长长的故事,已经日薄西山了。慕朝晖望着渐渐漆黑的天空,两眼早已湿润。


四更时分,天还灰蒙蒙的,慕朝晖一身短打扮,用布条绑住裤脚和袖子,背一个竹筐,里面盛着短柄镰刀、锄头、绳索,站在山脚下。他听郎中们说过,山顶的崖壁上有一种叫作金芍药的药材,有补气益血、活血化瘀功效,尤其是小产之后留下寒症的人,更是药到病除。山路蜿蜒,慕朝晖举着火把徐徐向上,大概到半山腰,天色已明。山路前半程平缓,后半程则愈发崎岖,慕朝晖穿着草鞋的脚被地上树枝、碎石划破,他也顾不上疼痛,拾了一根树枝做拐杖继续攀爬,正午前必须到达山顶找到金芍药,被正午炎阳晒蔫的金芍药效果会大减。他爬上山顶,向下看到崖壁缝间生出一朵金灿灿的花,沐浴在阳光下,那金色更加夺目。他掏出医书,比对上面的图画和性状描写,确认无误后,他将绳索一端拴在一块石棱上,系了死结,又找了几块巨石压住绳索,另一端拴住腰,向下探寻。金芍药保住药效,必须植株完整,他用锄头小心翼翼地扣着岩石缝,生怕把植株破坏,大约一炷半香的工夫,他终于完好无缺地摘下金芍药。他凝神屏气,将金芍药用白布包起,放在胸口。当他向上攀爬时,由于石壁被破坏,一块石头滑落,慕朝晖踩空悬在半空中,镰刀和锄头都滚到山下,没了踪影。因为采金芍药,慕朝晖的体力几近耗尽,他强撑着自己抓住绳索奋力向上,顾不上已被磨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好容易爬上来。他虚脱地躺在山顶上,喘着粗气,此时已是正午时分,炽烈的阳光直晒着他。半晌,慕朝晖爬起来,看到拴在石头上的绳索几近断裂,只有两根细丝。他心惊肉跳,只觉得劫后余生。

慕朝晖回到家里已近傍晚,他家那冷落低矮的茅屋旁站了很多人,走近认出是公主身边的。他们看到慕朝晖,粗布短衣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脚上的草鞋混着泥泞与血污,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公主的下属们掩起口鼻,露出嫌弃之色。慕朝晖主动行礼,道:“请问各位大人有何贵干。”

一位公主身边的女官用袖子半遮着面,道:“奉公主之命,请慕公子去府邸看戏。”

慕朝晖压住上翘的嘴角,淡定回道:“多谢公主、各位大人,小生今天忙农活,衣裳肮脏,见公主恐冲撞了,待换件干净体面的衣服再行。”

女官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太阳已落山,天边只有一抹淡淡的红霞,说:“戏要开场了,请公子先随行吧。”

慕朝晖坐进一乘小轿子,女官塞进一个披风,冷冷道:“慕公子见公主时先用这件。”

公主的行宫并不是他想象中辉煌华丽的宫殿,而是一座精巧的园林。园林小道蜿蜒,两旁栽种了翠竹,在月光映衬下,竹影摇曳,意趣盎然。一道道圆形径门连接着不同的风景,有树影婆娑,有花团锦簇,更有流水潺潺。园中的灯火并不像东吴伯府中耀眼,每隔百步便有一盏样式简约的灯,衬得园中更加雅致。穿过连廊,是一片开阔地,宫人们举着精致的雕花灯笼照亮了此处,两把檀木椅子摆放在中间,远看,在人工湖中建了一个戏台,戏台被湖中盛放的莲花包围,虽已夜晚,但美丽清雅之姿不减。

慕朝晖在女官的指示下来到檀木椅旁站定,大概一刻钟时间,一队提着灯的人缓缓走来。

“公主驾到!”

人们纷纷行礼,慕朝晖也学着他们,深深弓着腰。一股清幽的香气袭来,是公主,她抬了抬手,宫人们都起身,慕朝晖怕有冲撞,并不敢起身,公主轻声道:“慕公子请起。”

公主今日穿橘色苏绣衣衫,花纹为风吹荷花,纹饰灵动必出自名家画师与绣匠之手。头戴金钗,钗头的夔龙雕刻得栩栩如生,衬得公主更加大气威严。慕朝晖看了看自己寒酸的样子,裹紧了披风,低头后退一步,在灯火映衬下,他的脸也愈发红。公主“扑哧”一声笑了,旋即道:“慕公子不必多虑,陪本宫听戏吧。”

慕朝晖从怀中掏出白帕包裹的金芍药,双手奉上道:“公主殿下,小人衣冠不整来见您是大罪过,但也有些内情,今日,小人上山采了金芍药,特献给您 ,望殿下身体康健。”

宫女从慕朝晖手上接过白帕,缓缓打开,金芍药植株完整,花瓣仍如在岩壁上水嫩,即使在夜晚,仍有缕缕金色光芒。公主看慕朝晖的神情更加温柔。

待医官查验后,含笑对公主说:“启禀殿下,金芍药本有活血益气功效,生长在崖壁间的更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就是在皇宫,这也是顶顶稀缺的药材呀!”

慕朝晖用余光扫视,看到公主的人眼神由鄙夷转为了赞赏,公主的眼睛更像一汪春水,承载了无数柔情。他的呼吸也跟着那眼神变得急促,靠着仅有的理智应答。

戏已开场。

慕朝晖与公主并坐,他的椅子低矮些,两人中间摆放着楠木茶几,茶几上放着两盏茶,为明前龙井,在热水激发下,茶盏中飘出沁人心脾的香气。慕朝晖心中紧张、害怕,檀木椅子好似长了尖刺,他小心翼翼地挺直腰背,坐在边缘处。

大幕拉开,戏台上灯火通明,照亮了整个湖,一名身穿白色长衫的花旦站在戏台中间,带着哭腔唱段:“情不可以已,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公主问慕朝晖:“怎么样?”

慕朝晖欠起身子,道:“回禀公主殿下,小人见识短浅,有幸能看这般精致的戏,唱腔婉转动听,唱词感人至深,没想到宫中圣人们竟喜欢这种感时伤世之曲。”

公主品了口茶,示意慕朝晖也品茶,说:“此出戏唤作《牡丹亭》,是一位民间的雅士所撰写,本宫偶然得到,被这风雅意趣和情真意切所吸引,便引入府中,做日常消遣。”

慕朝晖站起身,作揖道:“承蒙公主殿下抬爱,有幸接触此等雅事。”

公主问:“慕公子,你相信会有人因情生,为情死吗?”

慕朝晖沉吟片刻道:“信,但难得,能谱出杜丽娘和柳梦梅这般传世佳话更是千万年难得的机缘……”

公主叹道:“是呀,世间本怀有真挚感情之人就是少数,两情相悦更是不易,而挣脱世俗阻碍更是罕见,跨越生死、长相厮守只能在这戏折子里了……”

戏曲结束,台上的伶人们跪下恭敬谢幕,慕朝晖也曲了膝盖。公主起身道:“今日各位表演引人入胜,风采奕奕,本宫特赏赐白银千两,锦缎十匹。”

慕朝晖听了这话,又看看在台上磕头的戏子们,惊吓不已,这些银钱锦缎,在他心中,可供百户人家几年的粮食,而在这里,只是一场戏的赏赐。公主看到了他惊诧的神情,轻轻摆手道:“本宫不想听慕公子的说教。”

慕朝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深处的压迫感与恨意,便收敛了神情,沉默不语。

“带慕公子沐浴更衣吧。”公主招呼宫娥们。

慕朝晖第一次见一个沐浴的地方比自家后院的菜地还大,走进门去,熏香氤氲。宫娥们站在他身旁,替他更衣,慕朝晖更裹紧衣衫,惊吓道:“不劳烦各位了。”

宫娥后退一步,其中一位衣着华丽的管事宫女说道:“慕公子若不方便,就自在些,屏风后是热水,旁边架子上白色的是胰子可清洁污垢,胰子旁的瓷瓶中是治跌打的药,若需添热水招呼一声即可。出浴后,屏风旁托盘上的衣衫是您的。”

慕朝晖作揖道:“多谢。”

绕过屏风,是温热的水汽混合着熏香萦绕,这香薰大约是宫中特调,慕朝晖吸了一口便觉得神清气爽,一整天的疲惫与紧张一扫而空。他面前是一个深棕色的木桶,他将手伸进去,水温适宜。坐在木桶中泡澡,真的是人间享受,慕朝晖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他闭着眼睛,感觉自己躺在一簇轻柔的棉花中。

公主的行宫不能放肆,慕朝晖虽享受,但也赶快起身,此时桶里水还很热,至于胰子,他更没碰,只是擦干身子,给手、脚上了伤药。托盘里放着一件灰白色长衫,他用带茧子的手轻轻触摸,是上等丝绸,那轻盈细腻的触感,他生怕衣料被茧子划破。长衫是他的尺寸,慕朝晖透过木桶中的水看到自己的倒影,真的是“人靠衣装”呀,衣服将他挺拔、颀长的身形衬得更加高大,丝绸在灯光下的反光衬得他从未有过的光彩照人,他甚至透过水中的这个倒影幻想到自己蟾宫折桂之时,加官晋爵之际的风采。

“公主驾到!”

听到传唤声,慕朝晖小跑着走出屏风,公主踏入门槛,大门缓缓关上,四周的下人也都屏退。公主身穿一件红色长袍,领口开得略低,露出白皙的脖颈,衣领半掩的阴影里,藏着一对欲飞的蝴蝶骨。慕朝晖感到耳根发热,口干舌燥。公主的头发披散着,长发如瀑,飞流直下。在暖色的灯光下,她的两颊泛起红晕,娇艳欲滴,她微笑着打量慕朝晖,用带着几分轻佻的语气说:“慕公子真是俊美得很呐。”

慕朝晖弯下腰,结结巴巴道:“不……敢……当……”

公主走近一步,她和慕朝晖的距离只有半拳,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人便跟着沉沦。缓缓低头,两人视线触碰,她的眼睛如天空中璀璨的星辰,又如一汪汩汩流淌的清泉。慕朝晖感到自己呼吸都快停滞了,每一个毛孔都在喷薄热气,他不自觉地背过手,将手指交叠紧握。公主踮起脚,她如桃花瓣粉嫩丰盈的嘴唇与慕朝晖圆润含笑的唇轻轻触碰,空气在此刻凝滞,慕朝晖的手轻轻挪到公主腰间,而公主却离开,含着笑望着他,只剩下他悬在半空的手。嘴唇上还留着温热,慕朝晖此时就如同一座不断被添柴的火塘,炽热愈来愈烈,他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视线也有些模糊,眼前身穿红衣的公主好似一团火。理智像脱缰的野马,早已跳出了脑际,他用手掌勒住公主的脖子激烈地热吻。不谙人事的少年是那样笨拙,吻得粗鲁而真挚,他的唇紧紧裹着公主的唇,用力触碰着,他大口呼吸着,想要捕捉空气中关于她的所有香气。

理智的骏马驰骋一圈后迅速回归,慕朝晖睁开眼睛,迅速推开公主。他跪在地上,勉力平复情绪,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请公主殿下赐罪。”

公主则转过身,背对着他,蒸汽如云雾般模糊了她的背影,她的声音低沉,嘴角微力地抖动:“退下吧……”

离开公主府,慕朝晖并没有让公主的人护送,梅雨天日日下雨是常事,平素都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而今晚却是瓢泼大雨。天空像破了洞的水缸,雨水一股脑地倾泻。站在雨中的慕朝晖像站在瀑布中,大雨将他浑身浇透,慕朝晖仰着头,恣意地享受着雨水浇在脸上、身上的快感,清凉的雨水将他身上的火一次次浇灭,他也渐渐被雨冲刷,又回归了那个质朴、聪慧的慕朝晖。

公主坐在寝室,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心绪也随着雨声起伏。侍女端来汤药:“殿下,这是慕公子今日采来的金芍药,太医又配了几味活血补气的药,您趁热喝了吧。”

公主一面喝汤药,一面望着窗子,被暴雨击打的树枝剧烈颤动,它们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公主就这样痴痴望着这些影子,也品不出汤药的味道。

宫女小声道:“恕奴婢多嘴,这慕公子是少有的真心敬爱您的男子,他不辞劳苦为您采下这金芍药。却未想通过您走捷径。”

公主放下药碗,语气带着严厉:“不知人识事,少妄加言语。”

宫女慌忙退后一步,用手掌轻拍自己嘴。公主饮完汤药,走到一张八仙桌前,八仙桌上架着一柄宝剑。木质的剑鞘上已有些裂纹,金玉的装饰精美考究,她抽出剑,却黯淡无光,借着烛火,才看到这把剑的尖部已断,剑锋上都是豁口,这是一柄经历了惨烈大战后残存的剑。烛光照着她的脸,她眼眶通红,一汪泪水汇聚在眼睛中。公主握着剑走到窗前,她推开一个缝隙,将剑伸出窗外,任凭淋雨。而她,就握着剑柄,痴痴地望着。

公主已有三日未来田庄,对于田庄的事情也没过问,路过公主府,大门紧闭,夜晚灯火也不再璀璨。这使得慕朝晖很是心急,他担心虽是盛夏,但一夜暴雨,仍阴湿寒凉,她那晚又穿得单薄,恐着了风寒。他又念公主是否服用了他采的金芍药,也不知药效如何,能缓解她的寒症吗。脑子里一直冒出各种关于公主的事情,案头的账目无心整理,算盘也拨拉得凌乱,根本算不出数。

“公主殿下驾到!”一声将慕朝晖思绪拉回当下,大家闻声跪下行礼,慕朝晖也慌忙跪下,一面行礼一面整理衣衫。公主挥手免礼,径直向慕朝晖走来。她今日穿着鹅黄色的妆花缎衣衫,裙摆上的“小荷才落尖尖角”比池塘边的景色更加别致。头发一半披着,另一半梳成发髻,缀了几只黄金蝴蝶的头饰,在她头上翩跹起舞。公主的面色又多了几分饱满的红润,看来身体无恙。

慕朝晖心中窃喜,幸好最近几日重视衣冠,这身黛色长袍还是父亲遗物,也算家中珍藏的好衣衫。

公主看看慕朝晖案头上散乱的账目,和没有算出数的算盘,又一次“扑哧”一笑,戏谑道:“慕公子田庄里的账就是这样算的呀。”

慕朝晖满脸涨红,不自然地握着手中毛笔,在纸上乱画。

公主双手扶案,略凑近,小声对慕朝晖说:“借一步,有话说。”

两人来到后院僻静处,公主的人在百步外围成一个圈。慕朝晖低着头,不敢看公主,自从那夜之后,他见她后从初见的兴奋到尴尬。公主也未强求,用真挚的语气道:“本宫两日后要启程回京了,之后奉圣上之命出使北寒,如今使团中有空缺,本宫希望找一位年轻有为的青年加入,慕公子意下如何?”

慕朝晖惊诧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公主:“小人?”

公主微笑点头:“虽北寒路途遥远、危险重重,但也是你入仕、平步青云的绝佳机会。科举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所以会有‘五十少进士’之说,可有机会先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功勋定会被圣上看见,圣上选贤用能,必会第一考虑。”

慕朝晖的眼睛水汪汪的,像刚出生的小奶狗,带着怜惜道:“殿下为何要去那般苦寒之地出使。您一个弱女子面对边塞苦寒,北寒人野蛮……”

公主说:“本宫不是弱女子,是大周的‘金枝公主’、‘护国公主’,定要担起自己的责任。北寒新登基的女王与本宫曾有情谊,趁此时机改善一下两国关系。”

慕朝晖忙作揖致歉:“草民目光短浅,出言不逊。”

他眼中都是对公主的敬佩。初见时被美貌所惊艳,再见时是为才情倾倒,如今敬佩眼前人的胸怀。

公主读出了他的心意,欣慰道:“那需要再考虑?还是……”

慕朝晖的表情蒙上了灰色的悲哀,那双瑞凤眼底盛放着无奈:“小人恐辜负了公主殿下厚望。”

公主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问道:“为何?”

慕朝晖的喉结一动又一动,好容易才从口中吐出:“草民和公主殿下本就天壤之别,实属不同世界的人,能有幸见到公主,受到公主的垂爱,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再妄想太多,只求公主身体康健,心想事成。”

公主的脸上又现笑意,但带着苍凉:“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慕朝晖拱手、低头不语。

“本宫名叫司徒挽玥,记住这个名字。”

慕朝晖的心好似被火烫了一下又离开,剩下短暂的炽热与疼痛。他缓缓抬头,公主已经离去。他用小得只能自己听到的声音说:“记住了……”

一滴眼泪从他脸庞划过,落在地上,没有痕迹。

公主并没有加征田庄的税负,还开仓放粮,拨了一万两白银用作救灾救急。

半年后,慕朝晖考中秀才,也与王家小姐芝华准备完婚。母亲用做针线活攒下的钱置办了微薄的聘礼,还为他买了几匹红绸缎,找镇上口碑最好的李裁缝制了婚服。慕朝晖站在裁缝铺,阳光透过门窗照在红衣上,那抹鲜红更加夺目。慕朝晖欣赏着这身婚服,嘴角不自觉上扬。站在一旁的李裁缝捻着胡须说:“慕公子,这都是上好的绸缎、手艺,这衣裳更衬得您仪表堂堂,大婚之日,必定是处处夸赞您的。”

慕朝晖心满意足地抚摸着婚服,东吴伯走进裁缝铺,他眉头紧蹙,神色中带着忧虑,道:“借一步说话。”

街角的僻静处,残破的砖墙堵住了阳光,为逼仄的小巷增添阴暗。东吴伯的神情凝重,慕朝晖从未见过他如此心事重重,看着他脸上的一片阴影,半晌慕朝晖才言:“大人,有需要小人效劳的吗?”

东吴伯长嘘一声:“公主殿下……回程途中,被暗箭射杀,薨了……”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刺穿了慕朝晖的身体,他感觉心脏剧烈地收缩、疼痛,耳朵一阵阵嗡鸣,模糊中他听到东吴伯说:“公主这一去,我的路也到头了,估计会随便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发配边疆……”

慕朝晖眼睛布满血丝,从口中勉强挤出:“挽玥,不可能……”

东吴伯则由悲哀转为震惊:“你怎么敢直呼殿下名讳?半年前田庄相遇,竟能留下如此深情厚谊!”

慕朝晖早已丢失了平素的克己复礼,脸上满是泪痕,声音带着哭腔:“终究,她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三天后,都城的圣旨到了,东吴伯因农庄管理无能,被削了职位。没有流放,也没有抄家,他带着家眷和财产回故乡隐居,从此不问世事。田庄由新的东吴伯接管,那是皇后的人,公主府也成了皇上的行宫,而实际上只有皇后和太子下榻。田庄的耕农、佃农们却没有再陷入过去的循环,因为公主离开后不久,田庄便开始确权分地,除了皇家的田,百姓们都分到一片自由耕种的田地。


番外

虽然让身边人教训了一下那个莽撞的俊俏书生,司徒挽玥却觉得他的话颇有些道理。驱车来田庄的沿路,她看到洪水退却后,田地变成了黑色的烂泥滩,掀开车帘,一阵阵臭气扑鼻而来。身穿破衣烂衫的农人们赤脚站在泥泞中,徒手挖地,期盼能再找到些救命的物资。瘦弱、干瘪的妇人左手抱着满周岁的孩子,右手提着满是污泥的筐篮空空荡荡,她眼神是殆死的悲哀,因为今夜的口粮都没有着落。

“今年水患凶猛,百姓都难以为继,别说咱们想要的供奉了。”身边人道。

公主放下帘子,沉默不语,这次如果稳固不了位置,她在宫廷、朝堂也是岌岌可危,本来就是个被厌弃的脏物,凭借近几年培养势力、立下声威才在宫中有一席之地,如今朝堂局势波诡云谲,生死都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在庄园和东吴伯的聊天也多有不顺,感觉所有的压力都聚集在此处。司徒挽玥又想起那小郎君的话。第二日,她决定跟着那小郎君看看。

“公主殿下,这地面都是污泥,恐污了您的鞋。”身边人说。

司徒挽玥摆摆手,她让周边人都停在二里地外,踏着泥泞悄悄跟着慕朝晖走到村口,她默默站在界石后。村子的房子都是以竹子或歪木头为构架,铺了一层层的草和树枝,梅雨天日日雨水,房子早已歪斜,泥水顺着枯草一点点流下。一个黑瘦的老人坐在低矮的房檐下,他赤着黢黑的上半身,无力地喘着粗气。

慕朝晖蹲在他面前,白皙的皮肤和老者的黝黑形成鲜明对比,他微笑着,阳光下,他的微笑那么和煦,如果现在是冬天,那就比冬日暖阳还温暖。慕朝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司徒挽玥熟悉,是她赏赐的金创药,瓶口还未打开,慕朝晖让老人背过身子,那枯瘦的脊背上满是伤痕,他把伤药小心敷在老人脊背上。

敷完药后,慕朝晖背起身边的背篓走到村子中间。一大群孩子跑过来,那些孩子们穿着连破布都算不上的衣服,赤着脚,一个个因为饥饿、营养不良头大身子却和树枝般细。慕朝晖从筐里拿出一瓦盆米饭,上面盖着几片咸肉,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用手抓着饭、狼吞虎咽。

之后,司徒挽玥才打听到,很多女孩儿十三四了都无法出门,因为家里没有衣服,一件破布衣服也是一家几口人轮着穿,因为男人和男孩儿要去种地做工,便将衣服让给了男丁。慕朝晖背着背篓叩开有老人的家,给他们放下大米、蔬菜和药材。而司徒挽玥却看到他和老母只能喝只有几粒米的清粥配后院青菜腌渍的小菜。

从村子走出来,司徒挽玥看到路上全是乞讨的人,有的正走着便倒下去,再也起不来,这便是书中所言的“饿殍”。那些人看到司徒挽玥一行人穿着华贵、气色红润,旋即蜂拥而至,跪在他们脚下哭嚎道:“小姐,可怜可怜我们吧!”

身边的侍卫抽出软剑,司徒挽玥按下他们手:“这些都是些流民,不可伤人。”

看着越来越多,跪在他们面前乞求的人们,她的思绪回到了当年与司徒离殇在一起时。她第一次喝下井水,堕胎后,司徒离殇狠狠抽了她两耳光,掐住她的脖子,他的眼神里不仅仅是恨,更多的是厌恶,咬牙道:“小公主,还是福享多了,这点事便觉得自己委屈了?凄惨了?等你真正坠落,你才能知道什么是凄惨!”

当时她愤恨地盯着司徒离殇,任凭他怎么摆弄、折磨自己,她的眼神都没变过。当帝军再次夺回皇宫,活捉司徒离殇时,她主动请命要亲手处决他。她抽出那把守皇宫的剑,拿着断掉的剑尖指着司徒离殇,一剑、两剑、三剑……因剑已破损,故砍了几十剑他才死去。司徒挽玥的脸上、手上还有那件白色纱裙上,都是血迹,她有些疲惫、颤抖地扭过头,正与站在高台上的景秀帝四目相对,她没有在他的眼神中看到疼惜、畅快,而是惊恐、惊诧,她知道,眼前那个人不再是宠她、爱她、怜她的皇帝哥哥了。

八年了,她觉得司徒离殇在侮辱她,不可能有比她更惨,生活在人间地狱的人,直到最近南下见到的一幕幕人间惨剧,她信了。司徒挽玥摘下自己的头饰、钗环放在侍卫长手中,说:“你们也把值钱的东西凑凑,分发给这些人,记得有序,优先老弱妇孺。”

“殿下,你真的要开仓放粮、均分土地?”东吴伯质问道。

司徒挽玥品了口茶,轻飘飘地点点头。

“那您以后怎么办?臣已经想到一个万全之策了。”东吴伯语气里全是担忧。

司徒挽玥放下茶杯,起身道:“东吴伯,谢谢你一直陪我出生入死,不管前路如何,本宫都会保你平安的。”

东吴伯的后半生一直记得那一刻,夕阳照在公主殿下身上,她整个人金灿灿的,是天上神女般。她宝石般的眼睛里却含着遗憾与释怀,她的笑容那么美、那么神圣。

金枝公主故去后,宫里为她办了最高规格的丧仪,又谥封为护国嫡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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