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兆文大奶奶
兆文大奶奶入土三尺,魂上九天。自昨天算是划上了人生的句号。
我对她的印象只限于小时候在大路上相遇,她张开手臂拦着我,不让走。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嘴里牙口倒也齐整,模样也慈眉善目的,按说不算很吓人。但我大概因为害羞,竟直逃到沟里去了。逗小孩么,不过这小孩也太过敏,闹得老人家也怪尴尬的。
她是老早就死了老伴的。有个儿子在曲阜,于是她也就跟了去。她家里的老房子就靠着我们家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大门都塌下来。院子里更是一望无遮。我们家的老房子虽不住人,老张(我娘)可怜那个地方终归是自己的,舍不得丢。年年活泥把几间屋子修葺一下。然而小孩子们却是迎难而上,日日到我们那里捣乱。却放着兆文大奶奶家的不去淘气。大概也觉得里面谁都可以进,反而没有了进去的欲望吧。老房子就在那里塌着。大概偶尔,也会出现在兆文大奶奶的梦里?
后来她的老房子被堂孙子盖了新房,娶了媳妇。到如今,孩子都会满街跑了。前几天她的堂侄媳妇儿还追着孩子满街跑着喂饭吃,口里喊着---天宝,莫跑,小心摔了!
昨天她的骨灰捧了来,在她的堂侄子家里入了殓,直抬到坟上埋了。大家回转来,孝帽子一摘,孝衣一脱,坐了大客篷嘻嘻哈哈吃酒去了。季庄从此,要彻底抹煞这一个人了。
(二)承立娘
因为承立爹生得矮小,人送绰号“小孩儿”。承立娘便随鸡随狗,有个称呼叫“小孩儿家的”。我却想不起她的真实名字了。
前年冬天,我和老张散步踱至后街,远远看一处灯火通明,且听得热热闹闹的。老张说便是她家了。她的住所临街开着一扇门,似乎是喜迎天下客的样子。我们也走进去。一屋子的人,有年轻的小媳妇儿也有老爷们儿,我二大爷也在其内。都在哈哈嘻嘻说着什么。屋里烟气缭绕的。
有人招呼我们,说“桂青,你们娘俩儿怎么转过来了?快来坐!”分开烟气,看见床上坐着一个大脚老太太,也在吸烟。老张和她寒暄,其他的人也都招呼。
老太太便问老张我二哥的婚事,那年夏天二哥带着小雷姐姐回家,大家都听说了的。老张于是带着些得意,又想掩饰的样子,说;“怎么您这么大年纪,也不出门,消息还是这么灵啊!”老太太说:“你看我这里整天赶集似的,什么信儿不知?你儿媳妇儿听说可是很好?”未及老张细细回答,我二大爷一支烟吸完,自顾拉开老太太的抽屉寻烟抽。寻不着,老太太说:“我这里可是没有了。你们这些人,天天赶集不去买烟,倒来我这里搜刮!”二大爷哈哈一笑,说“抽烟不好你知道不?你少抽两根,我们替你。”老太太撇嘴道:“好不好的也活到这个岁数了。”
有人接过话问老太太高寿,又有人问老头儿死了多少年了。我望一望墙上,老头正挂在那里。不是照的照片,倒像是素描。纸都有些泛黄了。老太太说:“他舍我多少年,我就自己活了多少年罢了。”
其间有个叫安儿的老光棍亦在她家闲玩。安儿在村里属于极没有地位的,不单旁人看不起他,连他兄弟也拿他只做个累赘。此刻,这个安儿端坐在老太太家八仙桌子正位上,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虽不多言,也显得很自在。一会儿口渴了,自顾拿起桌上的杯子喝水,也不管老太太嫌他不嫌。老太太还嘱咐——安儿,兑上点热水,暖瓶里有!这件事让我很感慨,到如今还时常自己回味。
去年夏天里,老太太生了病。后来也划了句号了。她的大闺女哭的了不得,花白的头发,白孝帽子也遮不住。她说:“往常我来的时候,我娘都在门口等着看着。以后我来,谁来迎着我呢?”
再后来,安儿也死了。这一碗水的情谊,我还替他记着。
(三)学余家的
有命运这回事么?若是有,我真要看一看学余家的命运簿子上是怎么写的。
她有一个儿子,若干女儿,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儿子还是闺女的孩子。小时候,这个孩子我还略见过几面。面孔很清秀,头发也有点长的样子。后来的一个暑假,他(她)哥哥往家里拉麦子,车子轱辘遇了障碍,走不了,他(她)趴到车子底下去看。却不提防车子猛地一开,居然重新开动了,把他的双脚双腿挤在里面。
大家一阵惊慌失措。齐齐喊道:“停!停!”马上有人跑向他的哥哥,说:“把小新压在车子底下了!”他(她)哥哥亦慌了神。只见许多人围着。都大呼小叫着。底下的事情我记不大清了。
小新在床上躺了多少年?他(她)出事的时候我大约在上小学四五年级,如今,我大学毕业都已两年半了。这十几年的时间里,都是他(她)的妈妈——学余家的照顾他(她)。
学余家的是我奶奶的好友。我奶奶信过一阵子的耶稣,学余家的与她同信。她们去教会,委人抄了歌词,回家且唱且念。饭前还闭着眼睛祷告一番。她们也聚在一起,讨论教义。在她家聚的时候多,因为小新瘫在床上,学余家的走不开。偶尔,小新也帮着看看她们小本子上抄写的字。有时候,心中烦闷,把老太太赶出门去了就。
学余在我印象中一直是个配角。他死的又早,照顾小新的事情都是学余家的一力承担。我是素喜老头儿老太太的,有时候想找他们聊聊天,怕人家觉得唐突,也着实寻不到由头。有一次,看文达家的发丧,我偶然与学余家的相遇。她握着我的手,说:“哲姑,你的手怎么还不如我的暖和呢?”她的手虽粗糙,却很温暖有力。她的面孔也好像一直是这样的,自我记得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不会更加老。
今年,学余家的似乎也病了。但是并没有声张出来。只是看着她的女儿在她家里出出进进,料想是老太太遭了殃。
我有时候想,老太太这十几年过得好吗?她痛苦的时候向谁说一说呢?她有没有觉得日子很苦又望不到头呢?不知她曾向耶稣祈求过什么,也不知道耶稣啊,他有没有听到她的祷告。
(四)公祥奶奶
写到学余家的,又想到也很有点让人心疼的公祥奶奶。
早年间,公祥奶奶家里过得不错。她家里还开着小卖部,一毛钱一袋的瓜子,一毛钱一团的山楂片,油盐酱醋,都由公祥爷爷从小卖部的窗户里递出来。小卖部开在村口,我们放学回来,首先看到的就是它。
公祥奶奶的孙女王蒙长得又好看。我们心里羡慕得了不得!
公祥奶奶的大儿子白胖白胖的,做过中学的司务长,都知道这是肥差,和他的体型很般配。但他这个人是很懂得享受又有点马大哈的,花钱手脚也大,挣一些钱,花的也不少。后来不做司务长了,攒了点钱,开了个小厂子。老张和军婶子都在里面打过工。后来和他一起开厂子的老金被证明是骗子还是怎么回事的,厂子又不干了,做冷库买卖。但是因为投资失误,每每存储的东西都卖的不如买时候贵,很是赔了一些钱。又因为贷了高利贷,被告到我们那里。我们查明的就有二三百万。这下子越发大窟窿了。
有一年冬天,几个债主就来把他的冷库洗劫一空了。那时候他已经出逃在外了。不知是谁叫来了110,110来了问怎么回事,债主说:“他欠我们钱,难道你们替他还么?”110也没办法,哑口无言站了片刻,便回去了。
都说“养儿防老”,自打儿子在外躲着不能指望,公祥奶奶的日子越发凄惨了。她今年夏天跟着老张去做活,家里还有八十几岁的公祥爷爷。老头儿已经神志糊涂,行动不便。公祥奶奶纵然年轻些,也上了岁数。听着就教人难过。她的孙女给她打电话,听说这事,心疼地说:“你没有钱我给你,让我爸爸给你也行,你别再去打工了吧!”
今年夏天,公祥奶奶的闺女死了。她久已有病的。我因为案子的事情去她家找她,却想不到她就是她!印象里高大健壮,如今只是虚胖而已。眼睛眯着,走路打晃。
公祥奶奶死掉的这个女儿的女婿帮她儿子担保,幸喜已经脱保。不过对她又有什么分别呢?左不过是自己儿女。闺女死后,女婿很是愁苦伤心,说:“以前她虽做不了什么,我出去还有个看家的。她舒坦的时候还能帮我洗洗衣裳,如今......”。她反倒劝慰女婿,说:“个人有个人的命,你也不必忧心了。”
她要劝慰女婿,要照顾老伴儿,要担心在外的儿子。她有几颗心可操?她的希望在哪里来的?我没有什么能够帮忙,只有祝她健康,希望她们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