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一大早,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起床没有,说给我送些吃的,让我稍等一会去小区门口拿。
放下电话,急忙起床,穿着睡衣,套上羽绒服,慌慌张张在卫生间抹了一把脸,迅速在阳台整理了一袋水果,拿了一盒给父亲的茶叶,捂了个口罩就下了楼。
楼下静悄悄的,特殊时期,一个人也没有,车位上的车停的整整齐齐,阳光下反射着一道道明媚的光线。连续几天,响应号召不能出门,仔细想想,竟然有五天连楼也不曾下来。经过六号楼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在楼门口探头探脑,看到我又缩了回去。我不禁笑了,作为我的内心来讲,也害怕遇见人,就像朋友圈里戏谑的,人看见人都互相躲呢。
抄了一条最近的路到小区门口,老远就看到母亲了,她包的严严实实,手里提着一个红色购物袋,正隔着玻璃窗和门房里的人说什么,走到跟前,我听到一句:“不让进,我女儿估计就出来了。”
我赶紧大声叫她,掏出钥匙开门。小区门口竖着的牌子上,写着“非本小区居民严禁入内”,旁边还贴着一些红红绿绿的通告。
出门看大街上,一反往日的拥挤和车来车往,竟是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母亲见我出来,赶忙把包往我手里塞,交待我:“年前蒸的豆包,一直说给你送过来,还有你爱吃的八宝饭,还有水果,回去赶紧把豆包冻到冰箱。”我想说她形势这么严峻,就不要送了,又觉得说不出口,赶紧接过来,又把我手里的东西给她,说:“家里有孩子,没有事一定不要出门,思想上要重视呢。”
母亲点点头说:“我知道重要性,就想送过来让你们赶紧吃。一大早路上又没有人,不要紧。”她戴好口罩,我帮她弄好手套和衣服袖子,放好东西,看她骑上车走了,眼见她转过前面的十字路口看不见了,才提着东西返回。
上楼回到家,喘匀了气,把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看到母亲蒸的豆包,一个个大小均匀透着秀气的样子,薄薄的皮子隐约可见里面的豆沙馅,拿起来凑到鼻子前闻闻,嗯,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犹记得童年时母亲蒸的豆包,那时年前二十九,母亲要整整蒸一天馍,二十八后晌吃过饭,就忙着和面,最多的一年,和了五六盆面。和好的面被捂得层层叠叠,放在炕头上,等待着发酵,母亲忙里忙外准备着第二天的包子馅儿,不时还要去摸摸炕的温度,怕面发不起来。有时半夜里,还会起来给炕洞里添把柴,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面能发的旺旺的,第二天的包子能蒸的成功满意。
二十九在一阵鸡叫声里拉开帷幕,隔着窗户,我看到外面的天黑乎乎的,几颗星星还眨着眼,母亲就起身了。我听见她去院子里提水,把一大桶水倒进锅里,给灶膛里添上火,刚点着的火烧的噼里啪啦的,听见母亲叫父亲起床的声音,听见风箱被母亲拉得呼啦作响,听见母亲在案上剁馅儿父亲用擀面杖捣红豆的声音,又听见她把面盆往炕边上微凉的地方挪过去的声音,我和妹妹弟弟在这样的声音中又睡着了,再醒来,是被刚出锅的包子的香味儿唤醒的。
炕上越来越热,我梦见自己手里捧着个豆包向门外跑去,不小心跌了一跤,豆包滚到了地上,我在梦里大哭,却意外地闻到了豆包的香味。一睁眼,母亲一手端着刚出锅的包子,有豆包菜包和肉包,站在炕地上,一手拿着湿毛巾,正在呼唤我们姐弟仨起床呢。
我们从母亲手里接过毛巾擦擦手,每个人先挑一个自己的最爱抓在手里,弟弟爱吃肉包,妹妹爱吃菜包,而豆包,则是我的最爱。所以父亲母亲在第一锅,绝对不嫌麻烦,各种包子都要蒸进去,为了满足我们几个的愿望。三样包子混在一起,我们仨总是能准确的分辨出自己喜欢的那样来——其实很简单,母亲把菜包捏的略长一些,肉包居中处收的地方留一个小疙瘩,豆包最圆最精致收成空的。看我们仨馋嘴的样子,母亲总是说:“别着急,小心烫嘴。”然后带着慈爱的笑,看我们狼吞虎咽吃下包子,招呼我们穿衣服下了炕,还要收拾叠好铺盖,这一天火烧的多,要防止一不小心烧着了被子的。
这是我们小时候蒸馍的事,那时能给母亲搭把手的,就是父亲了,他专门负责烧火,偶尔也帮忙包包子。因为我们几个小,本来要给外婆家送年馍,也就是十个又大又圆的肉包子,都被外婆挡了,外婆心疼自己的女儿,要管好三个孩子,大过年的,蒸那么多馍不容易。
后来我们渐渐长大能帮忙了,几个舅舅也都分了家,母亲执意要给几个舅家都把年馍蒸上,又大又圆的包子,正中间点上赤红染成的大红点,我们这里称之为“礼馍”。于是在我们长大以后,蒸礼馍成为全家的大事。
发面依然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四十个礼馍,连同我们一家在正月十五前要吃的馍,都要在这一天里蒸出来。因为我们这里的风俗,正月十五前不许“烧干锅”,意思烧火做饭,锅里一定要有水,大概是正月里防火吧,所以初一到十五,是决不能烙馍的。这样二十九这天,蒸馍的任务量显得特别大。
母亲往往是在前一天就泡好一大盆粉条,在锅里用热水把萝卜焯好晾起来,摘净洗好了大把大把的蒜苗和大葱作为备料,蒸馍用的笼屉和笼布也早早洗干净靠在墙角,就等着随手拿起来用了。
二十九一大早,母亲喊我们一家起床,指挥我帮忙切豆腐剁馅儿,父亲依然烧火,小弟跑出跑进帮忙抱柴火,妹妹去老屋喊祖母过来帮忙包包子,母亲负责揉面和碱,整个蒸馍就好像年前的一出重头戏,每个人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每个角色都不可或缺。我在案上仔细的剁馅儿,唯恐做的不好被母亲批评;父亲认真地烧火,礼馍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火烧的功夫如何,父亲一点也不敢马虎;母亲在案上撒着碘面,揉好了这团面又开始揉那一团。等她终于把面处理好,接手把我剁好的豆腐粉条肉丁生姜葱蒜苗和在一起,开始调馅儿,不时还会端起来放到我跟前,让我闻闻香不香。这时候,早已到来的祖母,在案板前围着围裙,已经分好面团擀起圆圆的面皮,准备包包子了。
一团团面,在祖母和母亲手中,像变戏法似的,一会就团成一个包子,纹路细致,大小均匀,眼见盆里小山似的馅儿一点点下去了,一个个圆乎乎的包子上笼了,一笼屉满了,又是一笼屉。父亲把风箱拉得格外响,灶膛里的火苗“呼呼”向外蹿,大锅被一层层白色的雾气所笼罩,整个屋子里热气腾腾。
那时的笼屉封闭性不够好,母亲盖好笼盖,还要在上面捂一层塑料纸,而且要求塑料要一直被热气吹的胀鼓鼓的,父亲小心地拿捏着火候大小,自己也被火炙烤的满头大汗。从笼屉周围冒热气算起,三笼包子要足足蒸够四十分钟,母亲亲自看着窗台上的小闹钟,时间快到了才吩咐父亲火可以适当小一点;临到打开笼盖的那一刻,又要加大火力烧一把,说这样出锅的包子才不会沾笼布。在母亲如此严格的要求下,常常是第一锅包子出锅,我们几个人都要伸长了脖子趴在锅沿上看,看到一个个包子又大又圆又白又胖,才长长的出口气,心里暗暗祝贺这样的成功。
第一锅包子,基本上都是礼馍,祖母在笼屉拐角,包几个小包子插空,出来才会有我们几个孩子一口吃的;第二锅依然是礼馍。只有到了第三锅,我们喜欢吃的菜包肉包豆包,才会在祖母和母亲两双巧手的忙碌中做出来。我们仨也从不抱怨,给舅家的礼馍要紧,况且前面好多年也没有拿,我们似乎在用自己的耐心等待作为对舅家前些年亏欠的一种补偿,从心底心甘情愿的等到太阳老高了,才吃到自己心仪的包子。
两锅礼馍蒸完,一锅内容各异的包子出锅,一家人的辛劳得以安慰。吃过包子,我们几个孩子可以暂时歇歇了,祖母和母亲简单吃了以后,喝口水,又继续忙碌起来。我有时帮忙擀皮儿,学着捏包子,有时帮父亲烧火拉风箱,让他歇息一会儿。后面的包子入锅后,母亲又忙着把早已凉透的礼馍收起来,小心翼翼的,怕压着了,影响了外形。还要防着小弟到案板跟前捣乱,放下柴火脏手在面上乱摸,祖母常常背过母亲,给他手里偷偷塞一小团面,让他一边玩去。
童年的时光就在一年年蒸礼馍蒸豆包氤氲的热气里渐渐的淡了,很多年过去,我依然和小时候一样,爱吃豆包,爱吃甜食,豆子要是母亲亲手在地里种出的红小豆,面要是母亲亲手磨出的面。随着我们一天天离开家乡,离开土地,叫我到哪里,去寻找土生土长的红小豆和农家面粉呢?
去年过年,母亲也包了豆包,用的是小弟专门从超市买回来的红豆沙馅儿,我只咬了一口,就皱了眉,又甜又腻,难以下咽。记忆里的豆包,怎么能是这个味儿呢?母亲看出我的不喜欢,赶紧安慰我说:“今年委屈你了,明年一定让俺娃吃上正宗的豆包!”
又是一年过年,我又一次吃到母亲的豆包,轻轻咬一口下去,满满的都是童年的味道,不甜不腻,质朴无华,像极了母亲的朴实,童年时和母亲祖母在家里蒸礼馍的事,和弟弟妹妹相处嬉闹的事,全都涌上了心头。只一瞬间,我便泪水涟涟,我明白了母亲,明白了她一大早冒着严寒,给我送豆包的良苦用心。
叫我拿什么来报答你的深恩呢,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