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了晚秋,早上凉意渐渐重了起来。床尾的闹钟响了三四遍,才恋恋不舍地从被子里翻身起来,匆匆忙忙洗涑,然后快速地出门。
路过巷子尾的时候,恰巧就看到了那么一番景象: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扶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婆婆,正缓缓地从巷子前头的小斜坡上过去,秋天早晨的阳光柔柔地均匀洒在她俩的身上,抬眼望去,竟是那么地熟悉和温暖。
记忆中也经常是这样温暖的阳光,那时我也才十来岁。我的家乡是在南方的一个小城,这里普遍家族关系亲密,留有着一些古时宗族管理的样子,也有着浓浓的封建迷信氛围,这里大抵每个人,都会定时去神庙里寻神问佛、许愿还愿。而桂婆婆就是一个为神佛服务的人,只不过她把神龛供奉在自家里,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人家里简简单单的神龛,而是一个所有信男信女都可以去供奉、去寻求神明指引的地方,所以,桂婆婆的家就像一个神庙,而他们都尊桂婆婆为神婆,所有人都虔诚地请求婆婆为她们去和神明做沟通和请福。
我认识桂婆婆是因为她是我朋友梅梅的奶奶,那时候桂婆婆已经九十来岁了,是村里年岁最大的老人。小孩子贪玩,我和梅梅经常在她家里跳绳打闹,有时候不小心碰了那些香案和祭拜的元宝,婆婆都只是默默地自己去把那些东西重新供奉好,再虔诚地拜三拜,嘴里念念有词,然后还静静地看着我们玩闹,并不会打骂我们,不过她年纪大了,大概也没打骂我们的精力了。
印象中婆婆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大门边,佝偻着背,有人来供奉神明,她就让他们自己进去点香烧纸;有人来拜神许愿,她就颤颤巍巍地起身,去神龛前去烧香去帮忙问问伯公爷,充当那神明和信徒之间沟通的桥梁;有时候,有些人家里丢了金银首饰也来问,她总能帮她们指点一二,而每每都还挺准确,让那些人都千恩万谢。不过她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信男信女大概也没以前那么多,所以来的人也不多了,有时候一整个月也不来一个,每天早起烧香后,婆婆就在那大门口,从早坐到晚,伴着脚底下窝成一团的黄猫。
有段时间,我们那里不太太平,发生了好几起老人小孩不见,或者在路上被抢的事情,特别是我们去上学的那一条路上,有一条长长的堤坝,堤坝旁是成片的竹林,林里阴暗严密,确实容易藏着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着实危险。在一个女孩差点在那条路上被人强奸之后,村里的长辈们纷纷担心起来,自发组成摩托车队,轮流着在我们上下学的时间段,在那条路上帮我们巡逻。桂婆婆知道后,把我们几个孩子招呼到她家里,一人给了我们一个平安符,说是她祈了福的,给我们保平安,让我们带在身上。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拿着这一个小小的平安符,是真的很感动,并且把它仔细地包裹好,藏在书包的暗格里,每天都带着。自那以后,确实没有再发生这类型的大事,传闻里挖人心脏的坏人被关起来了,而那个试图强奸的人也被抓到了,村里慢慢平静下来。我知道我们后来的平安肯定不是桂婆婆的平安符带来的作用,但是婆婆的一番心意我是真的好好珍藏着,一想起就非常地暖心。
一天,我听梅梅说,她爸爸和奶奶起了冲突,我一惊,桂婆婆那么老了,伯伯做儿子的怎么忍心?后来才知原来是婆婆知晓自己老了,想问问她的儿子儿媳,愿不愿意帮着她接下这个照看神龛的担子,可是现在年代变了,迷信的人也少了,虽说我们地方信神佛的人还好多,但是到了现代,基本拜神拜佛都是图个心安和求个平安,以及保持着一种习俗而已,并没有十分信,所以让她的儿子儿媳接下这一个担子,继续把家当成一个神庙般继续供奉着,确实有点难,毕竟每一代人的思想都不一样,婆婆的坚持和虔诚,在她的儿子儿媳眼里大概也成了一种负担。所以,因为孝顺和一些敬畏之心,婆婆继续供奉着神龛没有问题,但是要他们做儿子儿媳的接着供奉下去,确实没什么可能了。
从那以后,婆婆经常从山坡上她家走到坡底下她女儿家,大概是想问问女儿的意愿吧,又或者是因为她女儿家里也有一个年岁大的婆婆,两个老人家可以坐着偶尔聊聊天,打发打发这即将走到人生尽头的岁月。后来这事她们家商量得怎么样了,我不知晓,只是从那以后,我经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佝偻着背、瘦瘦弱弱的桂婆婆,扶着墙慢慢地一步一步从女儿家返回自己儿子家,莫名有点心酸,所以每次我都是安安静静地走过去,甜甜地叫一声婆婆,再轻轻地接过手,扶着她慢慢地上坡,慢慢地送她到家,而她总是用她有点依旧闪闪发亮的眼睛笑着看着我,“放学了啊,好,真好!”
后来,上了中学,成了住宿生,一星期才回一次家,就很少再见到桂婆婆了,只是知道她越来越老了,耳朵已经差不多都聋了,眼睛也慢慢变得混浊,大概已经看得很模糊了吧,我长大了许多,她也经常把我认错。
再后来,就听到婆婆去世的消息,享年一百零二岁。
时光匆匆,桂婆婆去世已经好几年了,她的孙儿孙女也都结婚生子,如今她们家里也早已没有那个神龛了,就像普普通通的人家。
而我如今也很少去到她家,只是突然看到这么一幅老人家步履蹒跚的模样,才想起这一段桂婆婆的过往,时光如水,一天都是一番新的样子,只有回忆里依旧会有搀扶着婆婆一步一步在夕阳里上坡的景象,缓慢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