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part 4 5 6 7

  早年间,军校的业余生活枯燥乏味。

  没事就搞搞体育活动,围在一起唱唱革命歌曲,看看国际新闻。每周开会,内容无非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偶尔周末放个露天电影,也是《地道战》之类的。就算真谈恋爱,也不敢整出什么幺蛾子。

  但薄惑什么人?小时候被捧上天,长大了下来接地气,也不妨碍他想给程星辰一段难忘回忆的决心,遂带她去一家私人影院,看电影。

  在程星辰此前的十九年人生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和娱乐挂钩。程父是驻守边防的战士,一年回家一次。

  儿时,因父亲的关系,自己被教导凡事忍让三分,否则就要挨批评,导致她心智过早成熟,弹珠、跳绳这些东西于她而言已显得幼稚。后来,父亲配合一次缉毒行动牺牲,剩母亲一人撑起半边天,逼她不得不成熟,甚至将自己的学习经验复印到学校贩卖,磨尖脑袋想赚钱,给母亲减轻负担。

  “所以,你的防身术是父亲教的?”薄惑眉间隐着心疼,却刻意掩住了,怕她产生被怜悯的错觉。

  程星辰果然没注意,得意扬扬地说:“对啊,之所以考军校,也是因为军籍学员每月有数额不等的津贴,还享受寒暑假路费!”

  末了又说:“不然,应该会选择一所普通的重点大学吧?说不定现正优哉游哉地喝着可乐,和男朋友一起,在高级连锁影院看电影。”

  那模样,说不出的娇憨,看得薄惑心尖一痒,想也未想脱口而出。

  “没想有朝一日,我会因为一个人穷,而感谢老天。”

  “噗。”

  程星辰破功,觉得一颗心被什么东西涨满,连带环境普通的包厢都变得瑰丽起来。

  那日,他俩翻来覆去,最终选定了老片,《大话西游》ⅠⅡ。

  一开始,程星辰被电影台词和周星驰的浮夸演技逗笑,直到看见紫霞死去,笑意逐渐敛去。

  五百年前,紫霞去到至尊宝心里,发现他心里装着白晶晶,流下伤心的眼泪。五百年后,至尊宝因为心痛,差些拥不住爱人的身体。

  很多人问,这缥缈一生,至尊宝最爱的人是谁?

  而他只说:“有人在我心里留下过一滴眼泪。”

  程星辰情窦初开,自然无法抵御这悲喜交加的剧情,忍不住泪洒当场。她抽噎得上半身一颤一颤,薄惑顺势将她的脑袋往肩膀处带。这次,她没有跳开。

  黑白交替间,似乎有人问:“你的心里,有没有藏过’白晶晶‘?”

  他怔了怔,肩膀也随之僵硬几分,好在灯光及时亮起。

  Part-5

  这段恋情开展得虽然不算轰轰烈烈,却也并非悄无声息。

  当丁航第N次发现,程星辰与薄惑在食堂有眼神交流,还总能于每周外出时间“偶然”碰面时,他心里警铃大作。

  林荫小道上,丁航拦住程星辰,神色仄仄。

  “星辰,你别被薄惑的花言巧语冲昏了头脑,他不过将你当作无聊时的消遣罢了!我都听说了,他一毕业就要调回京城的,根本不会下去省市的连队。”

  程星辰垂眼,又抬:“京城又怎样?”

  她的反应丁航始料未及:“你不是开玩笑的吧?你知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连系领导都只有他个人的基本信息,家庭一栏被封在校长办公室里,可想而知,你们的人生方向根本不可能相同!”

  后来丁航还说了什么,程星辰已无心听取。

  从日常薄惑的举手投足看来,她不是没猜想过他的出身,非富即贵,却也没猜到如此遥远的地方去。但她从来有一说一的性格,当晚就忍不住问了薄惑对未来的打算。

  “你是不是要回去?”

  这天迟早会来,薄惑有心理准备,四两拨千斤反问,又似试探:“回去又怎样?不回又如何?”

  程星辰略一默,道:“我从小就有自视甚高的毛病,却也无法否认,你很优秀。所以,你这样的人才如果不去最核心的地方做贡献,我会看不起你,毕竟人往高处走。我来只想告诉你:薄惑,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自信有能力和你站在一起。”

  她似乎总能给人带来冲击,薄惑愣了。

  这冲击不单语言上的针锋相对,还有即便身处淤泥,却从不认为比谁轻贱几分的傲气。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这世上千千万,自己为何独给她青眼。

  夜晚,最大的那棵香樟树下,他悄悄执了她的手,一字一句,似誓言。

  “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须臾,女孩瞳孔里仿佛映着星子,像她的名字,密密麻麻闪闪烁烁。片刻,她踮起脚,如同小鸡啄米般,飞快地在男孩脸上掠过。

  自那之后,丁航再不置喙两人之间的事。短短几年时间,他看着她从少言寡语的姑娘,变成羽翼丰满的天鹅,薄惑理当居首功。只是,每当午夜梦回,两人互相扶持走过的青涩时光仍不免闪现,他醒来,觉得孤单。

  毕业前一学期,程星辰风风火火叫人给薄惑带信,要他调周末,有重要的事情找他。可到了约定时间,老地方却迟迟不见熟悉身影。

  那日,她在附近的奶茶店从正午等到傍晚,才恹恹地打道回府,去指挥系男生宿舍楼下拦人。结果,她没等来薄惑,却等来老薛,正是当初在食堂开玩笑的男孩子,几人早已熟悉。

  “薄惑呢?”她问。

  对方挠了半天后脑勺,遮遮掩掩:“呃、嗯,那什么……”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千万别低估女人的直觉。一系列情况都告诉着程星辰,有事情发生。

  耐不住逼问,老薛破罐子破摔,胳膊一甩:“大早上的,有人从北京过来找他。”

  “北京?谁?”

  对方面色更为难:“我也不知道。不过刚刚在校练场附近遇见,看了几眼,好像是……他钱包里的那个女生……初恋?”

  程星辰眼皮轻合,好半天才有所反应。

  她从来没有翻他钱包的习惯,没想到还有这号人物存在。她忽然想起小电影院包厢里,她曾鬼使神差地问:“你的心里,有没有过’白晶晶‘?”

  当时他没能回答,如今,答案自动送上门来。

  Part-6

  依旧是那条小道,冬末的香樟树却光秃秃的,树根下盘着一地枯枝败叶。程星辰等了很久,薄惑才归来。

  他似乎心事重重,近了才发现她,毫无准备地往后退半步。对于了解的人,有些话根本不用问出口,种种举动已足够,可她架不住微末的侥幸心理:“有人找你?”

  薄惑倒直接,像当初在这棵树下,信誓旦旦说要将她追到手的模样。

  “我已经决定回去了。对不起,星辰。你是我见过和紫霞一样优秀倔强的女孩,可我的心,始终无法放下那个叫’白晶晶‘的人。”

  程星辰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眼底的珠子却率先砸了下来。前一秒,她开口,本想告诉他说,自己面试笔试都通过了,已经拿到京城外交机构的实习邀请。她想说,你看,别人以为做不到的,为了你,我可以。

  但是,他说,他放不下“白晶晶”,要为了她,回去。

  “薄惑,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还是像别人说的,觉得军校生活无聊,多个人消耗光阴,也不错。”

  他的肩头越加宽厚,却再没有在她落泪的时候,又骗又哄地将她揽上去。

  “有喜欢过。”

  啪。

  回答干净利落。迎来的一巴掌,也干净利落。

  她眼底的星辰摇摇欲坠:“你撒谎。如果喜欢,不会这么狠。”他想了想,好像有道理,遂矢口否认,垂眼不敢看她:“星辰,我对你不起。”

  又是猝不及防的一巴掌。

  “这一耳光,因为你绝情。”

  “从此以后,薄惑,我们两清。”

  她最后的音碎在夜里。而他说,欠你的,我会还清。

  薄惑要回北京的消息一时间传遍校园,众人纷纷来围观她这个被抛弃的暧昧对象,这次,她没了还击的勇气,唯独丁航一如既往陪在身旁。

  毕业前夕,他揣着一张连队任命书,将多年的情意倾诉。与此同时,指挥系所有人正欢天喜地地与薄惑做最后的告别。丁航刻意用这些热闹做背景,企图击溃程星辰的心理防线:“你喜欢有担当的,我一直在努力。你喜欢能以一敌三的,现在的我应该也可以。你希望阿姨能得到照拂,我自认比全世界有信心做到这点。所以,星辰,给我一个机会。”

  可她想也未想,拒绝。

  “丁航,感情不是商品。别人不买,我就卖给你,这对你不公平。”

  说完,像同时拆穿了好几个月以来的伪装,程星辰再抑制不住,抱膝哭泣。

  头顶,香樟的叶子已重新长起,足以遮风避雨。可未来,她哭她笑,那个在树下的男孩,不会再回来。

  Part-7

  程星辰死心眼儿,最终还是北上了,却再也没见过薄惑。

  她曾以为,在类似的机关工作,总有机会打照面。但没来北京之前,她根本无法理解,这座城市大到有多离谱,有关薄惑的消息,只偶尔在校友群里听过。

  听说短短两年多时间,他因表现优异,被纳入陆军部担当要职,正团级。这年,她也刚好拿到外交部的转正书,因为一场地震海啸,主动申请到印尼参与人道主义救助。

  同行的还有丁航,他像极了固执的她,自始至终都扮演着影子的角色。

  抱着受伤的当地小孩蹚过半脚高的水潭时,一幢受潮的房屋恰巧坍塌。她呆愣着,忆起的竟是第一次参加丛林演练,有人小声问她:“害怕吗?”她说不,以后要面对的困境,比这凶险。

  他说没关系,未来所有的凶险,都有他参与。简单一句,时过境迁,竟仍有余威。

  千钧一发间,丁航从背后拉了程星辰一把,两人连带孩子狼狈跌入水中。青年男子怒气冲冲,控诉她不守纪律。

  “早就要求你回去,为什么不听?!这里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她秀目相迎:“除了我以外,这里还有多少处在危险当中的人需要帮助,你知道吗?”

  “但是,不一样的啊,星辰。”

  对面声音陡地放低:“他们如果遭受了意外,我会痛心。可如果遭受意外的是你,我不知道我会怎么……”

  那一刻,程星辰忽然很心疼。她想起与薄惑告别那晚,自己摇尾乞怜的样子,应当也差不多了。如果,此生必须和谁百年与共,那这人是丁航,其实并非不可。

  她与他相识十几载,大概,是命运早已做出的抉择。

  两人婚礼,在那年冬季举行。

  快到行礼时间,有快递送来一份礼物,指定程星辰亲自拆。快递并未写明来源,打开是颗通透白玉,泪滴形状。只消一秒,她迅速联想起那被刻意从脑海中抹掉的名字。

  曾经,《大话西游》荧幕前,紫霞消逝时,她在他肩膀流下一滴眼泪。后来,离别一夜,他目光定定地说,欠她的,他会还。如今,他无法还她以情,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将她错付的眼泪送回。

  教堂外的风吹得更狠了,程星辰突然很后悔,为什么选择婚纱。她抽身到丁航耳边絮叨说,其实,穿军装结婚也挺好的,至少保暖。

  殊不知多年前,薄惑早已在宿舍里开尽玩笑:“我们家辰辰特别怕冷,又期待北方的大雪漫天,所以婚礼得在冬天举行。届时,干脆两个人都穿军装?反正婚纱拍照用用得了。”

  其他几人又笑又闹出主意,包括接新娘时要怎么为难薄惑。而那时的丁航,做了什么?

  他双拳紧紧摆在膝头,然后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起身,去门外打了一通电话。当晚,纠察员便进入宿舍,直掀全身镜后方,发现了贴在那里的,属于两人的合照。照片上女孩的笑脸,似芙蓉开尽,娇俏惹眼。

  被抓住在校恋爱,是大事,严重会被开除学籍。而薄惑始终记得,程星辰是用怎样心痛的口吻提起,一个单亲母亲,如何含辛茹苦才将她养成如今的样子。所以,根本没人从北京来,他不过接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是父亲低沉冷峻的声线:“如果不想对方因为你前程尽毁,你知道,该怎么办。”此后的一切,顺理成章。

  香樟树下那场告别,她给了他两耳光。

  一个耳光是因为欺骗。

  没错,他欺骗了她。因为他的心里从没有过什么白晶晶。他当初没能回答,只是有些话矫情到连自己都羞于陈清。例如,“不管你是紫霞,还是白晶晶,我都会竭我所能,护你一世安稳。”

  而另一个耳光,是因为绝情。这点,他不认。

  如果绝情的话,为什么时隔多年,他还无法忘记那张素白倔傲的容颜?

  如果绝情,何至于看过百千风景,踏过万里红尘,却还是觉得,这些统统比不上,她偷偷吻他时的那个眼神。


这往事,与这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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