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育王寺,我回来了……
文|筠心
我读《陶庵梦忆》,繁华与苍凉外,还觉亲切,亲在风土人情。比如《褉泉》篇,张岱的祖父招待缙绅品茗,客人饮后大赞,问何地水沏茶如此之香?祖父答惠泉水。那人转头叮嘱随从,我家离卫前这么近,你们却不晓得去那儿打水,这回可得记牢啦!张岱说缙绅之言“足见绍兴人之村之朴”。但事实上,若非绍兴人,真难以会心一笑。绍兴方言“惠泉”与“卫前”同音,而貌似品味高雅的缙绅竟不知有天下第二泉之誉的无锡惠山泉,因此误将其当作绍兴府的卫前。尤其,我先生名字中有“泉”字,老家绍兴的公公婆婆也是一口一声唤“阿前”,这一联想,我更莞尔。
再有,《白洋潮》篇说到龛山赭山,那俩山真真是在家门口;《方物》篇说萧山杨梅,我回忆起幼年趁父母出门,偷吃杨梅烧酒中的杨梅,因嫌酒味重,拿白糖蘸着吃了一颗又一颗,结果烂醉如泥;《湘湖》篇评:“湘湖如处子,眡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时也。”我想起出国前夕,老同学用电瓶车载我去湘湖,紫外线过敏的她,脸晒得红红一片;读《天童寺僧》篇,我记起那年在天童寺求的签:“冬来岭上一枝梅,叶落枝枯终不摧。但得阳春悄急至,依然还我作花魁。”
然而,《陶庵梦忆》中,最最令我有共鸣的,非《阿育王寺舍利》篇莫属。因为我与阿育王寺的缘分,不但是亲闻亲见亲历,甚至可以追溯到我出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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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育王寺位于宁波鄞县宝幢镇。晋太康中得塔基一座,内悬宝磬,中缀舍利,传是释迦牟尼涅槃后的遗骨,塔是阿育王所造八万四千塔之一。南朝宋元嘉二年始建寺院,梁普通三年赐额阿育王寺。阿育王寺的历史竟如此悠久,且藏有佛主舍利,这些都是很多年后,我自书中获悉;童年时,我只知它就是外祖母家附近的一座庙,并且也没人称它“阿育王寺”,大伙儿一般叫育王庙或育王。
我在外祖母家生活八年,之后的八年,每个寒暑假我又都是在那儿度过,所以,你若问我去过多少趟阿育王寺?那真的是数不清,反正年年正月初一必去。那也是一年当中,唯一能与外祖母一块儿出门的日子。
外祖母非常勤劳,每日黎明即起,手脚不停,一直忙至晚上八九点。话又说回来,那个年头有哪个农村妇女不辛劳?但外祖母显然更甚,因为她除了一堆家务,养鸡养鸭养猪外,还得全天候养育我和妹妹;再加上,她动作慢,常常吃好晚饭很久,还猫在灶头间出不来,有几次外祖父命我:“去看看你的木外婆,到底在木什么?”所以,尽管外祖母没有一刻歇息,家里却永远来不及收拾:门背后是舅父们脱下的脏衣服,地上是我和妹妹丟的果皮纸屑。有干不完的活,却没有一句怨言,这就是我的外祖母。
宁波人的传统正月初一不动刀,也不动扫帚,因此这天成了外祖母有且仅有的假日。于是,我们步行去阿育王寺。现在回故乡,五乡高速口一出,就是阿育王寺,再两三脚油门,便到了。可那时,好像得走很久,孩提时代就是这么悠长!
虽隔数百年,阿育王寺之气象与张岱所记大致不差:
“阿育王寺,梵宇深静,阶前老松八九棵,森罗有古色。殿隔山门远,烟光树樾,摄入山门,望空视明,冰凉晶沁。右旋至方丈门外,有娑罗二株,高插霄汉。”
年幼的我最怕四大金刚,最喜欢十八罗汉。外祖母说,跨庙门槛,男迈左脚女迈右脚;数罗汉也是,男自左边开始数,女则右。“一二三四……”数到自己的岁数,就拜那尊罗汉,保佑自己新年平平安安。除此,还要拜睡佛,这样我和妹妹才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年年如此,年年不厌。
可是,1988年的正月初一,我们与阿育王寺爽了约。因为就在那天,外祖母走了,辛苦劳碌一辈子的她,永远地可以休息了……外祖母的神主牌安放在阿育王寺,多少年没去祭拜,是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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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的记忆真是奇怪,三四十年前的事儿清晰如昨天;五年十年前发生的,却昏淡如梦境。我唯一一次看阿育王寺舍利是在2010年的春节,由小舅父牵头,同行六七人,包括妹妹、妹夫以及同学的一家。那位同学是虔诚的佛教徒,正是为了却看舍利的心愿,才与我们一起还乡。进寺院前,他换上布鞋,以示恭敬。
舍利供奉在一座安静的佛楼,所有人将手机关闭,然后脱鞋步入。先是集体跪拜,接着单独上前瞻视。小舅父第一,跟着同学……没有人发出声音,但自他们的神情,或从容转身,或微微颔首,或一脸释然,我知道他们都“过关”了。
最后轮到我。顺着僧人的手指,我将视线投向一座镂空的小塔,细细地寻找起里边悬挂着的舍利……但,一无所获;再注目,依旧如此。焦急并不知所措中,只听见有人在我脑后压低嗓门说:“朝中间的孔看,有个像小铃铛一样颤动的就是,看见了吗?”是的,我终于找到了——深褐色、颤巍巍的一小瓣!欣喜地扭过头,指点迷津的那人原来是小舅父。
小舅父只比我大一轮,小时候我是他的跟屁虫,走哪跟哪儿,所以连他的同学们也都个个背过我。考大学差了一百多分的他,顶崇拜的却是读书人,曾经为我搜集了一堆高考资料。我上大学时,又是他与母亲送我到学校:“我当然要去,沾外甥囡的光啊!”其貌不扬的小舅父娶到了方圆五百里第一美女小舅母,可他爱而不宠。有几年,我心情灰暗,自觉无颜面回乡,小舅母颇有微词:“外婆养大的,清明也不来上坟。”小舅父护短:“我的外甥囡,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尤其后来,我读到张岱的《阿育王寺舍利》:
“便殿供旃檀佛,中储一铜塔,铜色甚古,万历间慈圣皇太后所赐,藏舍利子塔也。舍利子常放光,琉璃五彩,百道迸裂,出塔缝中,岁三四见。凡人瞻礼舍利,随人因缘现诸色相。如墨墨无所见者,是人必死。昔湛和尚至寺,亦不见舍利,而是年死。屡有验。”
张岱还说,他看见的舍利子“下垂摇摇不定”、“煜煜有光”;而他的好友秦一生“反复视之,讫无所见”,涕泪而去,那年果然寿终。竟灵验若此!联想到那日小舅父不惜冒犯神灵,也要上前点拨,他大约是不忍见我再平添不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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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祖父是给夏家做儿子,因为那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外祖母过门后第二年,夏家的女儿出嫁了,嫁妆满满地装了两船,剩下空荡荡的老屋仿佛被挖去肉馅的饺子皮。说起来,姑婆是外祖父唯一的妹妹,但其实我很少见到她。至于姑婆的一群儿女,也就是每年正月初二才上门,“舅舅、舅母”貌似叫得挺亲,热热闹闹地吃一顿便走,再会又得一年。走得很勤的亲戚有两家,一是外祖母的妹妹,另一就是外祖父的义弟,我叫他叔公。
世上的事儿,有时很难捉摸。你说姑婆不亲,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叔公与外祖父同样八竿子打不着,却情同手足。叔公是孤儿,十几岁时就与外祖父一块儿搭伴干活,两人特别投缘,因此就结拜兄弟。本来,外祖母的母亲已经相中叔公做小女婿,哪知半路杀出陈咬金。
“叔婆能说会道,所以叔公就被她抢走啦!”大人们曾这样告诉我。但在成年后的我看来,他俩能结为夫妻,主要原因是同病相怜。叔婆也是无父无母,并且是那种不知父母何人,不知故里何处,如同《红楼梦》里的香菱般身世堪怜的孤女。
好在叔婆生性开朗,并不忌讳谈论身世。那年叔婆六岁,过完农历新年没几天,跟着祖母来阿育王寺拜佛。祖母对她说,乖,你在松树下等着,阿奶去买包香就回来。谁知,黄鹤一去不复返,叔婆从此与至亲永别。阿育王寺的僧人收养了她,又过了几年,叔婆进了尼姑庵,她决定剃发修行以赎前世的罪孽。青灯古佛的清苦岁月,宁静而悠长,她以为这就是一生。可是,解放了,她被要求还俗。
别人正月初二回娘家,叔婆则回阿育王寺,她说那儿就是她的娘家。尽管生儿育女,叔婆却终生茹素、诵经、礼佛,她说二十年的功课与习惯哪改得了!逢年过节做羮饭,她对着天空喊,爹啊,娘啊,你们狠心不要我,但若有灵性,也来吃吧……随着年事渐高,叔婆越来越思亲,几次想登报寻亲。然而,她能提供的线索,实在是微乎其微。大伙儿劝她,你的亲人如果有心,早找上门来了,毕竟他们寻你比你寻他们可容易得多呀!
我最后一次见到叔婆是在2015年的十月,叔婆的小孙子婚宴上。年过九旬的她依旧背板挺直,一坐下就是双盘腿,前后左右不带靠的,儿女们感叹,阿母的童子功果然厉害啊!两年后叔婆去世,后事子女没有操半点心,因为她在生前已安排妥当——阿育王寺的僧人用一顶铁轿把她接走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叔婆得偿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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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七旬的父亲自打学会使用微信,便和多年未曾联系的战友们热聊上了。从前那个板着脸教育外孙:“别整天玩微信,要好好学习!”的老头,自个也沦为微信控。父亲加入了好几个微信群,其中互动最频繁的就是“阿育王寺战友聊天室”。
也许你会奇怪,阿育王寺……那不应该是佛友吗?是啊,那是特殊年代里的特殊故事,曾经有一段时期,阿育王寺变成了驻军营房。上世纪70年代初,父亲从上海部队下基层锻炼,在那儿待了一年多。原本只是稍纵即逝的一段时光,而父亲却因为与阿育王寺这短暂的缘分,收获了他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三位女性——妻子与俩女儿。
那时父亲年近三十,白白净净的文职军官,话不多,每天认认真真地做着会计。而母亲的堂嫂子在部队打零工,她是个大胆的女人,直接找到部队教导员,说要给会计保媒。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神奇,父亲只看了母亲一眼,便认定是自己的终生伴侣。更幸运的是,四岁丧父,二十四岁丧母的他获老天眷顾,遇到了待他如亲生儿子的岳父岳母……
2019年春天,六位曾经在阿育王寺服役的山东日照籍战友,联袂来到杭州看望当年的老领导。可是,教导员已年过八旬,精力不济,因此便由他们并不很熟悉,甚至可以说只是“惊鸿一瞥”的会计来负责接待工作。于是,父亲与他们整整相处了两天,话当年忆往事,直至临别,仍意犹未尽。
一行人离开杭州后,又马不停蹄地直奔阿育王寺。年届七旬的六位老战士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衫,整整齐齐地站在寺前合影。“这是我挑水的地方”,“我在这里站过岗”,“那儿以前有棵树,怎么不见了”,“阿育王寺,我回来了……”,看着他们发来的照片与视频,父亲、母亲与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有一天,我也要回去,陪伴你的外公外婆……”父亲缓缓并坚定地对我说。
* 图片系吴冠中画作,来自网络。
作者:筠心,喜欢读旧书的70后,从竹影江南到郁金香之国,美篇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