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漂洋过海的鱼
一
小时候家里很穷很困难,父亲是四兄弟里过得最差的,常常揭不开锅要去问叔叔伯伯们借米度日,因为父亲总是尽可能地把稻谷卖掉,父亲喜欢看到钱,更需要有余钱维持来年的生计。但是,父亲其实并不是一个眼光很狭窄的人,尽管很多时候表现出农民式的狭隘与短浅(此处无任何贬低农民之意,仅就父亲的表现就事论事),他不是一个甘于在土地上奔忙的人。在他年轻的时候,他跑到外面看世界,家中的相册里至今还有他年轻时候在外留下的风流倜傥的模样,当时去的好像是广东深圳一带。然而,终究没能混出个啥,而后又顺理成章地回老家娶妻生子,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去了。
天意弄人,命运没有就此放过父亲。
在他新婚第三年,他的妻子——我的母亲自杀离世,二十多年过去,父亲至今也未再娶,倒不是说他对母亲的感情多坚贞,大概是各种各样的原因促成,比如家境贫寒,比如有我和妹妹两个“拖油瓶”,而每每想到这,我就要落泪了。
父亲对母亲是怨恨的,至今也会念叨起这一辈子被母亲害了之类的话,怪她不负责任。这种情绪影响到我,所以在我的诸多文字中,我的母亲基本是缺席的;父亲又是爱母亲的,他总说那时物价贵家里没钱,但他有一次还是给母亲买了一双五元钱的凉鞋,他说这是当时镇上商店最贵的凉鞋。他一到兴头上还要和我们姐妹俩讲他与母亲之间那短暂的温存,这时的父亲就像浑身都亮了起来似的,非常有精神。所以,我才觉得父亲又是很爱母亲的,而日子一晃竟二十多年过去,我们仨却很少、几乎没上山给母亲扫过墓。母亲实在是与我们太遥远了,远得像我生命中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我对母亲无爱无恨,更没有任何印象,但我想,父亲在山上做事时,应该偶尔会去看看她,只是——怕也仅限于此了。
二
小时候家里的困难给我最深的体验不是少个人,而是揭不开锅,每年都特别愁学费,尽管后来才发现,贫困与少个人有很大关系。
父亲没什么特长,在我读初二之前都在家务农,直到初二之后,父亲就提起包裹外出务工了。出去不比在家,父亲什么都不懂,一切从零开始,从挑水泥桶、扛东西、捡零碎事做,到装模板、砌墙、贴瓷砖,从纯卖力气的小工到既卖力气又有一技之长的大工,这是父亲近四十岁时为了生活开始的“充电”,这多么像《我的前半生》中罗子君突然被离婚,然后猛然被抛进生活的泥石流中,不得不咬紧牙关向前挺的姿态。但我的父亲没有罗子君幸运,没有那么铁那么神的闺蜜,没有每个月定期到账的抚养费,更没有犹如天助的闺蜜男友,一切都靠父亲从零开始。父亲从来不多说他在外面如何苦如何累之类的话,尽管后来我偶然知道,父亲在外不仅累,而且自卑,总在人前抬不起头,因为——他无妻也无儿子。他每年在接近年关时默默回来,年后又默默出去,只有近来上了年纪,我们也都长大了,才开始念叨几句他好累啊,再做一两年就回来吧!
我常想,是什么支撑父亲一路坚持到现在?
现在想来,除了父亲被生活苦难磨出的坚韧之外,应该还有我和妹妹给予他的力量。比如,我从小学习成绩都特别好,初中时是经常包揽年级第一、能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的那种孩子,家里至今留有我因年级第一而获得的热水瓶的壶身,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还是没舍得扔,我也早已不是当年处处都争强好胜的我了。我学习成绩的突出,妹妹成长的平稳,应该是给予了父亲很大的安慰,尽管后来我在成长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些变故,但终究扭转过来,撑到读研。
其实,我心里知道:父亲很累。他常说,像我们这种家庭,按理你们两个是没多少书读的,意思是哪能一个读到研究生,一个读到大学。村上也不乏流言蜚语常给父亲吹耳边风:女崽崽读这么多书干啥,最后还不是人家的人……每当这时,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什么的也会念叨父亲两句:她要读就让她读嘛,干嘛不让读……但是:苦,却都在父亲心里,他一人承担所有。尽管这样,每个阶段如期而至的录取通知书,还是让父亲一路默默把我们姐妹俩送到了现在。
三
父亲还没出外务工的日子,我是家里的半个劳动力,煮饭烧菜自不必说。还记得那时为了能清洗得到家里的大铁锅,个子瘦小、只有七八岁的我,搬个小板凳站在上面,半个身子都快掉锅里去了。除此,还要做很多其他的农活,跟父亲上山下田是常有的事,什么上山种花生、搬西瓜、砍柴啊,什么下田插秧、割稻子啊,都是必备的生活技能。记得那时我和父亲在山上拔花生,很多次我都已经特别累了,不愿再多拔一根,父亲总说再坚持下再试试,当时我特别不能理解父亲,觉得父亲干嘛对我这么狠,长大后我开始有所领悟,我仿佛明白了父亲这样做的深意,开始感念父亲当时对我吃苦能力与坚强意志的磨炼,以至于我现在常要对父亲说:“我发现你当时让我吃苦、劳动还是非常重要的,对我影响蛮大嘞!”每当这时,父亲就咧开嘴笑,特高兴地说:“我就是要看看你的能力到底有多大!哈哈!”
四
尽管现在的我似乎能够轻描淡写地写出父亲在过去那些日子的艰难与坚持,但大概,也只是因为它们真的是过去了、远去了,才会有现在提笔时的恍若隔世吧!
这次暑假回家,看见父亲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出现在我面前,除了那被太阳晒得格外乌黑的皮肤外,父亲的额头、眼角也多了不少皱纹,好在父亲精神劲儿不错,看到我就咧开嘴笑,露出那被工地木板磕剩的半颗大门牙,笑嘻嘻地说:“回来了啊!”
是啊,父亲!我回来了。
回来看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