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成器的君子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论语》
“哎呀,老余!真是巧啊,你今天也进城去?”
“那可不,雪下了这么久,家里的盐可是用光了,不来这城里弄一点儿,家里真的就要揭不开锅了。倒是你老王,不是总喜欢在家呆着吗,这雪还没化干净,你急匆匆地进城作甚?”
“嗨,还不是我家那个臭小子,下个月就成亲啦,这不,平日再不出门,也要进城置办点东西准备准备了,总不能让人家姑娘嫌弃我们家寒酸。”这“老王”向后望去,又道:“哟,今天这队伍可真是长,老余你排到这儿得花了几个时辰了吧。”
“丑时停的雪,我卯时便来了。这都还没进去呢,老王,若是现在去排,到了午时也别想进去,来来来,你这就站在我前面,咱们一起进去。”
老王面露喜色,似乎早就在等这句话了“那就多谢啦。”
大家伙都知道,今年季候反常,秣阳城一连下了多日大雪,交通闭塞,商旅不行。这秣阳城门更是有近半月未曾开启过,周围的百姓缺了秣阳城里的集市,都渐渐感到日子不好过了,是以今日雪刚停,这城门口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城门多日未开,城里的官差自也不敢怠慢,当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核实进城者的身份和往来货物,生怕放过了想借机钻空子的不法之徒。
来的多,放的慢,城门口的队伍就不免越来越长了。队伍里多的是“老余”和“老王”,一来二去,插队的人越来越多,这队伍里的人想多往前几步可就难上加难了。
张化东今日来的可算晚了,他百无聊赖地站在队末一想到要把大好光阴浪费在排队这等无聊的事情上,当下没了脾气。忽然,他眼前一亮,好似看到了大救星!队伍中虽然站满了人,但前面的那个黑衣男子实在太过醒目了。这世界上,好似只有他与别人不同,宛如鹤立鸡群。
他一大早便等着进门,可如今也没能进的去,队伍里的人莫不在向前眺望,只盼也能找到个把相识“熟络”一番,唯独他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他忽然感到一阵疾风刮来,接着眼前便出现了张化东的脸,那张脸上一脸谄笑:“师哥,嘿嘿嘿,师哥,来的早哇。”
那“师哥”却早已看出他的意图,淡淡道:“怎么?你想投机?”
见“敬爱的大师哥”一语道破,他反倒安心起来,心道:大家都说大师哥是个迂腐不化的人,如今看来,对人情世故倒也并非一窍不通。张化东一看有戏,连忙开口道:“师哥,你也看到了,就现在这情形,谁不想早些进城?”
那黑衣男子道:“怎么?你进城有急事?”
张化东忙不迭地点头:“急事,当然有急事!”
那男子“哦”了一身:“那你站到这儿来吧。”
张化东本还在忐忑,以传闻中的“大师兄”,他绝对不会赞成“插队”这样一种行为的,哪怕是帮别人。但万万没料到“大师兄”今日居然如此开明。他赶忙以狮子搏兔般的身法闪到队伍中,暗道一句“好运气”。
回头正想向大师兄道谢,却哪里看得到人影?张化东摸了摸脑袋,省起十二年前新进弟子拜师,之后掌门问起各孩童今后的志向。有的说要做“天下第一剑客”、有的说以后要用明灭炉铸造出不逊于“那六把剑”的神兵利刃、有的说要以武入仕,将来做驱逐魔族的大将、有的说将来要靠铸剑的本事当上“城南郭老板”那样的富豪……大家的志向都很明确,只有这个人,这个刚才允许他投机取巧的人,他的回答引来众孩童的不解:那是多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志向啊,成为那种人有什么用呢?但是众位师长听了他的话却频频点头,因为那个叫方问渠的孩子说,他将来想要成为——“君子”!
方问渠默默地再次站到了队尾,他的想法是:张师弟既然有急事,理所应当想办法让他早些进城,但若是让他挤进队伍,不光是方问渠本人要多等一个人进城的时间,排在他后面的所有人都要多等片刻。自己可以多等,但总不能慷他人之慨,让那些辛苦来排队的人都多等一会儿吧。那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自然就是把自己排队的位置让给他,然后代替他从队尾排起,这样除了“迂腐的立志成为君子”的人,其他人都不用多等。
待到日上三竿,好不容易轮到排了两次队的方问渠接受官差们的检查,他开口道:“一共是三个人要进城,您查验看看。”言毕递给他一块表示身份的腰牌。
那官差倒是头一回见这样的怪事儿,三个人要进城,接受检查的却只有一个人,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儿?他转眼去看那腰牌,只见这腰牌墨玉琢成,样式古拙,上面刻着两个字“逝夜”,这两个字下稍却用稍小的字刻着另外三个字“樊奉珖”。
那官差觉得这人实在有趣,便道:“这块牌子便抵三个人?”
方问渠一愣,随即温言道:“正是。”
“那……樊奉珖是谁?是你?”那官差怪声问道。这三个字并不算简单,看来这名官差倒是略通文墨。他这一问不打紧,原本嘈杂的队伍立刻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
只听“啪”的一声,一块竹板打到了那名官差头上。却是一名官差的头目敲的,一边示意他噤声并悄悄道:“我朝太祖高皇帝的名讳你也敢乱叫?”
那名官差之前还在嚣张,此刻也傻了眼:“那……那……那个姓樊的……是太祖?”
“呸”又是一记竹板“什么姓樊的!你这新来的,怎地如此不晓事,听荐头说你上过私塾,那总该知道太祖的名号。”
“是是是。”那名官差不敢再为难方问渠,赶忙让道一旁,恨不得八抬大轿抬着方问渠入城,以弥补自己刚才嘴欠。人家手上毕竟有着用太祖手书镌刻的令牌,便是今圣见到了也要礼让三分。却在这时,已经行入城内的方问渠,回过头来,冲他笑笑,摇摇手示意他无需担忧。看这手持令牌的人,年纪轻轻,怎会有如此通天的本事能搞到这等宝物?该不会是假的吧?。
看出了这新来的十分疑惑,那小头目拉了拉他,示意他朝远方看。
于是这位刚在秣阳城南值守半月的官差在他业已看腻了的景色中,发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东西。在这雪后初晴的正午,在秣阳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山丘上,他首次看到,那座十几里外的小山的半山腰上倒插着一柄黑色巨剑,虽是距离极远但依稀可见这巨剑威势惊人,看去竟比高大的秣阳城门还要高上数倍!
“这……这……”那新来的已经目瞪口呆。
那小头目阴恻恻道:“那令牌,便是这么来的。”
……
城内,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在不约而同地清理着积雪。然而能踩着雪,却总让人觉得踏实,那是一种回到了真实中的感觉。
雪
如斯洁白,尤其是在一身黑衣的人看来。
这世上,若非盗贼刺客,极少有人穿黑衣,更何况是在白天?
黑能够通过隐藏自己更好地看清世界。
后来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人们认为,即使是太阳,也不过是苍茫广宇中的一根蜡烛,终有熄灭的一天。光明转瞬即逝,黑暗才是一切的背景,才是永恒的颜色。
然而对于方问渠而言,穿黑衣的原因简单的很,因为这件黑衣是父母留给自己最后的一样物什。这般想着,便不自觉地走到了“家”的门口。自那年家破人亡之后,安定下来的方问渠,总是会时不时回“家”看看,虽然那里已经没有了亲人朋友,但能够在远处看看那幢房子也足够让他心满意足。
颇出方问渠意外的是,这“家”的新主人——秣阳巨富郭有才今日亲自站在了家门口,在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家丁,一个家丁面前是一口大锅,里面飘来米粥的香味,旁边的案上则摆满了馒头、包子等食品。另一个家丁面前则堆满了一人高的布匹木炭等用度。两个家丁面前各自排满了长长的队伍,那是等着领救济的人们。微胖的郭老板则居中调度,依稀可见一筐筐物品从郭府里运出来,再堆在两个家丁面前。
这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郭家的商铺开满秣阳城,经营的东西无所不包,有这些物资并不奇怪,奇的是却是郭老板“铁公鸡”的声名远播,方问渠自也听过,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转了性,竟做起了“兼济天下”的事情。
听在这里排着队伍的人议论纷纷,方问渠也听出了个大概。好似是前几日大雪的时候,郭家公子生了重病,药食不进,,眼看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料昨天深夜却有一位高人不请自来,举手之间便将郭公子的病医好。那高人对郭有才说,公子之所以得病,全因他平日为富不仁,以后当多行善积德,方有转运之日。方问渠向来不相信什么命运,但若这“高人”借此吓唬一下郭有才,令他改过从良,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绕过了大门,方问渠轻车熟路地沿着围墙,来到后院,这处后院因郭老板觉得“宅子足够大了,多买一个院子徒增风险”而荒弃下来,因并未翻新显得有些破旧。这斑驳的砖墙围成的空地却是方问渠幼时的乐土,方问渠成年后本拟与郭老板商量一下在这空地为父母立个牌位,然而他想到虽说失踪十多年了,但毕竟有所谓“死要见尸”的说法,若是父母还都健在,因某种原因无法和自己团聚,那自己为未亡的父母立牌位倒是大大的不孝了。而且方问渠一直相信夫子说的:“礼的关键在于行礼者是否出于真心,至于礼的形式,反倒并非十分重要。”
于是,他翻墙入院,在这空地中央跪了下去,对着前面的大堂磕了几个响头,算是给自己生死不明的父母行过礼,再抬起头时,却已不免向隅而泣,十二年了啊!!!便算铁树也该开花了!方问渠扪心自问:自己这些年来多方查探兼又托人打听,几乎做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但关于十二年前父母那一次跑货的旅途却连一丝线索都没有,他们竟仿佛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方问渠又将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好似在哀求:“便算孩儿犯了天大的过错,你们若是还健在,也该知会一声。”
良久良久,方问渠好容易从长跪中站起身来,腿却已经有些微微发麻。拍打着长衫上的灰尘,想到自己还有使命没有完成,他不得不打消了多在这里耽搁片刻的想法。正准备翻墙而出,他忽然看见这院墙的角落里破了一个小洞,也就是俗称的“狗洞”。这个洞并非通向外面的街道,而是通向另一户人家的院子,那户人家就住在当年的“方府”隔壁,好像是朝中某大员的宅子。这个看似平常的洞,却一下子将他拉入回忆之中……
方问渠清楚地记得,那是端阳节的早晨,他独自一人在院里的空地上玩耍。那天自己心情十分爽利,因为父亲早上拿出了一件帅气的黑色长衫,他告诉方问渠那是他托秣阳织造府的朋友专门为方问渠订制的,用的是和“雪裾百花裙”相同的精良工艺,待到他行弱冠礼时,只需再量身裁剪一番,就可以穿着这件衣服风光一把。“不过给八岁的宝贝儿子准备这个是不是太早了一些?”说完父亲大笑着离开了。从此之后,方问渠一直想快些长大,好早些能穿上那件帅气的黑色衣服,包括九岁时那个拼命忍着眼泪,紧紧抱住这件衣服,坐在马车上被师父带上凤凰山的夜晚。
那个平静的端阳节,方问渠本在院子里安静地晒着太阳,想象着长大之后穿上那件衣服,偶遇一个漂亮女孩子的故事。忽的一声巨响,不知是墙的材质不好还是其他原因,原本完整的院墙却忽然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在前厅忙着准备节日祭典的父母和仆人们显然没听到这声巨响。方问渠少年心性,连忙跑到那个破掉的洞前,向墙的另一边张望。只见墙的另一边也是一处院落,里面种了一些花草,至于别的物什却看不真切。
彼时方问渠艺虽不高,人却胆大,见这“狗洞”不大不小,便从中钻到了另一边。那家的大人们估计也忙着过节,院子的墙角却呆坐着一个小女孩。大户人家的孩子多半深居简出,极少有和同龄孩子接触的机会,方问渠也不例外。眼见这女孩与自己一般大小,他不免好奇,他跑到那个小女孩面前,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但对方依旧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
小问渠转念一想:是了,女孩子多半胆小,她一定是给刚才墙塌了那声巨响吓坏了,这才不搭理自己。
“别怕啦,乖,我给你说啊,这墙是被我打塌的,”说着装模作样地摸了摸手掌,摆出一副武学高手的架势。“可不是有什么鬼怪啊。”
见那小女孩不理自己,方问渠继续眉飞色舞道:“我这一掌,名唤‘催魂掌’乃天山怪侠所授……”小孩子总是喜欢说书先生的,方问渠这就活学活用吹起了不着边际的牛皮:“怎么样?想不想学?以后便算碰上妖魔鬼怪也可以自己应付啦。”说罢,单手叉腰,另一个手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扬天大笑三声,一副盖世豪侠的嘴脸。
方问渠这厢表演的卖力,那小女孩倒是依旧不为所动。费了半天口舌全都是独角戏,方问渠不免有些尴尬,他蹲下身来,望着那个女孩:乌黑的大眼睛仿佛望不见底,两根马尾辫翘在脑袋后面,花衣裳有些脏,脸庞却干净洁白,这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孩!
“喂,你……”方问渠试探道:“是不是不会说话呀?”
那小女孩白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了:“你才不会说话呢。”声音清脆好听。
“那个……那个……”方问渠小脸微微一红“你家大人是不是也在忙着筹备祭典呐?”
那女孩微微点头,算是默认了。
“这大早上的无聊的很,我们一起做游戏吧。”方问渠提议道。
那小女孩又白了他一眼:“你这样的小鬼能会什么游戏?还不是扮家家酒,占我便宜,骗我扮你老婆?”
这段抢白弄得方问渠哑口无言,明明这小女孩也是个“小鬼”却凭什么诬赖自己,虽说这小女孩长得漂亮,但我们的方公子又岂容小觑?他开口道:“切,谁稀罕你做我老婆,我老婆将来肯定比你漂亮一百倍,温柔贤惠一千倍!”说完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铜盒,略带神秘道:“见过这个没有?”
那小女孩见这铜盒做工精巧,样式新颖,也不免有些好奇,她点点头,不觉把刚才的“夫妻之争”忘到了九霄云外。
方问渠将那小盒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叠图形:三角,方块等等不一而足“七巧图。”方问渠解释道“这里有七种图形,可以把它们组合成无数种样式,怎么样,厉害吧!”那架势就差炫耀说:“在你们玩家家酒的时候,你家少爷我已经开始研究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玩意儿了。”
那小女孩似是平日生活过的十分单调,立刻就被“七巧图”吸引了,两个小孩你一块我一块的拼起来。方问渠发现这小女孩虽是第一次玩,却构思巧妙,两人一起完成了许多方问渠独自一人时想不到的图形。
后来方问渠又从怀里掏出了“鲁班锁“、“九连环”等等寻常孩子听都没听过的玩具,这些小玩意儿着实让那小女孩大开眼界,想不到世上竟还有如此有趣的东西。
两人专心致志地玩了一个上午,方问渠听到了院子另一边佣人喊他参加祭典的声音。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回去,临走前想了想:敢情这家人对管她管的很严,她与我一般大小,却没见过这些东西,于是道:“这些东西先给你保管着,下午等我再回来找你玩。”
那女孩狠狠地点头,而且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尽管多年过去了,女孩的样貌已经记不真切,但方问渠记得那时她的笑,很美。
虽然这个约定在无聊冗长的祭典之后被方问渠忘得一干二净。待得他想起来,那家人却已人去楼空,搬走了,只是临走时,那家的主人来到家里,还回了这些玩具。对于人生中彼此的第一个玩伴儿,却都没有机会道别。
……
方问渠猛地摇了摇头,收回思绪,却不知怎么被一个“狗洞”耽误了许久。他飞身出墙,回到郭府大门所在的街道上,却见一个小道士从郭府里快步跑了出来,向着自己来时的那个方向追去,嘴里大叫道:“师叔!师叔!等等我呀!”
方问渠不明所以,自顾离去。
……
琴婉知道雪停了自己便得离开,原因却再简单不过:许久没有客人取她的牌子了。也许是因为再没有文人墨客替自己填词,自己也编不出新的曲子;也许是因为自己终究还是年长色衰,及不上新来的姑娘;更有可能是因为瑟逸风头太盛,让其他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只不过是先轮到自己了而已。
赚不着钱的闲人这里是不会挽留的,琴婉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四年的花雨阁。积雪再大却总也压不垮这楼阁的画栋,因为过一段时间,承重的柱子便会换上几根新的,这才能让这楼一直屹立下去。至于被扔掉的“旧柱子”,谁还会在意呢?
琴婉并不哀怨,她也不会像其他姑娘那样嫉妒瑟逸的好运气,她知道人的命运总是不相同的,与其抱怨,不如想办法如何度过。琴婉背着行囊,裹着棉衣,微冷的天气提醒着她,没在前几日下雪的时候被赶出去也算是东家的良心了。她的行囊很简单,往日的弹奏的雕花琴和奢华的用度当然是带不出来的。几册乐谱和平日看着抹眼泪的小说;表明自己身份的名牌;教坊颁发的乐师证明;换洗的衣物;几两碎银子。这就是琴婉,一个几乎没有其他技能可供生存,却又刚被风月之地赶出门的弱女子的全部家当。
能来花雨阁挥霍的多半是富家子弟,这四年的生活给了琴婉一种错觉,让她觉得所有人过得都很好,很富足快乐。现在她知道了,花雨阁里的日子不过是一场黄粱大梦,现在,是时候该醒来了。现实不是花雨阁里的高床软枕,现实是残酷的,就像那个穿着单衣,挑着箩筐在小巷子里叫卖炊饼的老者。
琴婉的银子并不多,更要命的是以后再也没有获得它们的途径了,但这并没有妨碍她来到炊饼摊前,递给老者一块碎银然后温言道:“老人家,来两块炊饼,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大冷天的,您早些回家去吧。”
虽是一小块碎银,但足够买他一框炊饼了。那老者慌忙道:“姑娘,这……这,老朽可找不开啊。”琴婉摆摆手,示意不必找了,拿了炊饼,在老人感激的目光中离去。
才到巷口,却迎面走来一个人:“哟,琴婉姑娘心地当真不坏啊。”
来人琴婉倒也的确认得,他本是城西袁家的二公子,向来有志读书博个功名,琴婉刚到花雨阁时,还是他常去捧场,出手也甚为豪阔。那时,他常与琴婉聊些孔孟之道,不想一辈子在父亲的背影下活着,想以胸中所学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当然,二人怎么也没想到命运总会在不经意间发生急转弯。一年后,袁老爷病逝,偌大的家业无人打理,这袁家大公子却又是个好赌之人,不多时便把家业败了个精光。
发现袁二公子许久未来,当时花名满城的琴婉亦不免担忧,多番打听之下才得知袁家家道中落。红尘中人轻易出不得花雨阁,琴婉只得包好银子,托人送给袁二公子,祈望他度过难关。每次托人去送,却每次都被他原封不动的退还回来,有一次,随着银子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俊秀的笔迹写的四个大字“君子固穷”。琴婉得知他的心意,便也不再勉强,二人由是断了联系。
今日再见,琴婉却险些认不出他,一束黑发披在额前,眉宇之间却都是玩世不恭的态度,言行举止甚是轻浮,谦谦君子的形象早已荡然无存。她向往日的贵公子,今日的登徒子盈盈作福:“袁二公子。”
“琴婉姑娘怎不在花雨阁里待着?外面很危险的哦。”说着话,眼神却不住往她身上瞟。
琴婉怎么也没想到,两年不见,温文尔雅的袁二公子竟好似变了个人,念在往日恩义,她也如实回答,自己是被花雨阁赶出来的。
那袁二公子闻得此言却笑得更灿烂了:“琴婉小姐入得青楼前便该想到这行当是吃青春饭的,待你这般人老珠黄了,嘿嘿,便没人还会留你咯。”
琴婉虽是风头已过,但尚且年轻,姿色依旧出众,远没到徐娘半老的时候。看到当年仁义无双的袁公子竟故意出言挖苦讽刺,她不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还是开口道:“琴婉书读得不多,蒙公子所授,却也懂得君子固穷的道理。琴婉虽是一介女子,纵年华不再,亦可寻他法谋得生计,从不敢妄自菲薄,轻言放弃。”
琴婉这话里的规劝之意再明显不过,看那袁公子低下了头,似乎隐有所动,她继续劝道:“公子若是有什么苦衷,琴婉虽不能解语,也能倾听。公子若是有什么困难,琴婉这里还有些银子……”
听到这句话,那袁二公子猛地抬起头,手掌忽然向琴婉的脸颊扇去。这一下变故太过突然,琴婉根本没有想到袁二公子会出手打她,这巴掌扇得极重,猝不及防之下,琴婉已然被打倒在地,身后包袱里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
那巷子里卖炊饼的老人见了这情景,唯恐惹祸上身,赶忙奋起一把老骨头,一溜烟地窜了个没影儿。
袁二公子将落在地上的银子捡了去,看那琴婉却兀自倒在地上,眼睛望向自己,没有怨恨,只有不解。他对着琴婉的肚子重重地补了一脚,哈哈一笑,自顾自地扬长而去。
苦难并没有让袁二公子变得更强,相反,现在的他已经完全被挫折所击垮。一开始,他还能凭借气节守得灵台清明,但日复一日的困苦生活和绝望的前路让他堕落成另外一个人。他发现仁义根本无法使自己生存下去,原来笃信的夫子的教诲已然全成了虚伪的谎言。他开始抱怨命运的不公,开始怀疑这个世界运行的真正方式,他的信念在瞬间崩塌,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另一端,就算那条路通向黑暗。
琴婉倒在地上,她觉得很冷,似乎雪又开始下了并且越下越大,刚才那一脚委实不轻,她的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那种疼痛的程度却很快地让人感觉不到,因为知觉正在失去。
她没有哭,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便不再哭了,但恐惧确实正在向她袭来,这小巷算不得偏僻,却无人愿意多看一眼。她不知道的是,前些日子的大雪已经冻死了太多的人,这些人生活在城市的角落里,同样没人会多看一眼,当自己的生存成了问题,谁还会去关注别人?
忽然,一双手扶起了她,那双手虽说不是有力,却很温暖。她勉力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个同样背着包裹的旅人,那人支支吾吾道:“适才路过,看到姑娘心地善良,本想……呃……本想结识,但见姑娘貌美,在下,在下自惭形秽。离开之后,却又念想,所以才回来看看,姑娘,你,你这可是遭遇了贼人?”
若非身子疼的厉害,琴婉此刻直想笑出声来,这人说了一大堆,却半句没到点子上。男人忽的一拍脑门:“是了,赶紧扶你去看郎中。”
琴婉吃力开口道:“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扶着琴婉,只管向前走,嘴里道:“在下郭伟仪。”
……
方问渠到得花雨阁门口,无意听得两个管事聊起天来,说是今天才赶出去一个,这些姑娘当红的时候一个个高高在上,被扫地出门之后,却不知道要靠什么维持生计。
方问渠不禁想起这场大雪,不知又有多少人被冻死,这座城的角落里还有多少人为生存而苦恼。千年转瞬即逝,夫子描绘的大同却迟迟没有到来的迹象。他内心一时激愤,周身内力喷涌,不觉形成一道气浪,巧合下将身后挂在花雨阁门口的一块小木牌震落在地。
这花雨阁中的女子多半凭借自身貌美与才艺赢得生活;那卖酒的酒保则凭着闻香识酒的本领和三寸不来之舌混一口饭吃;就算是沿街的乞丐也得把自己打扮的可怜些出卖自己的尊严换取生存的权利……
“我擅长什么呢?”方问渠这般想着。论铸剑的本事,自己远不如二师弟;论弹琴奏曲,这花雨阁里任何歌姬都强过自己;若论耕作劳动,自己更加是一窍不通。果真成不得器吗?方问渠这样问自己,不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真的可以吗?
“在达成所谓“不器之器”的道路上,专精一道已然被证明是一条死路,当把所有事物融会贯通之后,,一定能找出一个让‘大同’到来的方法,这也是所有“不稼不穑”却又能有东西吃的人的责任。”方问渠少时便如此决定了。
想到融会贯通,方问渠便想到一个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亦无人知道他活了多久,只听说他时常以琴瑟为伴,其所到之处,常有白鹤飞唳盘桓,如同这个人才是它们的归处。久而久之,众人便称他“鹤归老人”。传说此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经史百家无一不通。方问渠其实不大相信世上能有这样的人,传说免不得有夸张的成分。但来日若有缘得见,亦可好好请益一番。
……
郎中说琴婉的外伤并无大碍,现在的她正和郭伟仪在一间茶馆里聊着天,后者刚刚说到正是因为自己什么都不会,所以才离家长长见闻。
琴婉并不知道他是秣阳城里最有钱的人的儿子,但她还是以公子相称:“郭公子,你听说过‘君子不器’吗?”
郭伟仪读书很少,自然摇头表示没听过。
“‘君子不器’是说,一个真正有本领的君子,不应该只具备某一种单一的才能。只具备单一才能的人,就像是器皿一样,即使再华美也只能做某一种用途。而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不应该以‘有用’为自己的目的,而应该追求更高的东西。所以郭公子,你根本不必为没有专一的才能而苦恼。”
郭伟仪听得心驰神往,不经问道:“那更高的东西是什么?”
琴婉忽然想到了袁二公子,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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