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湘伟”是一个很有男孩气的名字,但龚湘伟恰恰是个美丽的女子。她和我是同乡、同姓还同龄,并且都喜欢写一些怀旧的文字。因为有这些相同点,朋友钟宏伟觉得很有必要介绍我们认识。在引见之前,钟兄先给我看了湘伟的一篇文章,是她记录母亲口述的几则益阳民间谜语。我对益阳民间的东西都感兴趣,觉得自己在益阳城里生活了四十几年,多少也能算是“老益阳”了,她母亲口中的益阳谜语我肯定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兴冲冲地看完了文章后,我立刻云里雾里了,怀疑自己是个假益阳人:文章中记录的十几条谜语,我竟一条也没出来!不但猜不出,而且有的知道了答案还是看不懂!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多年来建立的自信心瞬间消失。怎么会是这样!我不是一向聪明伶俐、人见人夸的吗,打小就知道“一把刀水上漂有眼睛冇眉毛”是鱼、“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是花生,今天看见湘伟妈妈说的谜语,却是“茅四屋里捡了抹布~开(揩)不得口”,这也太侮辱智商了吧,让我情何以堪!
后来和湘伟说起这事,她反过来安慰我:她家是从桃江迁到益阳城里来的,她妈妈说的谜语都是桃江乡下的事物,和我平时看到的不同,我猜不出是可以理解的。原来如此,敢情是区域差异而不是智商问题,我总算舒了一口气,把心款款地放进腔子里。静下来仔细一想,谜语中描述的确实和我看到的有点不同,有的东西我想破脑壳也想不出。比如有一个谜语,谜面是“黑脸黑脚皮,上树只管擂(音犁,碎步急走),杀哒冇得血,剐哒冇得皮”。谜底要求打一昆虫。我犹豫了好久,想它又黑又小,又爱上树,就猜大概是蝉,我们这里叫“船娘子”的。心花怒放,以为这次肯定猜中了,兴致勃勃地一对答案,却是蚂蚁。这怎么可能?说蚂蚁小,“杀哒冇得血,剐哒冇得皮”还可以理解,但怎么会是“黑脸黑脚皮”呢,蚂蚁明明是焦黄色的啊!后来用湘伟说的“地域差异”来解释,发现真有道理,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城里,看到的都是城里蚂蚁;而乡里蚂蚁,还真是谜语中描述的样子。
城里的蚂蚁确实是黄褐色的,一般只有半个米粒那么大,时常在地上急急忙忙地游走,费力地顶着大包小包赶路,倒很少看见它们上树。偶尔一队蚂蚁中夹着一只大的,个头比普通蚂蚁大一倍,颜色也更深。它的出现引起了我们的格外关注,对它的身份作出种种猜测,认为它是这队长,是来监督蚂蚁们工作的;甚至想象它手执皮鞭、耀武扬威的样子...这些大蚂蚁是我那时候看见的颜色最深、个头最大的蚂蚁,我曾经天真地认为,论黑、论大它们就是极点了。
没想到,一去外婆家,我这种错误的想法立刻被颠覆了。
外婆家在益阳郊外一个叫“大海棠”的小山村,村子四周都是平缓的山丘,村前平地上几十亩水田,水田间一条清澈的小溪汨汨的流淌,小溪上搭着一座石板桥,走过小桥,就是外婆家,外公、外婆、满姨和舅舅一家都住在那里。满姨比妈妈小七八岁,那时还是一个活泼的农家少女,舅舅的大儿子和妈妈差不多大,却要叫妈妈“云满满”。外婆家的人喜欢逗我玩,他们都戏谑地叫我“街上伢子”,称自己是“乡里人”,满姨干脆叫我“街痞子”,好象我真的很痞似的。跳进黄河洗不清,我也懒得和他们纠缠了,去找大庆玩。大庆是舅舅的孙子,和我同年;按辈分,他应该叫我“叔叔”,但大庆不但没叫过我叔叔,反而经常打得我跟孙子一样。和大庆玩不到一起,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去看蚂蚁。
在我看来,街上蚂蚁和乡里蚂蚁简直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因为它们的体型相差太大了,有四五倍的差距,就是街上蚂蚁中高人一等的“队长”,在乡里蚂蚁面前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不点。不但个头大,浑身上下也黑得发亮,仿佛象“船娘子”(蝉)一样披着一层油亮的黑色角质铠甲。与街上蚂蚁前呼兵拥爱集体行动不同,乡里蚂蚁总是独自忙碌,象一个孤独的剑客,在赭红色的大地上兀自坚定地前行,不一会儿就躲进地缝里不见了。印象中没看见过黑蚂蚁爬树的样子,想必真的是“上树只管擂”,湘伟妈妈说的肯定不会错。
四十多年过去,大海棠的山丘、水田、小溪都消失了,成了益阳的中心城区,车水马龙、高楼林立,那里的人都成了正宗的街上人,日子过得比我们好得多,只不知道那虎头虎脑的乡里蚂蚁还有么,是否也变成了孱弱的街上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