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中秋节,圆月当空,七十多岁的李常卫和妻子王励梅与儿子一家三口一起在家中团聚。
他们还住在医科院分的家属楼里,那幢六层楼房已经破旧经过外装修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儿女们曾多次要求给他们老两口换个电梯楼,他们坚持不让,说住在一楼进出方便,最难得是有个小院,儿女们也就作罢。
两室一厅的家里摆设很简单,家具还是老式样。一进门就是一个小客厅当餐厅用,放着一个小餐桌,靠墙角放着一个冰箱。两个房间一个是卧室,放着一张大大的双人床还是大儿子前年坚持给他们订做的;另一个作待客厅,一个带着一面大镜子的衣柜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写字桌,上面摆着一些书和一把椅子,写字桌再过去是一个书架,里面摆满了书。一个长沙发放在立柜对面,挨着沙发靠窗的墙边放着一个大鱼缸,里面的灯光可以照见几条热带鱼在里面悠然自得地游着。
从这里这里看见外面的小院,种着一棵果树和葡萄架子,一到夏天便有绿色的藤蔓爬上了支架,撑起一片绿荫。旁边还放着几盆花,有君子兰和文竹,都是常卫很喜欢的花,虽然不开花,但叶子绿油油的很有生气。那盆君子兰像是抹了一层油,又大又厚的叶片闪着绿色的光泽;文竹则在一片柔弱中舒展着它那细细的纹络,不愧它的名字,文质彬彬,还有一种竹的风骨。
大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很孝顺。儿子作了水利局局长,二女儿是老师,三女儿是保险公司推销员,年年业绩都在公司前三名。李常卫常开玩笑说,自己儿女的职业涵盖了现今社会的主要行业,有衣食住行离不开的水的,有负责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还有保障人类生老病死的,都是很重要的职业。
这天晚饭过后,一家人都坐在小院里供月亮吃月饼,李常卫把大儿子叫到客厅沙发上说话。
“今天你在,我就先跟你说件事情,等哪天你两个妹妹来了再和他们说。”儿子洪斌看着父亲,知道要说一件重要的事情,便凝神细听。
李常卫朝窗外老伴坐的地方看了一眼,“我和你妈也都快八十岁的人了,也该想想我们的后事了。”他抬手拦住要说话的儿子:“我知道你们要劝我想开,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很想得开,只是要面对的迟早是要面对的。”他背靠在沙发上,看着那只在玻璃缸壁上静止不动像在歇息的黑白相间的燕鱼说,“现在我晚上常常梦见家乡,梦见那条小小的街道,那些不太整齐的房舍,和远处的一片荒地,你二叔赶着一群牛羊咩咩叫着走向那片荒地,种牛羊的粪便味道在空中弥漫。我当年就是从这条小街走出了山村,来到了城里的医学院上学,成了一名大夫,认识了你们的母亲。”
儿子静静地看着父亲,听他回忆往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聊聊天了。儿子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没有退休。他很敬佩自己的父母,也遗传了常卫夫妻两人的乐观坚韧。
“所以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我这一生也没有白活,总算是做了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想着在死后能够再尽一点微薄之力,遗体捐献出去。”
刚说到这里,儿子李洪斌便激动地喊了一声:“什么?您要遗体捐献?!”
“不只是我,你妈也是这么想的。”李常卫平静地说。
“这……”李洪斌有点没有想到,谈话的内容瞬间让家里的气氛凝固了。李洪斌平静一下情绪,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面对着父亲,严肃地说,“爸,你贡献医学事业的心情我们能理解,但是我想中国历代传统观念里有一个完整的身体是很重要的。如果爷爷姐姐还活着的话,也不会答应的。人之发肤受之于父母,谁的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身心完整地离开这个世界。只有那些恶贯满盈的人才被人诅咒……你们在工作期间已经兢兢业业地干了这么多年,何苦来在离世后还要将身体捐献出去。等你们百年后,子孙们来祭拜的时候想想你们,不是让人心感悲凉么?”
“我知道,你们出于孝心不想让我们这么做。当年那些解放军们有多少是连尸首都找不见的,他们不都在八宝山留名了?你也是一名国家干部,不该固守着那些传统老观念了,我们做医生的,知道人的身体是一个非常复杂精妙的仪器,有很多密码我们还没有解锁,造成现在有很多疑难杂症治不了。如果我们的身体能够用来让那些医生们研究医学难题,也算是能死后瞑目了。”
李洪斌不再说话,只是点燃了支烟,一边抽着一边思考着。
“医院里有个小男孩,十来岁,他活泼开朗,即使在离开人世的前一天还在给护士们讲笑话。每次见到他都是微笑的样子。”李常卫回忆着,“那天他的父母找到我说,李大夫,孩子要做遗体捐献。我当时就愣住了。一个孩子居然有这种想法,他想把自己的器官捐给同病房的小女孩,他说如果有人因为他看到了光明看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个世界,他很高兴。”李常卫的眼中盈满了泪水,李洪斌在一边也转过了头,用手擦着眼角。
“那时我就在想,我去世以后也要这样做,难道我们的思想还不如一个孩子开阔么?”
一阵沉默,洪斌站起身来,“爸,我知道您和我妈的想法了,不过这还要等洪梅洪兰两个妹妹来了一起再商量一下。我们尊重您和妈的意见,但是这毕竟是件大事,需要好好沟通。”
李常卫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