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次与蝟实的相会有点仓促,而且是以妈妈的无奈为代价的。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妈妈从外面回来准备做饭,我穿了外套换了鞋子跟妈妈说:“我去岛上走走。”妈妈的表情很不情愿:“我准备做饭了。”虽然妈妈这种表情对饭来张口的我来说的确有一种压力,但我还是把她的话和无奈的眼神扔在了家里。
我惦记着岛上那片蝟实,想必该是开得最艳的时候了,但周末赶稿子,而且为了周一早上的会议要看很多的文件,夜以继日地完成了对我来说这些极其重要的工作后恶狠狠地睡了一觉,醒来的第一个冲动就是要去看岛上的蝟实。
上周末的时候我带从武汉解禁来北京的朋友去过岛上,往岛上走的时候我跟他说:“岛上有一片花非常好看,不知道开了没有。”当时空气中到处都飘着柳絮,地上也是一团一团动人心魄的白。女人为了美是可以打耳洞、在脸上动刀子或节食的,我为了这轻飞曼舞的柳絮也欣然地接受了这个季节空气中毛茸茸的浮尘。
我是在去年的春天才发现岛上那片花的,我不记得它的名字,也不能准确地记住花开的时间,我朝着它走过去的时候,在一层轻薄的柳絮笼罩下的花苞看上去像是花落后留下的花托,心里难免有点失落。
尽管我们总在错过很多美好的事物,而且常常是浑然不觉,但如果带着某种期待朝着它走去却发现已经错过的时候未免会生出一些感伤来。正准备跟朋友表示遗憾的时候,发现那些“花托”原来是花苞上的柳絮造成的错觉,不免兴奋起来,这么说,花还没有开!
我立刻拍了图片在“形色”软件上查花的名字,其实我去年就查过的,但很快还是忘了,这公园里各色各样的花,大多数都不是我熟悉的名字,所以,即使查过还是很快就会忘记。
这一次因为要向朋友介绍这个公园,所以很认真地查了一些花名。不过这花名让我们觉得有点奇怪,“蝟实”或“猥实”,虫字旁或犬字旁,昆虫或动物,这名字真的有点奇特,我奇怪为什么这么奇特的名字自己没有记住。朋友感叹了一句:"居然是虫字旁!"
它为什么就叫了蝟实呢?我在网上百度,既没有典故,也没有花语,就像它没有香味一样,大大的一片都引不来几只蜜蜂,偶尔一两只估计也是在空中路过的时候看见了它的色彩停下来的。
02
名字对人、对物都很重要,一个美的名字可以入诗,比如“忍冬”这个名字就经常入诗,诗人们不愿意说它叫“金银花”。但对名字是不是美往往由先入为主的经验来感受或判断的。
比如玫瑰,我就没有质疑过它为什么是斜玉旁,也不质疑为什么还有个鬼字。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知道了玫瑰这个名字,反正它的名字是和它的形态寓意同时出现的,不管任何时候,“玫瑰”这两个字用在什么地方我都会觉得有一种暧昧的、迷人的香气,于是,也就认同了这个名字的美。
再比如东湖和西湖,明明杭州在东、武汉在西,偏偏就被这么叫了。单把“东”和“西”拿来比,估计也是不会有什么细节的,但因为有了白蛇和许仙的故事“西湖”这个名字就变得细腻起来,而“东湖”则是博大而广阔的感觉。
同样是在武汉,黄鹤楼就比东湖神秘,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黄鹤,只因崔颢一句“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就赋予这两江交汇处的楼阁无限的遐想。
就拿这公园的名字来说吧,叫红领巾公园,我就觉得有点吃亏,包括它旁边的团结湖公园、朝阳公园都差不多,不像是颐和园、天坛、圆明园那样有跨越朝代的历史,有皇宫贵族之气。而这些公园都是50年代后为老百姓建的,时间不近不远,是在中国经济比较落后的和平年代建成的,这些公园的名称跟那个时代一样有点"革命"、有点土。
所谓风景名胜往往都是有奇特的自然风景或传奇的历史故事,你说那些兵马俑到底美在哪里?他们出土的时候很多色彩已经脱落了,缺胳膊少腿的也不少,为什么大家觉得美呢?因为它承载着历史啊。
奢靡也好、苦难也好、战争也好,只要时间足够远久,只要它的穿透力足够强,它就有一种强大的生命力和审美力。
那些时间更近的景点又和“红领巾”们不同,比如世界之窗、环球影城、迪斯尼,这些不是风景也不是名胜,他们往往以“最大规模”、“投资最多”为噱头,是游乐场或娱乐场所。
新建的公园即使再土,如果加上历史典故也就不是问题了,比如2000年后建的元土城遗址公园因为有了忽必烈的故事,于是就有了重心。
人对于未知领域的探求心往往胜于对现实的好感,人们越是无法到达就越神往。前几天,我在同学群里发了一篇师兄的“里耶游记”,因为里面记载了2002年4月6日在那里发掘了2200年前的秦简,于是那块距离我们家乡很近的土地一下子就变得丰满、厚重和神秘起来,同学们强烈要求我带他们前往,他们想要看的不是那块距离我们不远的土地,而是想要借助这块土地上出土的竹简窥探2200年前的历史印记。
但任何平庸,只要能够一直保存下去,若干年后,若干若干年后,当平庸被时间酿制成永垂不朽的历史,那些平庸也就变得不凡起来。
也许若干年后,若干若干年后,那个贫穷的年代一样具有历史的光辉,红领巾公园这个名字也会变得好听起来。
03
人对环境的感受是有层次的,新到一个地方,是新奇、陌生和神秘的,你会觉得空间是深邃的、立体的;熟悉以后,空间便刻进了大脑里,于是,空间就变成了一个平面,你能迅速知道这个平面上的每一个点和你的关系;久别以后,那个曾经熟悉的环境又变了,它变成是一种生命的印记,而且始终都让你魂牵梦绕。
所以,人就是这样,新的是好的,是深邃的;旧的也是好的,是悠远的;唯独所在的是平面的、平庸的、琐碎的和熟视无睹的,我们就是这样生在福中不知福。
熟悉的、一成不变的环境就像你看见一个人永远留着同样的发型穿着同样的衣服,时间长了再好看的人和景都会让人感觉生厌。
但如果环境有变化那就不同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北京会超过深圳的原因,因为这里的四季从来不同,即使同一棵树也常常给人新鲜感和新奇感,这里的路边、公园和园区永远不会给你一成不变的感觉,即使同一季节也会有无数的可能性。
那天我跟朋友说,我喜欢这个公园,是因为它总是让人有惊喜,从春天到秋天,从来就不会因为一种花谢了就失去姿色,迎春花、玉兰、桃花之后是樱花、紫叶李、海棠、和丁香;然后变是成片的兰花、忍冬、紫荆花;再然后还有蔷薇、月季、荷花、菊花……
因此,我还要为园艺师鸣不平。这个世界上伟大的桥梁师和建筑师的作品都成了永恒,似乎没有人记得园艺师;这个世界上的山川、河流可以永恒,古老的物件成为永恒;一棵树也可能延续千年;而那些世界上最丰富的花草没有一个个体可以永生,它们只能一岁一枯荣。
04
蝟实是国家三级保护植物,但我终于还是没有查到”蝟实“这个名字的来历,为什么蝟实叫蝟实?大概是因为它的花柄和果实有刚毛的缘故吧,原本应该是”刺猬的果实“,只是,在"蝟"和"猥"都允许的情况下,我肯定挑“蝟”,因为在刺猬和萤火虫之间我更喜欢萤火虫。
不管怎样,“蝟实”这个名字都很难给人带来美的直觉,还好它属于一个好听的谱系,属于“忍冬科”。
从诗人喜欢用“忍冬”而不用“金银花”这一点足见人的本性是矛盾的,他们本来是一类却偏偏想要求异。
现实中即使实在斗私批修的年代,人们可能会鄙视一个成分不好的人,但还是避免不了要为钱而忙碌,也避免不了对衣衫褴褛的憎恶。
但文人们却不觉得代表财富的”金银”是美的,宁愿要痛苦的“忍”和“寒冷的”冬“。大概因为金钱和财富代表争抢和阿谀的缘故吧,所以,文人宁愿选择孤独。
也许,人就是这样在自我否定中寻求那么一点与众不同的美感吧,我们被告诫”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只是,"钱财"不好,"千金"又是什么呢?
不过蝟实花开的时候并不孤独,属落叶灌木,它们是一束一束的开在枝头的,花序紧簇,密密匝匝,一堆一堆的开,但你绝对不会因为它的多而觉得平庸,它有丁香般的气质,格桑花般的色彩,直立的枝干,粉红的花瓣,艳而不俗。
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对蝟实的喜欢是因为它稀有,它属于忍冬科但不是忍冬,它有丁香的气质却不是丁香。我在很多的地方见过忍冬,也在很多地方见过丁香,而蝟实,我只在这个岛上见过,而且一年只开一次花,从含苞到凋谢,大概一个月左右。
我终于在“形色”上查到了蝟实的花语,就像我所期待的那样,它代表着“珍贵”。它是稀有的,与众不同的,是新奇的,也是曾经的,就像一个从史上孤独走来的美人,深邃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