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遇见的男人

我决定出逃,这是一场有计划有目的的出逃,为了逃离学业和情感的双重压力,一个月前我找到我的好友询问是否可以去她那里旅行,接着便马上敲定了后续行程,迅速找了份兼职开始攒钱,并着手准备各种证件。

一切都准备好后,我背上我那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装满了我所认为的漂亮衣服和化妆品,那时的我由于情感受挫急需在外表上证明自己,并不嫌麻烦。离开前,我给喜欢的男孩发了一条消息,“我要去旅游了,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坐长途深夜卧铺”,我将这些听起来“很不安全”的词描述的很详细,渴望他回复我一些话,至少也得是"注意安全"“小心”之类的,结果他什么也没说,我又默默把对话框删掉了,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上火车了,我立马占据有利地形,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过往的行人,我幻想着也许可以和某位帅哥开展一段浪漫奇遇,也许可以认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可现实是,我那个隔间睡的全是一些年龄大于40岁的大爷大妈,而我一个瘦弱女子则要爬上第三层床位,在那里度过一个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翻不了身的漫长而又孤独的夜晚。

这时,那个人出现了,他背着一个很大的背包,手里拎着两个袋子,与坐在窗边的我对视了一下,互相交换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眼神,他的脑袋圆圆的,头发看起来并不浓密,带着个框架眼镜,皮肤很黑,猜测他的年龄大约在28岁左右,职业并不明确,这种外表的可能是打工仔也可能是研究生。没兴趣没兴趣,看起来很没意思,我的心里这样想着。他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床,将行李安顿好,看起来很老练的样子,想必一定是坐过很多次卧铺了吧。   

大家都已就位,只有我还坐在外面,仿佛在孤芳自赏一样看着窗外,心里纠结着那些理不清想还烦的事情,坐在窗边时间长了实在太累,我只好爬上床,好在我灵活多动,平时在学校爬上爬下早已习惯,躺在床上,空调对着我嗖嗖直吹冷风,身体无处安放,我的心也无处安放。我转头看向那个男子,他正看着手机,在这幽暗的车厢里,手机发出的荧荧亮光将他的大脸更突出了。

“哎……你也是去XX地的吗?”我有些尴尬又犹豫的发起了话题。

“是啊,你也是啊。”

“好巧啊!” 呵呵,真是一段没营养的对话。

空气又凝固了,我也拿起自己的手机戳戳点点,在学校里同辈压力、情感失败这些将我压的喘不过气,我不断的给自己施压,却不知道如何减压,此时此刻,我满怀憧憬的躺在这趟驶向异乡的列车上,我知道一切从这一刻都会慢慢好起来,但目前我急需与人交流来宣泄胸中郁积的情绪。

“我最近心情不是很好,所以打算去旅游,我每次心情不好都会去旅游,但是没钱,所以就先攒钱再穷游。我感觉自己压力很大,你知道吗?上学的时候难免会和别人比较,有时又思考一下人生,我觉得自己很累,需要换个地方放松。”

我自言自语起来了,等待着他的回应。

我的自我暴露好像挑起了他的兴趣,他把手机放下,头转向我说“你们学生还累,应该多珍惜上学的时间吧。不过我以前上学的时候也穷游,坐绿皮火车,现在就没时间了。”

“那你这次是去干嘛的呢?”

“我是去看我爸妈,他们在那边工作,这放个长假,我带点儿东西去看看他们。”他指了指那上车时拎的两个袋子。每当放假,我只想逃离家乡逃离父母的管束,去看世界,美名曰“开阔眼界”,而他这个年纪大概就开始恋家了吧,我暗自揣度着。

“你不是本地人吗?”

“哦,我是这儿的人,不过为了工作这好几个城市都呆过,父母长期在S城工作,基本是定下来了,我们就没在一起。”

“那我们家乡离得很近嘛,你是在这里上学吗?”

他憨厚的笑了一下,又说:“那倒不是,我读完高中就没读了,当时我爸让我去读工科,因为我姐姐读师范,他觉得家里要一文一理,其实我喜欢文科,我就不想读就出去工作了,现在想想真是太无知了。你是XX大学的学生吗?我以前工作就在那学校附近,经常去旁听。”

我正是XX大学的学生,一下子我被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男子挑起了兴趣,现在这社会居然还有不为某种目的而专门跑进大学课堂来旁听的人,那相必对知识也是真爱吧。

“哇,那你对文学真的是真爱啊。”

“还好吧,平时喜欢看看书,没事儿了也写点儿东西。”我更感到惊讶了,难不成我还碰上了一个民间艺术家,说不定人到时候还要出书呢!

“那你...有在哪里发表吗?”我试探着问他。

“发表?这倒没有,我以前喜欢在朋友圈写点儿东西,后来我就不写了,有人说我写文章的风格像郁达夫的“自我曝光”。”

什么“自我曝光?”,我还没听过这个词,觉得自己孤陋寡闻的同时,默默的拿起手机查了查郁达夫的写作风格,原来是“自我暴露”啊,郁达夫早期擅长以自己的故事作为小说素材,大胆暴露自己的心理及揭示人性阴暗面。我不禁觉得,虽说每个人都有个文学梦,可大多数人仍旧是自嗨式写作,为了自己的表达欲而写,文章也并没有什么章法可言,我是那大多数人中的一员,他不过也是那普普通通的一员而已嘛,天才哪有那么容易让我碰上。

“那还不错啊,感觉你思考的其实比较深沉,很少有人会想那些文学啊人生啊这种虚无的东西。”虽然心里那样想着,我还是迎合着他说起来了。“那你和我交谈时觉得我是什么性格啊?我身边的人总是说我太天真太理想化,我也觉得自己不够成熟,这让我觉得很矛盾,我感觉自己无法“成熟”了,或者说,我无法让自己默默的思考而不与别人倾诉,我总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没办法一个人承担。”

“哈哈哈,其实我刚开始看见你坐在窗边,外表好像挺成熟的,可是一听你说话就觉得你很天真,成熟或天真,这可能是天生的吧。”我默默的思考着他那句话,成熟或天真是天生的?

他继续说着“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很天真,年少轻狂嘛,后来有一年我得病了,鼻腔里长了个肿瘤,怀疑鼻咽癌,不过一直也没有确诊,一直在检查,就那一年想了很多事情,感觉自己快死了,对人生有很多事都看开了,好像也知道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重要的。”我再次被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给震惊了!得过癌症,虽然没有确诊,我可以大概的想象那种感觉,但我也知道无论怎样换位思考,我没处于那种境地是不可能完全理解他的,我一方面为人类的感情无法共通而感到悲哀,一方面又被这个人的故事所打动。

“哇,那肯定,那一段日子肯定很难过吧,唉,我没办法完全理解你那种心情,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只能自己感受到,旁人是无法完全理解的。不过,你现在身体挺好吧?”

“本来已经好了,几个星期前,我去游泳回来后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怎么了,又觉得不舒服,就打算再去医院检查下,不过一直没检查出来结果,现在,比第一次已经看淡了很多,好像连死都不怕了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烦恼的这些事好像在生死面前并无大碍,压力焦虑失败还不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我应该对一个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说些什么呢?我应该对一个依旧怀疑自己在鬼门关前徘徊的人说些什么呢?我是没办法完全理解他的,不管我再怎么骄傲于自己强大的共情能力,没经历过就是没办法感受到相同的感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古人的话,常常是有道理的。

这时,下面传来了大爷的指责声“你们还睡不睡觉了!大半夜的一直说说说!把人吵醒了几次都没说你们!”我尴尬的冲对面那个男子笑了笑,他也一样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我们的对话在这里戛然而止,哈哈,还是睡觉吧。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火车上打了个招呼便分开了。那天,也许是深夜,也许是异乡异客,我们面对陌生人,仿佛完全的敞开了自己的心扉,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谈论着自己平时不敢向别人倾诉的事情,然而白天,我们还得把这些故事掩盖好,收拾自己,好好像个成年人一样生活,走在路上,谁也不会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我们抛来一瞥,而这个陌生人又让我觉得,每个人的内心都是那么宏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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