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犯


刚抵达这里时,他感到自己的心中“咯噔”了一下。客房内部虽然和旅馆的清新简约的风格相呼应,但难免会让人有种“一切都只是为了尽可能省钱”的感受。房间有一个很大的客厅和卧室,阳台是半封闭式的,打开窗户就能直接看到远处的雪山。客厅的墙壁上挂了一些可能是旅店主人自己拍摄的照片和明信片,挂壁式书架上放置了几本封面很好看的图册和故事书——不过这些书都是塑封的,如果拆开的话需要收费。沙发很长,他试了试,发现自己正好可以完整躺下且脚不用打弯。客厅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冰箱,只有一台小型洗衣机。

他本想问有没有WiFi,可一想自己手机都没有了,似乎并没有问的必要。

“你把手机放哪里了?”他望着卧室里正收拾着行李的她问道。但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直到他重新提高了声音问了一遍。

“你不会知道的。”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些嘲笑的味道,“或者现在就认输?”

“你太小看我了。”他从沙发上走下来,来到阳台边朝外面四处望去。对面有一条马路,顺着马路延展过去的都是和这家旅馆差不多风格的建筑,几乎都是用店老板的名字命名的大同小异的店铺,门面上标记了它们各自的功能:便利店、洗车店、手机维修店、特产店、服装店。当看到“寿衣店”时,他不自觉地把视角抬升了些。远处是一片人工湖,湖的对岸应该就是风景区的山脚了。入口似乎位于一条很不起眼的路,他看见了有汽车正在朝那里开过去,然后在一个很高的立牌处停了下来,只不过立牌并没有正对着窗口。

就在他努力伸长脖子想看清楚牌子上到底写了什么字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将这几天需要洗换的衣物都塞进了衣柜里。房间里没有梳妆台,只有衣柜门框里嵌着的椭圆镜子。她从包里取出指甲油的瓶子,拿着小刷子刚准备涂小指,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来,她看了一眼,于是拨通了电话并调到了免提。

“喂。”她将手机放到床头柜旁,然后继续刚才没开始的活儿。

“到地方了吗?”拨过来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已经到了,放心。妈,你们那边都还好吧?”她说道。

“都很好,不用担心我们。你们出去玩要注意安全,节假日到处都是游客,口罩和消毒液都要备着,就算是爬山也不能脱……”

“晓得了,你放心吧。我们走之前带了足足一大袋子,二十多个。这边其实游客并不多,旅店的老板说只住了差不多一半的房间。而且我们只待三天就回去了……”她将小指尽量往外跷着,以防止指甲油滴落到身上的这件冰丝袍子上。

“你们不是放七天假吗,怎么不多玩几天啊?”

“能出来玩三天已经不错了。你也知道的,他那份工作基本上没有休息时候。还记得除夕那天晚上他刚吃了口菜就出去了吗?是他们公司的产品出了问题,非得把他叫回去。我都已经习惯了。”

“我怎么记得那天晚上他和你爸喝酒了?”

“还不是我给拦下了了。”她站起身来,不等油干了就将左手临空甩了几下,然后开始换另一只手。“我把他骂了一顿,要不然才不会那么老实。”

“你爸以前也经常大半夜被电话叫去做手术。还好已经明年就要退休了。他最近刚在网上买了一整套的钓鱼装备,等你回家后,应该就能吃到他钓的鱼了!”

“唉,其实本来这次出来之前,他公司又在找他事了……”她一边低着头摆弄手指,一边用余光注视着门外的动静,“不过现在都已经解决了。”

“确定没问题吗?”另一边忽然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些许怀疑,“你不怕再来一个电话把他叫回去?”

“放心吧,我这次使了个大招。”她将手机拿起来,取消了免提,将听筒离耳朵靠近些,“我把他的手机和游戏机都收起来了。这样,他只能和我待在一起,没有手机他哪里也去不了。”

“那我还是得提醒你。”对面的声音忽然小了些,像是周围有什么人正在监听似的,“上次你爸和他喝多了之后,我其实一直很担心。你不是说他经常加班吗?那他平时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没有酒味或者其他什么味道?电视上经常有那种新闻,丈夫喝得多了……”

“妈,你在说什么呢?”她打断道,“他很好,他平时不怎么喝酒,那天是为了让爸爸高兴才喝的。”

“那他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我说了,他很好。他没打过我,更没有强迫我给他做那种事。”她将指甲油收好后,望着还很整齐的床铺,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我倒是希望他能和我做那种事,可他平时回来得太晚了,根本没有精力。”

“那这次好好地玩一玩。”对面忽然传来一声叹息,“但你不要老是盯着手机,做那些视频了。回去以后老老实实找个工作——”

“求你了,妈,别说了好吗?”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他说想去外面走走,待会儿就回来。她问要多久。他说半小时内,并多问了句,“刚才不是我的手机响吧?”

“不是。我妈打给我的。”

“好吧,我待会儿就回来,宋怡宁女士。”

她将注意力又转回到手机上,对面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异样,“怡宁,他刚才称呼你女士?你们之间真的没闹什么矛盾吧?要多沟通,两个人好好聊聊彼此的真实想法,不要图省事就各玩各的……”

“没有,刚才不是说了吗?一切都很好。”她赶紧打断对方无休止教育,“他就那样的人,不太会描述自己的感受,习惯按照别人的安排做事情。这一点在感情上倒是让人很放心。而且你知道的,他们那种公司,基本都是那种型的,就算了结了婚有了孩子的,也基本都是女方这边管家,男方负责赚钱。上次和他一好哥们一家人吃饭,那人的老婆都已经结婚了差不多3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孩子。”

“怡宁,你可别发傻,以为这样很好。男人对生育基本没有什么认知,反正他们一脱裤子就了事,然后把所有事都丢给女人。要是你不经常催一催,他可能真的不知道是事情的急迫性。你看你今年都多少岁了。还有工作……”

“妈!”她大喊了一声,“我是来度假的,不是来听你唠叨这事儿的。而且亚仁对我也非常好,他对我非常关心。”

“好吧,好吧。”对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于是挑起了另一个话题。“你们这三天准备玩些什么啊?”

“今天下午先去当地的博物馆和手工艺术中心逛逛,明天去爬雪山和泡温泉,后天去一个林地宿营,我全程都会录视频,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你们宿营的时候会搭帐篷过夜吗?”

“不知道,也许吧。”

“好的,在林地里要注意卫生。回头多拍些照片发给我们。回头帮我给亚仁带句话,就说让他工作不要太拼了,身体要紧,这世界上有比挣钱更重要的事情。”

“我不是说了会录视频吗?”她说道,“亲娘对女儿就没什么要说的了,是吗?”

“照顾好自己。”对面传来了一阵笑声。

“好吧。再见,妈。”她挂上了电话。




快一个小时过去了,李亚仁还是没有回来。她有些担心,但又没法给他打电话。于是她只得问旅馆老板是否知道亚仁离开旅馆的行踪。他身材高大,戴着眼镜,穿着一件黑白条纹衫,脖子上套着用来防风沙的迷彩毛巾。老板想了起来,的确有这么一个客人曾经问过他,雪山的入口在哪里。

她立即拿出手机查了一下,发现从这里到雪山入口有好十来公里的路程,走过去至少需要2个小时。而且明天本来就约好了去爬山,何必要如此着急去那里呢?

尽管有些担心,但她还是回到了房间。本来她打算边逛视频社区边等他,可时间过得实在有些长。直到天渐渐暗了,马路上的路灯打开后,随着一阵敲门声,他终于回来了。

“你到底跑哪里去了?”她堵在门口质问他。

“我去博物馆看了,今天闭馆。回来的时候路过中心商场,看到有一个游戏展览区,就去逛了逛,还和一个同行聊了会天,就给忘了时间。”他脱去鞋子,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躺着,“反正下午如果去的话也是跑白路,而且我也注意了,附近没有什么值得逛的店,替你提前踩过坑了。”

“什么叫‘替我踩坑’?”她转过身来,对着他喊道,“你以为出来一趟都是为了我吗?”

“不是,不是,因为是同行,所以聊得时候忘记了时间。对不起!”他连忙坐起来,小心翼翼地与她进行局部的眼神交流,但稍一对视就赶紧把脑袋垂下去,摆出一副被委屈了的模样。她也没有想好要如何回应,只是觉得有一股气阻止自己说出任何原谅他的话。她一直盯着他,就像母亲在教训自己的孩子一样。但时间长了,她也觉得累了,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到天完全黑下去也不曾出来。

“亲爱的,晚上还去吃饭吗?”他还是忍不住敲了敲门。一直问到第13遍的时候,门开了。她此时已经穿好了衣服,也不和他说话,而是径直朝门外走去。手机被丢到了沙发上,留下一连懵逼的他。

“你要是觉得工作有意思,那就不要和我过了,去和你的工作待在一起,待一辈子!”说完,只听见“砰”的一声,大门被狠狠地摔上。他来不及看手机,急忙追了上去。

他们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等到他们回到旅馆的时候,两人已经和好如初了。他牵着她的手,来到阳台前的窗边,然后将她推到身前。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将雪山的白色赋上了一层神秘和神圣感。她问他,是否还记得最初相遇的时候。

“当然记得。”他开始回忆过去,同时抚摸着她的头,接着是脸,然后是肩膀和腰,最后两只手从两边相遇,十指紧紧搂住她的肚子。

“今天妈妈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轻声地说道。

“什么问题?”

她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我,你有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坏坏的事。”

“我向玉皇大帝、佛陀、安拉和上帝发誓:我没有。”

“你想吗?”她追问道。

“嗯。”他感觉喉咙有一股口水涌入,“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平时天天都得10点以后才能到家,早上又要早起……”

“今天不是就在一起吗?还有明天、后天……”他感觉怡宁的身体忽然向后动了一下,仿佛有一阵闪电从地面顺着血管和皮肤表面炸开来。不过,这种感觉只有一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改变了姿势,以让这种感觉重新回来。可试了很久,他却怎么也找不准位置。

“要不我们换一个地方。”她转过身来,背对着窗边,把他狠狠搂住。忽然,电话响了起来。亮光来自沙发。

他并不想去管它。可电话铃声始终没有消停。一道亮光照亮了整个天花板,仿佛有无数的讯息漂浮在头顶,那些数不清的亮斑就像是一颗颗眼睛一样盯着自己。他努力想要将目光锁定在怡宁和脸上,可耳朵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那些声音。就算是电话铃已经停止,头脑里却依旧继续着。

“亚仁?”她朝着他的耳朵里喃喃道,却发现他全然没有预期的反应,目光似乎既不朝向外界,也没有对准自己,而是漫无目的。他既不享受,也不思考,仿佛只是被困在牢笼里却已经被驯化得无比听话的野兽,即使打开了笼子也没有任何逃离的冲动。

“你有心事。”她用手将自己的身体与他的身体隔开,然后转过身去,当他想要重新搂住自己的时候,她毅然绝然地将他的手推开。

“没有啊!就算有心事,也只能是你!”

她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问道:“要不然,你现在认输,然后去看你的手机。”

“不,我才不认输!”亚仁顿时反应了过来,原来她的目的其实是这个。

“是吗?”她慢悠悠地走到沙发前,拿起他的手机朝他挥了挥,“刚才的电话可是李可给你打的哦!好像每次都是他来喊你加班的吧?”

“不行,我不接。”

“还有你同事给你发的微信,我来数数……差不多20多条信息呢!好像是你们下个月的KPI调整了,绩效奖金往上调了……不过奖金的人数也减少了,有的人可能拿不到奖金……这个叫‘绿房子’是你的客户吧?他好像在问有一个代码运行失败该怎么办……哎呦,你的曹领导又来问你要数据了……”

“宝贝,我也不想这样。”他叹了口气,身体侧靠着窗户,“我都已经把能想到的意外情况都考虑好并和他们说过了,同事不靠谱我也就认了,你看客户来找你问问题,你不能不解决吧?上级带头加班,你能当没看见?其他部门出了问题,就算本部门没有问题,也要替他们擦屁股。这就是资本社会的游戏链条,从消费者到资本家,一环扣着一环,到最后结果就是人永远有完不成的活儿。而且,最狡猾的地方就是,所有人都是这样,那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可这是你的法定节假日啊!”她坐在沙发上,盯着对面漆黑的墙,“难道打工人就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的权益,任凭工作时间侵占自己的生活时间吗?”

“宝贝,你现在是一个视频UP主。就算是这样,对你来说,工作和生活时间真的能区分清楚吗?你的工作内容难道不就是来自于生活吗?另外,你觉得大众媒体是赞扬敬业奉献的多,还是赞美享乐自由的多?你以为法律真的能保护所有人的利益吗?”

她被这一连串的提问给问蒙住了。但她并没有放弃反驳。

“但社会进步难道不就应该是人的生活质量不断提高吗?如果社会主体都是越来越多地加班工作,难道国家就不担心引起民愤吗?”

“可民愤被转移成另一种东西呢?”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所有和我一起加班的同事都有这样的感觉,那就是我们总将希望寄托在未来。我们都活在想象中,想象着今天的努力能够为将来的幸福添砖加瓦。我们似乎从来就不奢求于在当前的每一天获得幸福,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将来。我们在梦中幸福,在未来幸福,但就是不能在眼前。或许作为一个成年人,这才是真正的成熟吧?”

“所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不觉得幸福吗?”

“我当然觉得幸福。只是……”他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手机,“为了给这份幸福上足够的保险,我得让自己不沉溺于这种幸福里。”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两个人在屋里长久地沉默着。他的手机不时地弹出新消息的提醒。



最后一天的晚上,俩人在宿营地的草地上躺着,头顶的群星非常明亮。她提议给俩人做一段直播,然后把视频传到网上,亚仁同意了。和宋怡宁的妈妈一样,他并不喜欢她的这份工作,但理由却完全不同:他觉得这种以流量获取利益的赚钱方式并不稳定,而且受制于平台,很容易在短时间内大起大落。而且不少网友的话非常难听,尤其是当他看到有些带有性暗示的弹幕从视频滑过时,心里难免不是个滋味。

在镜头前,她首先介绍了一下他们本次旅行的过程,然后用一个环视镜头介绍了当前他们所处的这片区域。很快,有不少老粉丝开始和她互动起来,询问她最终有没有达成出行前的目标。他有些好奇,想知道是什么目标,结果当看到视频下方弹出来的话题时,顿时感到有些无语——挑战的内容就是“不使用任何移动电子设备出游”。看来,这就是出发前她和自己要打那个莫名其妙的赌的原因了。


接着,开始有人提问他们在这次的旅行中是否亲热过、有没有什么毕生难忘的经历等问题,其中有些问题他觉得非常尴尬。但她非常落落大方地回答了这些问题,完全不像平时生活中的宋怡宁。

当她和网友们热切地互动时,他注意到了有网友问她是如何处理情侣间的争执。她让对方去看自己前天的视频,里面有非常具体的示范。但到底是什么示范?于是他起身从帐篷里取出自己的手机,偷偷看了起来,结果居然蹦出了当天他们吵架的视频剪辑。视频的最后,他们俩一起玩了他所在的公司的游戏,顺利解决了争端,视频下方顺理成章地弹出了他所在公司的广告。而这一期视频,似乎也是她这个号结果的所有恰饭视频中播放率最高了。

他不禁笑了起来,开始回忆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他想起来,那是一个非常晴朗的夜晚,屋内没有灯光,所有的电子设备统统都被丢到沙发上。他俩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想象着多年以后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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