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龙与少年

    很久很久以前,在山与海的一边,有一片一望无际的森林。郁郁葱葱的大树,遮天蔽日,无边无际,没有人知道森林的另一边,尽头究竟在那里,因为几千年来,一直未曾有人去过那边。在森林里,散布着很多村庄,久一些的,大概有上千年,就算是年轻一些的村庄,也至少有两百多年。虽然森林的确很辽阔,但是村庄里的人们,为了生活而不断向森林索取木材,开垦荒地,采摘浆果,森林也随着村庄规模的缓慢扩张,慢慢变的热闹起来。村落之间时有往来,商人们交换着彼此的货品,传递着相互的消息,随着他们的不断往来,马车也开辟出一条一条的林间小道,在森林的这一边,终于不复千年前的沉寂与阴森,变得有些生气。村落之间人们,也交换着早年的故事,祖上的记忆,还有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说。但是,哪怕是年代最久远的村落中,那些最长寿的老人,也说不清,森林的另一边,到底通往哪里,有些什么,因为,从来没人去过,再或者更严格的说:从来没有人去过,并且平安的把消息带回来过。

    千年的平静,就这样在一个清晨被打破了。不知何处而来的巨龙,毫无征兆的,袭击了其中一座村庄。滚烫的龙炎,从天而降,肆无忌弹的吞噬着村落里的一间间房屋,惊恐万分的人们,四处奔逃,哀嚎遍地,试图躲开灼热而致命的火焰,想要在一片火海之中寻到一条生路,男人馋着老人,妇女带着孩子,没人敢停留半步,每个人都想马上离开这个人间炼狱,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能活下来。等到巨龙肆虐许久,终于振翅离开,村子早就面目全非,焦土一片,只有那些幸存的人们,相互依靠着,远远望着昔日的家园,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与家园一并被吞噬的,是那些未能逃脱的家人。

    这个消息,伴随着背井离乡,四处寻求帮助的村民,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所有人类的村落。每个村落里那些最权威的祭司们,翻找着古旧的文献,试图从书卷中,找到这个可怕暴君的线索,更重要的是,他们希望可以找到答案:它会不会再次降临,它会不会最终毁掉所有的村子,还有,人类该如何对付它。

    终于,一位祭司在一本落满灰尘的书里,找到了关于龙的记载。翻看了全部的内容以后,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被几乎所有的人知道了:坏消息是,这样的巨龙,远不止一条,而且每次的出现,都伴随着巨大的灾难;而好消息,实在也谈不上有多么好,人类中,的确出现过战胜恶龙的勇士,书卷里,也给出很多训练勇士的方法,但是,书中语焉不详的是,战胜恶龙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并没有被完整记录下来,只要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恶龙始终无法彻底灭绝。这句看似前后矛盾的话,让人顿感疑惑:为什么战胜了却无法灭绝,谁也不知道。

    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都在议论着,这一轮的灾难,究竟会严重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彻底摧毁所有森林中的人类?有没有一位勇者会挺身而出,拯民之倒悬?好在,除了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群,也还是有些跃跃欲试的人,那些天性勇敢,想要与恶龙战斗的人们,不约而同的,聚集到那座发现了古籍的神庙,向祭司传递着一个热血而果断的信息:请按照先民们留下的方法训练我们吧,为了大家也为了我们自己,我们必须要战胜恶龙。祭司看着眼前这群充满斗志的青年,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又坚毅的脸庞,欣慰且凝重的说:孩子们,人民需要你们。但是,我并不知道战胜恶龙之后,会发生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让恶龙永无断绝,你们真的想要这么做吗?这群年轻人同样望向祭司,大声喊到:是的,请训练我们,请让我们保护我们自己的家园,请让我们战胜恶龙!祭司点了点头:与其担忧遥远的将来,不如直面当下的危机。那么,让我们开始吧,为了我们的自由,而战!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训练在紧张又有序的进行着。在这群受训者中,有个名叫阿淦的男孩,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瘦小而单薄的身形,在一众体型壮硕的雄性衬托下,有些显得格格不入。那忧郁和略显苍白的脸庞,又让他更容易被大家注意到。训练的间歇,有人会凑过去,试着和他攀谈,但是每每说了几句话,他就极度不自在的移开视线,扭过脸庞,羞赧的,就像个小姑娘。每次到了这里,这段对话便无法再继续下去,日积月累,阿淦也越来越引发大家的好奇。大家纷纷相互打听,这是来自哪个村子的孩子,他身上有怎样的故事,他的性格为何如此内向,他真的可以胜任屠龙的这项大任吗?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阿淦的来历。终于有一天,有个聪明人,把剩下的人,聚集在了一起,说出了自己的办法:如果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阿淦,那我们来清点一下,看看哪个村子没有人来,那他应该就是那个村子的,你们说,对不对?大家想了想,这的确是个好办法,一阵雷鸣般的叫好以后,大家各自忙碌起来,分别把各个村子的伙伴聚拢,清点人员,一时间,整个训练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当最后的结果,汇总到那位发起者的手中,大家也满怀期待,七嘴八舌的,不断催促他:快点快点,你这么聪明,肯定能看出点线索。可是,随着手里若干份名单的逐一合并,聪明人的脸上,变得越来越凝重,手,甚至有些微微的颤抖。大家不明就里,越发围的紧密。聪明人最终迟疑又肯定的,吐出了四个字:那个村子。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自从几个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以后,森林里的人们,极其默契的形成了一种约定:那个被龙炎吞噬的村子,被大家唤作“那个村子”,而那些寥寥无几的幸存者,被大家充满同情的称之为“浴火者”。当然,从来没人,会当面这样称呼他们,因为,火是他们群体记忆中,最恐怖的存在。在焚烧中倒塌的家园,在炼狱中挣扎的家人,在最黑暗处无法解脱的灵魂,让这群“浴火者”,终生无法走出那个原本以为再平常不过的清晨。

    大家都不再说话。基于对彼此的信任,这个松散的森林同盟(我们姑且这样称呼他们吧),并没有核对每个人的身份信息,因为大家就是凭着那股青春刚勇,为了森林同盟的共同未来而聚在一起的,在那场汹涌澎湃的复仇浪潮之下,似乎去了解大家的来历,是件没有那么重要的事情。但是,看着这个结果,所有人都沉默了。大家终于知道,那个羸弱的身躯之下,那个毫无血色的面容之下,那个躲开所有人群的灵魂之下,这个孩子身上,承载了多少痛苦。他们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否还在,他们也不了解他还有没有什么亲人,他们更不明白,在那个清晨,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们对他唯一的知晓,仅仅是:这个叫阿淦的孩子,今年只有10岁。

    从此以后,大家对阿淦越发的照顾,但,也越发的小心翼翼,他们怕哪一句无心之语,就会瞬间把阿淦的思绪带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清晨。他们也试图更加主动的接近他,给他些帮助,哪怕只是让他吃的更好一些,可以长的更结实一些。但是,阿淦还是那么腼腆的,呆在这个与他相差太远的群体中,他没有落下任何一场训练,哪怕再难克服的训练内容,他也一脸倔强的咬紧牙关,颤抖着身体,死命支撑着,每个人都以为在下一刻,这个孩子就会不堪重负的倒下,可是,阿淦从未放弃过,是的,他在负重训练中摔倒过,他在格斗对练中趴下过,他在魔法课程中烧伤过,但是,阿淦,从未被打败过。

    就在训练日复一日进行的过程中,越来越多的村落被毁的消息,被死亡的黑鸟传递出来,越来越多的人,流离失所,整个森林弥漫在一片哀伤,悲痛,无助和绝望的浓雾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神秘的谶语:你将成为我。据说,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那些不断出现的,新的“浴火者” 口口相传,而被知晓的。“浴火者”们,会相互的述说一个又一个灾祸的现场,以求得彼此的藉慰。一如那些有着共同记忆的人,会聚拢在一起,来相互安抚对方受伤而很难愈合的伤口。就是在他们的集会中,“你将成为我”,成为了所有“浴火者”的共同点,他们惊讶的发现,在那熊熊烈火中,这五个字,如天地间莫名出现般,纵使火场的燃烧声,爆鸣声,惨叫声再怎样的声若雷鸣,都丝毫不影响,每一位幸存的“浴火者”,都清晰入耳的,听到了。“你将成为我”,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没人知道,即便所有人都疯传,但是,就是没人知道。没人知道这句话,在火场中,是如何出现,谁在低吟,意思如何,而又是为什么,能被所有的“浴火者”听见。正是这诸多的无法理解,无法参透的原因,使这五个字,如同书写在一张通体黝黑的死亡请柬之上,鲜血淋漓,让人不寒而栗。

    当阿淦第一次从旁人那里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就用双手抓向自己的头发,使劲扯着,似乎想要把头皮扯掉,五官扭曲,几乎挤在了一起,嘴里发出断续却急促的喘息声,然后倒在地上,身体蜷缩,又忽而展开,在满是尘土的训练场上来回翻滚。不管他如何翻滚,双手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头,也没有停止过撕扯自己的头发,看起来,是想把脑子里的什么东西,急于摆脱。

    一时失了神的众人,现在终于醒悟过来,一拥而上,按住阿淦的手脚身躯,有经验的人,用木棍横着塞进阿淦的嘴里,隔开他的牙齿,以防止他在这种突如其来的狂暴中,咬断自己的舌头。大家七手八脚的把阿淦抬进了神庙,或简单或啰嗦的,每个人都试图把自己看到的一切,急切的传递给老祭司,被围在中间的祭司,看着如此这般的场景,默默的高举双手,然后,掌心向下,缓慢的用双臂带动他的双手,把手掌与手臂轻轻从头顶,移动到身前,直至放回至身体的两侧。众人终于安静下来,那个聪明人,是的,又是他,将刚才阿淦的情况,完整的复述给祭司。祭司沉默着,耐心的聆听着,在聪明人说完以后,他看着聪明人,说:他可曾说过什么?聪明人环顾身边的伙伴,大家都纷纷摇头,聪明人又看回祭司:他什么也没说。祭司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大家慢慢散去,然后安排三五个日常里做事得体的青年,吩咐他们,把阿淦抬到祭司的房间,然后,祭司也随着阿淦和他们,一同进入房间。

    几位青年把阿淦放在祭司的床上后,祭司用目光扫视着他们,说道:感谢你们,我的孩子,你们帮助了你们的兄弟。现在,我想请你们回到训练场去,如雨点般密集的噩耗不断传来,这是死神的诅咒,也是战鼓的鼓点,森林的希望与未来,只能在你们的肩上。所以,奔向你们的战场,我无比清楚,你们关心你们的兄弟,我们也知道,阿淦有着怎样的经历。但是,此刻,去到你们该出现的地方。而这里,交给我,把你们的兄弟,交给我,我承诺,会照顾好他。因为,他不光是你们的兄弟,他,也是我的孩子。

  青年们点着头,缓步退出房间,他们沉重但不畏惧,因为他们知道,更大的挑战即将来临,他们需要做好所有的准备,去面对来自命运的阻击。

    接下来,是老祭司与阿淦的故事。作为作者,我试着记录下来。年代太过久远,难免有些疏漏之处,但是,我发誓,这是我力所能及的,最完整的记录,并且,没有任何来自我的加工。

    老祭司看着床榻上的阿淦,端起盆,用水润湿了他的毛巾,轻缓的在孩子因紧张而扭曲的脸庞上,擦拭着。拂去那些因翻滚而形成的一块一块尘土,稚嫩的脸庞上,露出阿淦依旧痛苦的表情。他的双手依然紧紧的攥着自己的头发,丝毫没有放松。老祭司转身去往自己的药柜,取出一瓶药剂,用滴管,向着阿淦的,因喘息和嘶吼而干裂的嘴唇,滴下了三滴。慢慢的,阿淦的面目开始松开,舒缓,显得平静。因持续紧张而指节发白的双手,也终于结束了对头发的拉扯,慢慢放回到身体的两侧。像个孩子一样,哦,不,他就是个孩子,睡着了。老祭司如同父亲疼爱儿子一般,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注视着,这个默然承受着命运的摧残,却一言不发的少年。眼中,满是悲悯。

    大概过了一顿饭的工夫,阿淦醒过来了,睁开双眼,茫然的看着天花板。然后,扭头望向两侧,似乎在寻找什么。直到,他寻找的目光与老祭司的关切相交,孩子,勉强而腼腆的挤了挤嘴角,试图,抱以微笑。他应该是想起来训练场的一切,他也想要用这个挤出来的微笑,来传递,他心里的谢意。

    老祭司也微笑了一下,随即将目光移开,透过床边的窗户,视线投向,窗外那片生机盎然的蓝羊茅。命如草芥,目光所及之下的那些植物,如同屋内和屋外的每一个人都一样,在肆虐的龙炎之下,无法抵挡,无法逃脱,无处可避。他沉吟片刻,再次转向阿淦。

    “孩子,你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沉默。

    “我从未问过你任何。今天,我可能也会继续不向你问什么。”

    沉默。

    “如果你想说些什么,或者有什么打算告诉我,我就在这里。”

    沉默。

    老祭司说完最后一句话,便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阿淦低垂着眼皮,望向床脚,望向比床脚更远的墙壁,甚至幻想着,望向墙壁之外的旷野。

    头脑中,反复回荡着那句话:“你将成为我”。他清楚无比的知道,作为第一代的“浴火者”,他清楚无比的知道,那是龙吟,那是盘旋在家园上空,一边飞行一边喷吐着巨焰的恶魔,发出的龙吟。那个声音,不来自空中,不来自地面,那个龙吟,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不受干扰,不被影响,任由外界如海啸如天崩如世界末日的声响再如何尖锐刺耳,那个毁天灭地的恶魔,所带来的龙吟,都能被每一个身处火海的人,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反复接收,直至刻入骨髓,成为不可抹去的,永久的烙印与疤痕。

    阿淦闭上眼,试图把这个声音赶出大脑,但是明显是徒劳的。他又把双手再次放在头上,又准备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在一旁看似闭目养神的老祭司,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按住阿淦的手,用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胸口:孩子,放松些,这样无法让你获得平静。阿淦试图挣脱,却未曾想到,老祭司看似枯柴一般的手,竟如此有力,牢牢的按住他,同时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语:愿主赐你平和,愿主赐你安宁,愿主赐你勇气,愿主赐你对抗命运的能力。

    阿淦终于放弃了挣扎,苍白的脸也因为过度的用力,涨的通红,随着气息缓慢的平静下来,他望向老祭司,微微点了点头,老祭司会意的松开了手,再次坐在床边,慈父般,注视着他。

    “我是那个村子的。”虽然没人会主动用这个称呼来定义,但是阿淦和其他的“浴火者”一样,是知道这个名词的。

    老祭司看着他,颔首,“嗯。我现在知道了。”

    “那句话,是恶龙的声音。”

    “你们也曾听过?”

    “是,就在那个早上。”

    “除了这五个字,还有别的吗?”

    “声音,低吼,阴沉,我忘不了,一直在我脑子里。”阿淦指了指自己的头。

    老祭司站起身,在床边踱着步。

    “你觉得,这会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或者,我们会变成他?”

    老祭司微眯双眼,琢磨着书卷中那句,始终未能参悟的话:恶龙始终无法彻底灭绝。或许,这个孩子的直觉是对的。我们会变成他,所以,每个屠龙者,都会变成恶龙;也正因为如此,人类可以战胜恶龙,但是,恶龙始终无法彻底灭绝。

    变成恶龙?这是个诅咒,却也是场充满着力量诱惑的诅咒。没人不知道恶龙的威力和恐怖,没人不在恶龙的脚下哀嚎辗转。如果屠龙者终成恶龙,那这是场胜利,还是场交易?屠龙者是会因为这种诅咒而却步,还是宛如嗜血的马蝇一样趋之若鹜?老祭司心中没有答案。

    关于这五个字,老祭司之前,曾经联络过其他的“浴火者”,想要打听清楚,但是收到的消息莫衷一是,如阿淦一般肯定的回答,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如果第一代的“浴火者”的确更接近真相,那这五个字,无疑会是一场新的危机,哦,不,那是一场新的浩劫。

    关于老祭司和阿淦在密室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希望我没有太多的疏漏,我也多么的希望,“你将成为我”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呓语。可是,历史无法假设,正如同历史无法重来一样。

    第一支的屠龙小队,终于整装待发了。

    送别的现场,悄然无声。没有喧嚣,没有旌旗,没有锣鼓,没有号角。村中的广场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穿着各异的人,性别各异的人,年龄各异的人,以及,来历各异的人。在这个广场上,已经没有再去区分,大家分属哪个村落,几乎森林中,所有的村落都有人到场,因为,这是大家共同面对的灾难,也因为,屠龙小队的成员,也是所有村落的希望,而他们的另一个身份,他们,都曾是所有村落走出来的孩子。

    而关于那句谶语,无人提及。无法证实的猜想,会不断传播,但是在证实之前,大部分的人,习惯于把恐惧放在心里,而把“庸人自扰”挂在嘴边。当下的存活,远比为了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虚构假象而担忧来的更实际。“你将成为我”,是一个还没有破茧的蝶蛹,是一粒尚未萌芽的种子,也是一个看不到实体形状的幻念,与其活在巨大的不安定中,不如,去尝试,去挑战,去看看,是否,“我将成为你”。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一直等到一个月后,没有任何消息,没有任何人回转,也没有任何的迹象,来表明,这支小队,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人们从担忧,恐惧,转而变成无助,彷徨,直到又一个清晨,更大的噩耗传来。

  有三个村子,在同一天,被恶龙摧毁了!村子的距离有远有近,所以老祭司是依次收到的消息。当第一个消息向他袭来,那是种悲痛,这意味着,小队失败了,屠龙失败了。老祭司脸上浮现出疑惑与痛苦,让他痛苦的,并不是村民会将罪过推给他,毕竟,那一段尘封的历史,是由他来揭示,所有的屠龙者的训练,是由他来带领,如今,屠龙失败,更大的可能,村民会将无法排遣的怒火,如同恶龙喷吐龙炎一样,宣泄在他的身上。抽刀挥向更弱者,似乎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宿命。但是老祭司痛苦的不是这些,从那一刻决定挺身而出拯救森林时,他早已经把个人的荣辱置之度外。他痛苦的是,未曾结束这场灾难,也未曾保全孩子们的性命。虽然按照这个状况发展下去,森林中的大部分人,都终将失去生命,但是,坐等着被烈火吞噬,还是主动出击的送命,这两种行为造成的感受,是天壤之别的。

    还没有等他消化掉这个坏消息,第二个村子遇袭的悲鸣传来,紧接着,是第三个。络绎不绝的“浴火者”,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牵妻携子,踉踉跄跄的汇集到一个月前,给屠龙小队送行的那个广场。

    老祭司来不及处理自己的情绪,他拖着年迈的身体,用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回到神庙,拿出他的医药箱,随后又尽可能快的去到广场。事态已经严重到,没有时间让他悲伤和哀悼了,整整三个村子,而且几乎同时惨遭毁灭。这是前所未有的,这是始料未及的,这是……老祭司想起那句谶语,他急需更多的情报,来让自己有更清晰的判断。

    随着更多的“浴火者”脱离惊魂未定的状态,老祭司才得以明白,没错的,三个村落,惨状一如往常,而更大的震惊来自幸存者的信息交叉对比:三条龙!三条全然不同于以往的恶龙,分别袭击了三个村落!这场悲剧已经上演了一年,但是在此之前,从未同时出现三条龙的现象。如果不是对手隐藏了实力,那就只能有一个令人彻身冰凉的可能——“你将成为我”。

    老祭司急急忙忙的离开广场,顾不上所有人的目光与询问。忙于救助村民的活动,让大家还没有太多的时间抒发情绪,也没有人对老祭司责难与审讯。他得以快速的脱离那个不忍直视的场景,他需要回到神庙,因为,阿淦,并不在这一支小队中,老祭司,现在急切的需要,和这位幸存的孩子,聊一聊。

    阿淦坐在神庙的台阶上,老祭司先前取药箱时,他就在这里,现在,他依然在这里。这一个月来,阿淦更加的沉默。屠龙小队的送行,他没有出席;日常的训练,他也不再参与;落落寡欢,茕茕孑立,阿淦一个人,呆在自己的世界里,整整一个月。

    老祭司蹲下身子,用粗糙的老手,抚摸着阿淦略显稀薄的头发,他想,阿淦应该已经得知这些消息,从他更加无神的瞳孔中,老祭司看到的是谶语与预言终被证实的痛苦,对于同伴逝去或者失去的无助和懊恼,对于未能及时阻止惨剧发生的悔恨与自责。那么多的情绪,如此密集的盘踞在一个十来岁孩子的眼中,老祭司一时间,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时间缓慢而坚定的流逝着,沉默许久的阿淦终于抬头看向老祭司:“你将成为我,那条龙没有说错什么。”

    “是的,或许,它没有说错什么。”

    “那,接下来呢?”

    “我不知道,这也是为什么,我来找你。”

    阿淦又一次低下头。

    又过了许久,阿淦扬起脸庞,两颊挂着孩童的泪水,而双眼却显现出与年龄极不匹配的果敢:“我们要终止这一切。”

    “是的,我很想终止这一切。”

    “封印我。”

    老祭司猛然后退几步,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位,陪伴自己一年多的孩子,仿佛经历着过往人生从未体验过的诧异与困惑。

    “封印你?”

    “是的,封印我。我看过神庙里的典籍,我知道你可以,封印我,我不要成为恶龙!”

  正午的太阳,此时,已经几乎升到了穹顶,阳光之下,两个人的影子,几不可见。明明暴烈的日光中,老祭司后背一阵一阵的发凉。

    作为村落里唯一的祭司,他知道,阿淦说的没有错。只有封印剩余的屠龙者,才能阻止更多的恶龙席卷而来。而封印的后果,却是残酷的。被封印者的所习技能,情感能力,甚至他的年龄,思想,和一切的一切,都会冻结在封印形成的那一刻,永无逆转解开封印的可能。

    “阿淦。”老祭司再次蹲下,把阿淦搂在怀里,老人的身躯早已不再伟岸,不复雄壮,干瘪的骨架,能给孩子的温暖,极其有限。但是,他在这一刻,只能抱着这个孩子,陪着这个孩子,因为,这是一场无解的死局。

    他不得不承认,阿淦这个办法,解决不了恶龙的肆虐,处理不了森林的消亡,但是,这是一条唯一能阻止恶龙数量不断裂变的途径。而代价是:所有的屠龙预备队,都将被封印;而森林中的居民,也终将走向终点。

    “妈妈,我来了。”阿淦挣扎着,从老人的怀里伸出头,努力望向天空,寻找着西边的方向。

    “妈妈,我来了。来吧,恶龙,我永远不会成为你!”

    在若干天后的一场恶龙袭击中,阿淦,没有逃开,面对着汹涌而至的龙炎,他镇定自若的站立着,用尽全身力气,张开双臂,像拥抱太阳一样。

    吐出这最后一句话,他定格在十一岁的身躯,永久的定格在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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