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君迁子近来常常梦见爱情。
如果你认为,上一句话是一个比喻,那么,我必须说明,它并不是一个比喻。君迁子确实梦见了爱情。
比喻的可能性是无比纷杂的,世间有多少种事物,就有多少种比喻。有多少些人们,就有多少种爱情。
每个人的一生,要化作多少比喻,才能穷尽他的喜怒哀乐呢?
清晨的时候,光线若隐若现地在她的眼皮上跳跃,她的梦渐渐模糊,逐渐从梦里回到现实。
每一段梦境——或是爱情——的结束,都是一个男孩子的身影渐渐消失的画面。每次离别时的场景都不同,而原因似乎也是不同的。那个男孩的名字叫做真一。
离别可以发生在草坪上,在密林里,在小溪旁,在树荫下,在春天的杨絮里,在夏天的夜雨中,在秋天的枫林里,在冬天的雪原上……
真一说,他要回家了,要去学校,要去干活儿,要去旅行,要去远方,要赶汽车、火车和所有存在过的交通工具,要永远离开这里,要被父亲叫走,去见母亲,被不陌生的人和陌生的人从远方呼唤着……
她很想留住,可也知道留不住。因为梦会自己醒来。
君迁子对于爱情并不很了解。她只是觉得内心有一种渴望。渴望真一多陪他一会儿。
君迁子常常怀疑这梦与爱情是否有相似的地方,想了又想,还是没有眉目。她唯一或可确定的是,梦中的纽带一旦建立了,这一生还会再解开吗?一个但凡渴望回忆的人,会忘却往日的牵绊吗?我们唯一能做的——而且还阻碍不了别人——就是在这牵绊产生之前,好好想一想罢。
若那梦就是爱,君迁子并不怕自己爱上真一,更不怕自己的爱被真一所拒绝,这些爱来自于她自己,也属于她自己。她更不怕两个人的爱变成现实,她只怕那现实是无常的。每每做完爱情的梦,她就会对年迈的父亲产生一种负疚感,她知道,父亲对她的爱是真切不变的。而梦中的爱只持续一个晚上罢了。在虚幻与现实的交界处,也就是第一缕阳光照射进屋子的时候,随着这种负疚感而来的,还有一丝幸福的安慰。她知道,当她做起虚幻的梦时,现实里,父亲已经把早餐做好,在晨光中用老花的眼睛看起了报纸。若是没有父亲,她可真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世间了。
她曾一段时间害怕做梦。可睡意又抵挡不住。一睡下去便又开始做梦。到了后来,君迁子忽然觉得,爱情若不经历这些稀奇古怪的无常,怕也是脆弱的。君迁子连续做了好几个月的梦。从一开始的梦醒后的忧伤,到后来虽觉忧伤,却并不太在意,反而越来越多,记住的是梦里真一那些可爱的细节。最后的几个梦,和梦醒后的几个清晨,脑海中回想起来的,倒只剩下快乐了。
由此说来,常态并非常态,无常反而亦非无常了。做过的一千个梦里,虽然每一个梦都开出美好的花来。可无常,便是爱情的名字吧。在这些无常的梦里,她开始不担心醒来的那一刻,仿佛清晨的阳光可以如黄铜色的漏斗,任凭久远的记忆流过,还能保存下一些与众不同的触感。无常不只是如浮萍一般,飘忽不定,无常的常态,正是暗示着一种状态不能持续永久,这是无常的常态,亘古不变。
君迁子有时对自己说,爱情真是飘忽不定的东西。
若是两个善良的人,因了爱的召唤,彼此相守一段时间。一人突然失去了热情,又该怎么办呢?以他善良的禀赋,必将知道他一方的变心冷淡会给对方激发出多少痛楚泪水,然而自己确认已丧失了热情,仍旧天天厮守,这不拘也是一种痛苦,然而两痛权衡,一个足够善良的人,十之八九,便会伪装爱情的果实仍旧甜美,可是这种伪装有朝一日若是为其伴侣所识破,其造成的新的痛苦又将何如?
这天她照例跟父亲一起吃早饭。父亲不知怎么的,兴高采烈地跟女儿谈起恋爱这件事来,又像是洞察到她的心思似的,对君迁子说,恋爱的感觉是很不同的。就是对于萝卜干和咸鱼,我的喜爱程度都不一样,萝卜干我喜欢就着稀粥,而咸鱼则要搭配馒头。何况去爱自己的父母和爱自己的恋人。
君迁子忽然明白,对父亲的爱与对真一的爱,不是同一种的爱,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到了临睡时,忽然发现窗外池边的莲花未眠,正安静地开放着。
若花常开不落,赏花的心情怕要减三分,不会担心花落了,也不急着去欣赏花开。但不因为其落,我们便忽视它绽放时的美丽。花总是美的,虽然不是完美的。
君迁子想了许久,困意渐渐涌了上来,她铺好床,拍拍枕头,闭上了眼睛。
二
真一忘记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了君迁子。
他们相识并不久。不过他觉得时间不短了。他其实觉得,一个人只要干干净净的,他就会有一种美丽的窒息感,心里像是飞进了鸽子,翅膀扑扇扑扇地拍打着胸膛。他觉得君迁子从手指尖到头发梢都干净的像春天刚发芽的叶子,带着一点透明的光泽。尤其是她的笑容,柔和如柳枝,看到它,心里像盖上了邮戳的信封,很踏实。而每次想到她的笑容,如同一道道雨后泥路的车辙,一点点地浸润在心里。
但这些,君迁子都不知道。真一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那些心里的话。真一也知道,他想到之后将遇到的无数的难以跨越的阻碍,便不想开始一段无谓的感情。他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与其无端的终止,不如不要开始。这是他的信条。可在遇到君迁子之后,他的信条却发生了动摇。无论多么大的险阻,在他心里好像都没有君迁子的笑容重要了。
今天晚上,像之前的许多个晚上,真一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一直在想像和君迁子跳舞的情景。
在哪里可以跳舞呢?
可以在草坪上,在密林里,在小溪旁,在树荫下,在春天的杨絮里,在夏天的夜雨中,在秋天的枫林里,在冬天的雪原上……
可这舞能不能一直跳下去?要回家,要去学校,要去干活儿,要去旅行,要去远方,要赶汽车、火车和所有存在过的交通工具,会不会永远离开这里,会不会被父亲叫走,一起去见母亲,去见熟悉的人和陌生的人……路费够不够,住在哪里……还跳什么舞呢。
无论怎么样,想了又想,他还是想和君迁子跳一支舞。唯一浇灭他的幻想的是,如果她明天就消失在世界里。但这种想法还是不能停止,他还是可以在心中和她跳一支舞。
真一的心像是涌进了夏天翻滚的热浪,根本平静不下来,索性掀开被子,来到院子里,一下子便被清脆的夏虫鸣声淹没了,心里也一下子平静下来。脑中浮现出这些日子里,一直萦绕着的,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无常正反衬出爱情的有恒……
命运无常,我不能不负责任地,给出一个漫无边际的誓言或承诺,可以确定的是,当我在面对命运里的无常时,能够勇敢的面对,不去将困难推脱给爱情,因为无常并不能改变爱情本身……
如果我们因为一些不可抗拒的因素,不能在一起共度朝夕……
我唯一引以为安慰的是,我爱你,我过去爱你,现在爱着你,将来的爱也不会停止,一直存在下去……
真一在心里的反复的说着这些话,自己也不知道在院子里站了多久。
天渐渐地亮了。
君迁子的梦里,黑暗的边缘,渐渐也亮了起来。父亲做的米粥的香气,如丝如缕,淡淡的漂浮在空气里。萝卜干和咸鱼的味道,如空中洒下白雪似的盐。细密的颗粒敲打着她的脚,还有玫瑰花的气味,混合着一起从她的耳旁滑过。虫鸣,叶子,夏日的凉风。真一棕色的眼睛在她面前一闪一闪的。
注:
君迁子,别名梬枣、小柿、(木耎)枣、牛奶柿、软枣、丁香柿、红蓝枣……
功效:止渴,去烦热,令人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