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图片发自简书App

靠河的老街有一排一排的老屋。

门是一块块木板拼接的。拆卸门板时发出的响动,像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突然从嘶哑的嗓子里蹦出一声咳嗽。

每一个住户都代表着一项传统的手艺:弹棉花、箍桶、修雨伞、补锅、做麦秸杆玩具……

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画容像的老画师。

画容像,是一种古老的行业。大概起源于汉代。

从前的老人认为照相会摄去人的魂魄,不吉利。在即将故去的时刻,他们常请画师给自己留下一张容像,便于祭祀,也给亲人留下最后的念想。

因此,他们对画师的要求是比较高的。画得像只是第一步,重要的是画出精气神儿,画出一辈子的成败荣枯。

某祠堂挂着的家族祖宗的容像

这间屋子的主人也是花甲之年了。身后摆放着不少镶了镜框的容像。

那些标准的半身像浓缩了人的一生:有的富态,有的干瘪,有的和蔼,有的阴沉,有的笑容里写满了“子孝媳贤”的满足,有的皱纹里刻尽了“孑然一身”的凄凉。

生意实在冷清。我的贸然闯入,并没有引起老人的反感。一老一少,反而在一问一答间聊起了往昔的故事。

谈起过去,每个细节都是可爱的,仿佛一切都是黑白的风光片,早已被妥善封存。如今终于到了重新放映的时候,激动的心情怎么也按捺不住。

他说道:


西边那几间破破烂烂的大房子,原先的主人是经商的。老祖宗披星戴月省吃俭用熬出一份殷实家底。

日子好的时候,那家人吃喝极为讲究。喝茶的白瓷盖碗是官窑的,熬白米粥的砂锅是紫砂的。

可惜到后来,过度的宠溺让子孙和家业一起凋零;


热闹的商业街从前是一条又宽又大清亮亮的河。河里船网密集,船上装的都是销往上海苏杭的蚕丝。

船夫们坐在船头抽烟,有时豪爽地抛一根给岸上的熟人。浣衣洗菜的女人,最喜欢跟这些走南闯北的糙汉子开荤素夹杂的玩笑。

河两岸都是粉墙黛瓦。

馄饨店的大馄饨一定有开洋(虾仁)和紫菜。

店的一角还兼做鸡蛋糕。那是一种三角形的面食,烤得焦香。细沙若隐若现,一口下去,甜蜜蜜的滋味能从喉咙一直顺到心里。可惜现在没人会做了。

老少咸宜的桔红糕

糕饼铺的点心做得好,每个时令都有应季的佳品。端午节有橘红糕和花生酥。中秋节有鲜肉榨菜月饼。春节有讨彩头的定胜糕和各种年糕。

糕模和饼模刻成各种花样,福字、喜字、寿字、连环、荷花、梅花……不仅鼻子得了好处,连眼睛都得了实惠。

小卖部除了售卖油盐酱醋,也卖酱瓜和大头菜。

尤其是大头菜,呈扇子形,色泽微黄,香甜、脆嫩、爽口。如果炒了吃,就算不放味精,也是鲜得不得了。胃口再不好的人,也能吃得下一碗粥。

《红楼梦》的后四十回,高鹗不就让林妹妹吃了一回大头菜吗?

这里的住户都喜欢越剧。偶尔,一扇小窗打开,绵软的唱腔立刻飘了过来。每一个音符都是一颗轻打梨花的雨点;


爬山虎可是爬遍了弄堂整整一面墙呢。到了夏天碧绿阴凉,连蚊子都不来。

弄堂里曾经住过一个少妇,像墨一样黑的头发盘起来,油光水滑。不插花,不抹粉,可就是扎眼的漂亮。

她爱穿一件黑缎暗团花的衣裳,领口和袖口镶着蝶恋花的图案,怀里抱一个戴瓜皮帽的小娃娃。微风带着百雀羚的香味,“哒,哒,哒”,脚步声像是春天的一首诗;

建公园的地方以前是种庄稼的。真正的田园生活没有诗情画意,播种插秧是非常辛苦的。

一天下来,腰痛背酸。一月下来,面黑手粗。一年下来,身心疲惫。一辈子下来,热血与青春被眼前的土地吸得干干净净,得到的刚够温饱而已。

现实让庄稼人暗暗发狠,一定要培养个读书种子,将来穿皮鞋走大路,两脚不沾泥。自己老了也能沾子女的光,过几天不操劳的舒服日子;

造停车场的那块地,演绎过一段滑稽的“传奇”。动荡的岁月里,不知谁传出来,说地底下有金银宝贝,是某个家伙为了逃避抄家连夜埋下的。于是很多人不惜代价夜以继日地挖。最终,烂泥烂树叶嘲讽地望着一地的疯狂……

他捧着搪瓷茶杯津津有味地讲,我坐在小板凳上安安静静地听。这些旧话老话,旁人不爱听的闲话,是多么有意思呀。

老人给我讲起自己一生中的最得意的事。

一个耕读人家的后生请他为自己的母亲画容像。

他听了逝者的生平,没有像以往那样画一张单调的半身像,而是模仿着西洋画的样子,画了一卷《秉烛夜读图》:

橘黄的烛光下,慈祥的老妇人坐在书桌旁,手里拿着生前最爱的《闲情偶寄》,细细翻阅。身后是满满一架书。

淡淡的书香使老妇人看上去有着某种气度。

主人欢喜,给的报酬翻了一倍。

时隔多年,老人聊起来还是很兴奋。他对自己的职业有着高度的自豪感。

只是,他没有想到,画了大半辈子容像,自己也会有不得不退休的一天。

各种照相馆、影楼接连不断地出现。画容像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贪图方便,既然几分钟就可以得到一张快照,何必再花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慢腾腾地画一张容像?

老人不管,依然固执地守候着一方小小的天地。

“总有客人要来的吧”,他认真地说,“万一人家找不到我了,该多着急呀。”

过了一会儿,他想了想,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要是有一天大家都不需要了,那我就关门休息。”

说这话的时候,老人转过头,把目光调向远方。

一个月后,我再去探访,发现房子的主人换了。招牌是“东方维纳斯影楼”。门口很大一张促销海报,儿童摄影、艺术写真的打折力度吸引着行人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老画师的去向。

只剩晚霞满天,繁华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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