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十里
烟锁楼台花向晚 发布于 2018-06-17 19:14:58
杀破狼同人,走外链用的,不建议打开。
咳咳咳,一把刀。建议看完后去听杀破狼第三季第三集回血,支持正版哟
楔子
这一年,江南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
雪从傍晚时分就开始纷纷洒洒地落,腊月初八,将近年关,也没人管什么灯油钱了,远处村落陆陆续续都掌起了灯,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远处那一团一团的柔和光晕愈发显得温暖。雪势也渐渐加大,雪花变成了雪粒,簌簌地敲打着故园的房檐和屋顶。
一.百岁光阴如一瞬
未曾相守已白头
长庚端着饺子沿长廊向他们二人住的那间百岁阁走过去。
他不经意抬头一瞥,看见深蓝的天幕下雪兀自飞舞坠落着,穹顶之下,绵绵不绝。
陈轻絮昨天往故园发的信末尾莫名其妙添了句“愿诸君安好”,他猜京师也下雪了。
它们从北冥不远万里一路奔波来到江南,化成雪纷飞在江南到京师的天空。这场呼啸而至的大雪,洗刷了故园本来强行营造出来的喜气,露出了它愁肠百结的真面目。
愁绪挥之不去,无处不在,它一会儿立在长廊里观大雪静落,一会儿驻足在湖畔看水中锦鲤,不一会儿又跑到梅园去,等第一枝红梅在大雪中初绽。
无论如何,它不肯离去,而且去的地方越来越多,在一个地方也从驻足变成了留痕。
只要那个地方顾昀去过,长庚再见时,总会有无尽的无奈和愁绪扑上来,伸出尖厉的爪牙,撕扯他的理智和神经。
山河表里,一片素白。
长庚收回目光。
人老了,本来就不灵光的眼睛和耳朵就越发怠工,加上入冬来这断断续续的病,顾昀年轻时落下的病根终于变本加厉地彰显出来,除了身体不适外,他的聋瞎也越发厉害,时好时坏,到了年关,坏的时候几乎已经恢复到了年轻不服药时的程度。这会儿,虽说看不见也听不见,但顾昀还是使劲眯起眼盯着门口,一边压抑的咳一边心惊胆战地瞄长庚来了没有。
突然,他感觉眼前的光被什么挡住了,于是立马把溢出口的那半声咳嗽咽了回去。
“子熹,”长庚什么都听到了,眼睛略微酸疼了一下,他吸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走到床边坐下,端起笑容,在那半聋耳边轻快地说到:
“饺子下好了,猪肉韭菜馅的,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顾昀愣了。
入冬以来,他很久没有听到长庚如此轻快的语调了。
虽说他并不想吃任何东西,但为了长庚这一点点微小的兴致,顾昀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长庚就坐下,举着筷子你和顾昀一口我一口的吃那一盘饺子。
他一边吃一边用目光摩挲着对方的轮廓,灰白相间的头发,白色占去了多数,其实岁月待顾昀并不苛刻,没在他脸上划下几道皱纹,除了白发,外表上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和年轻时相差无几。
但可惜这副身体已是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长庚看着看着,除了一如既往好看的脸,目光遍及之处,竟皆是老病之态,鼻子突然一酸,他忍不住低低地哽咽了一声,手一抖,那半口饺子就掉了下来。
顾昀张着嘴等了好一会儿没等着,他眯着眼望着长庚,目光里带着疑问。长庚略尴尬的笑了笑,伸出筷子去夹那掉在腿上的残缺饺子,夹了一会儿却愣是怎么也夹不住,手抖得厉害。
一时间,长庚和顾昀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这时候,顾昀到底还是忍不住,突然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一瞬间,长庚多日来积压的忧虑与委屈一股脑儿涌了上来,他没张口,泪已经先落了,于是干脆把那筷子一摔,盘子往地上一拂,也不管那可怜饺子被糟蹋到哪里去了,直接扑过去抱住了顾昀。
顾昀感受到了衣襟的层层浸湿,略明白了对方今天那奇怪的行为举止是因为什么。他张口想问“陈轻絮又和你说什么了”,到底又咽了回去,任他抱着自己,只是默不作声地将双臂收紧了些,俯下头在长庚脸上蹭了蹭。
“子熹……”长庚泣不成声,他伏在顾昀胸口,箍着那人衣服掩映下又瘦了一圈的腰,他克制成性,什么事都习惯压着,不敢大声哭,憋得身体发抖,呜咽声还是时不时溢出来两声。看完陈轻絮信后那无以复加的悲伤与濒临失去的恐惧终于爆发了,在胸中乱窜搅和,难受得心口一阵阵发疼。
顾昀感到怀里不由自主的一抽一抽,明白长庚又在强忍着。他清了清嗓子,想了想开口道:“长庚。”
因为身体难受和听不见最近都不怎么说话的顾昀冷不防一出声,长庚一惊,随之而来的下一句却让他本来就紊乱不堪的情绪更加暴虐了。
“我在呢,哭出来。”
顾昀低声道,没有过多的感情表示,只是默默地往前靠了靠,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就算清了清,顾昀嗓音里依然透着一股沙哑的疲惫,根本掩饰不住。
像他整个人一样,强撑着精神,没有生机。
长庚恍惚间突然有一种感觉。他正在离自己远去。
“说不定真是最后一次抱了,”顾昀直白道,张了张双臂,“来,哭吧。”
他愣住了,这一句话戳得他喘不过气来。
猛然间,长庚意识到一个事实:
顾昀和他说不了几回话了,顾昀快要永远离开这里,顾昀要从他身边永远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他的样子,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他这一辈子,还能在最爱的人怀抱里,抛开一切,任性地哭上几回呢?
外面的雪抓住他这一愣的机会,不知要做什么,对屋后竹林由本来的轻柔抚摸变成了沙沙簌簌劈头盖脸的击打,从北冥呼啸而至横穿江南的延年大雪刹那间急了起来,一瞬间天地间竟泛起一种千军万马奔腾肃杀的感觉,骤然增大的雪势带起了了呜呜的风声,长廊里传来风铃叮叮当当在风里摇晃的声音,愈发显得凄凉。
天地间除了雪和竹,一时无他声。
那刚刚还强颜欢笑的太上皇终于在他怀里痛哭出声。
二.山河飘摇雨打萍
昨天是腊八,顾启明腊月初七早上就准备带沈嫣下江南去蹭饭,她没往故园发信,准备给那二老个惊喜。
谁知就在这时候生了乱子。
北蛮那块地,天高皇帝远,不开化的蛮夷居多,偷偷摸摸建小国自己称王的也有不少。但是梁人对蛮子天生有种蔑视,李铮听说过,但也没怎么上心,总觉得十八部落已经被大梁打倒了,剩下的一堆只知道用蛮力的蛮子成不了气候,加之他性子又平和,厌恶战争,所以每每听说之类的事,也就派人恐吓一下完事。
所以,托他的福,那群蛮子还真搞了起来。
“突厥”联合“匈奴”两个小国率兵在北疆搞起来了,从腊月十三到腊月十九,和北疆驻军大大小小的战役已经打了不下十场,胜六负五。
终于,腊月二十,突匈联军大败北疆驻军,险些策马冲进关内,北疆驻军损失惨重,后来是当年的小蔡将军,也就是如今的蔡统帅临时组了千余死士,死命拦下了那一群疯狗,战报里写他本人伤势极重,随时可能过去。
北疆驻军群龙无首。
大年初九,玄鹰紧急来报,二十一夜里,北疆驻军发生内乱,蔡帅麾下几位将军挤着头想代帅职,竟光明正大的在军中划分起势力来,一场内乱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突匈联军两位主帅听说了此事十分高兴,一鼓作气又拿下一大一小两场战役,隐隐有冲破雁门关进犯中原的趋势。
后院起火的大梁似乎还没意识到危机,北疆驻军依然幺蛾子不断。
腊月二十二,李铮派了几位有头有脸的钦差坐着大雕连夜赶到了北疆做聚拢军心的工作,下午到了,当天夜里就被萍翻舟乱的北疆军悉数坑杀。
消息传入金銮殿,饶是脾气再好,李铮也气得七窍生烟,当着满朝的面发了火。
顾启明听着沈嫣的絮叨,突然想到北疆已无统帅,
北疆驻军大乱,必须得空降一位有头有脸,军威极高,压的住三军的人物过去,才能稳得住军心,重新调转炮口一致对外。
沈嫣还在絮絮叨叨,言语间不无对沈易的担心,老父年逾六十,要是再受点什么伤,娘都救不了他云云。
以李铮的性格,沈将军都不太可能被相中。
一来二去,是谁大家心里已经很清楚了。
她想起长庚前两天写给她的那封家书里提到了,入冬后顾昀身体每况愈下,不见一点好转,字里行间透着扑面而来的焦虑。
顾启明当即要回江南,连小年都没过,饺子也没吃。沈嫣下好一锅饺子后,去找人只剩一封书信了。被强行晾在了京城的沈嫣气得闭门不出,沈府谢客了好几日,一时间,朝堂上流言四起。
顾启明撂下媳妇不管,坐上那蒸汽车,紧赶慢赶,总算在二十三傍晚赶到了故园。她在水榭前接到一封木鸟战报,战报上写,内战加上突匈联军偷袭,北疆驻军已经大刺刺地折损过半,就在午时,那帮蛮族孙子终于冲破了雁门关。
雁门关内,首当其冲的是雁回。
这里是太始皇帝的故乡,所以对于蛮人来说,意义就很微妙了。
在他们看来,太始帝是蛮人,却一手促进了大梁如今的局面,灭了十八部落。对那些十八部落的后人来说,最尊敬的神女的儿子灭掉了整个天狼族,辛辣又讽刺。
背叛,叛徒?
于是,他们把对大梁的恨都倾注到太始帝身上,又悉数撒在了雁回。
一个下午的光景,将军坡被削平了,暗河里满是尸体,十室十空,长街上被人血涂得发黑。
现在蛮人正整装旗鼓,准备向京师挺进。
“哟,大小姐?”因为年纪大了,由家将转为管家,自动顶替了王伯的霍郸十分惊喜,“你怎么来了?是来一起过年的吗?”
“霍伯,我要见我爹爹,马上。”顾启明上气不接下气的策马直直的闯进了故园,正色道。
三.从此替爷征
“启明?你怎么?”顾昀披着厚厚的狐裘,本来和长庚守在湖心亭里逗趣儿,看见她出现在眼前,惊喜非常。
“爹,”顾启明下马,匆匆忙忙闯进来,看着顾昀又瘦了一圈的身体和没什么血色的脸,狠下心大声道:
“北疆出事了,北疆驻军内乱,蔡帅伤势垂危,蛮子午时突破雁门关,雁回被屠城,不留一人,正往京师挺进——”
顾昀的手停在半空,他愣愣的盯着顾启明,笑意凝固在脸上,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一口血就这么冷不防呛了出来。
长庚反应过来,眼疾手快的去扶他。
顾昀拂开他的手,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往就要外走。
“顾子熹!你干什么去!”长庚一迭声的叫,连忙起来去扶他。
顾昀的理智全被那几句话打得魂飞魄散,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拽着他,只知道往外走。
“顾子熹,你,你,你不会还想出征?!”
顾昀刚想说话,突然间,一步跪倒在了亭外的栏杆旁。
“长庚……季平压不住阵……我还没有……没有死于山河……”顾昀一边咳一边死拽着长庚的袖子,直勾勾的盯着长庚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神里却真有当年风华正茂时统帅三军的影子。
“这怎么,怎么行?”
一旁的顾启明突然跪下来,开口了。
“不孝女愿往。”
“你说什么?”长庚盯着顾启明,眼神能把她烧出两个洞来。
“朝中已无可用之将,蔡帅伤势垂危,沈将军年过六十,爹爹戎马倥惚半生,一身伤病,爹说的对,着实不能再上战场。不孝女生于顾氏,好歹吃着兵书孤本和爹爹半辈子的经验长大,大小战役也参加过几场,割风刃实在无须再藏锋!”
“启明……听我的,不可。”顾昀艰难开口道。
“爹爹,你常说要以家国天下为重,如今江山燃起战火,即便是女子,只要是姓顾,此等血海深仇焉有不报之理?!我及笄那年你和爹一起给我打了一把割风刃,上面还是你和爹一起刻的名字,爹爹当年把它给我时没想过有一天我可能会上战场吗?现在……竟说话不算数了吗?”
“……”
顾昀被呛得胸口发疼,他动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连从长庚怀里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说话都费劲。
猛然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六十岁了。
早不是什么驰骋沙场的年龄了。
将军末路。
顾启明膝行至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一双继承于顾昀的桃花眼中仿佛洗尽了铅华一般,黑金色的瞳孔看进了那铁血将军心里。
顾昀恍惚间觉得自己年轻时就是这个模样。
“爹爹,信我。北疆守不住,我提着头来见你。”
那滴泪把她眼角朱砂痣洗得发亮,沉沉海雾下唯有坚定不减。
终于,他似乎认清了现实一般,没有再说话。
“战势危急,爹,爹爹,后会有期。”
顾启明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长庚,”顾昀突然开口了。
“嗯?”
“把我的割风刃拿给启明。”他落寞垂下了眼,“我一把老骨头,再也用不着了。”
她接过割风刃,掀开帘子,马尾辫在空中划过一个上扬的弧度。
那一袭青衫染雪,风华正茂。
长庚望着她的背影,一点也找不到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影子了。
他没有出声阻止。
“臣顾启明,愿往北疆!”
是臣,不是臣女。
朝中一时议论纷纷,顾启明隐约听到了几句“顾昀那个老骨头自己不上战场竟然把女儿推出来”之类的话,她桃花眼一抬,扫了过去。
那眸中千军万马的影子真的一闪而过,带着微微的戾气。
李铮那个角度刚好能捕捉到那个眼神,他吃了一惊。
顾启明抬头环视了一下周围,目光短兵相接之处,都被她那眼神震慑得说不出话来,颇有顾帅风韵。
她朗声道:
“老父入冬以来身体每况愈下,手抖得筷子都拿不住,更不用说上战场杀敌了,美人迟暮,将军末路,朝中已无可用之将,总要有少年人越众而出。这是我爹爹顾昀顾大帅的割风刃,臣不才,从小被他追着赶着满府乱蹿,大帅那一辈子的经验和顾氏先人们编纂的孤本兵书,臣算是泡在里头长大,大小战役也参加过几场,另外臣刚满二十一,风华正茂,定不负爹爹和皇上嘱托,把那群疯狗踹回老家去!
臣顾启明,请求挂帅北伐!”
满朝一时无声。
良久,上首道:
“朕,准了。”
四.此心安处是吾乡
自那日被那噩耗激得吐血以来,顾昀身体更加糟糕了。
他这两天发烧烧得更勤,整个人迅速形销骨立下去,饭也不怎么吃了,从昨晚算起到午后,滴米未沾。
终于,江南寒梅初绽了,顾昀从昏昏沉沉中睁开眼,一睁眼,便发觉脑袋轻了不少,不那么重了。而且这次醒来比起前几天的煎熬堪称舒坦,他活动了一下胳膊,发现又添了不少力气,说话也不断断续续了,连耳目都灵光了起来。
但是顾昀心里不知如何隐隐有些不安,挠得他心里十分难受,坐卧难安。终于,顾昀憋不住了,对长庚说,他想回京。
“为什么?”
“我想回家。”
“故园……”
“此心安处是吾乡。”
长庚什么也没说,他明白了,明白这句“此心安处是吾乡”等于“魂归故里”。
眼眶突然模糊了,他替顾昀拢了拢被子——
“子熹,再等我一天好不好?我出去置办些东西。”
顾昀答应了,长庚走后,几天未走动的他自己下了床,还有些力气,踉踉跄跄找来笔墨纸砚,手有些抖,却也一笔一划风骨犹存。
砚台里墨用完了,他的那一肚子话却还没说完,走也走不出门,顾昀干脆把手划破了,蘸着血写下面那些字。
忽而,他发现自己如何也停不了笔,那些压了半辈子的话和无数的嘱托,岂是区区一张纸写得下的?
顾昀只好划掉最后一句,暂时收场,也等于永久收场,留出一片空白,补了个血红的“顾子熹”。
如此,这一生最后的话算是说完了。
一代名将就此退场。
顾昀小心翼翼的把那张纸收进了袖袋,费劲的将那文房四宝扔到了百岁阁前一堆雪里。然后一步一步挪回了床上,草草的把手指吮了一下,心里难受得有些胸闷,他闭上眼,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长庚在雪里奔了十数里路,总算在傍晚时分赶回了故园。
他暗暗握了握那瓶鹤顶红,将它藏进了荷包里。
“子熹,”长庚脱下大氅,推开门闯进来。
“我订了一架大雕,明早儿我们走,好不好?”
“好。”顾昀笑到,他靠在桌子边耍贫嘴道,“过来,让义父好好看看你。”
长庚应声过去,在床边坐下。
顾昀就温柔地看着他,眼神清澈有神,一如年轻时的明亮动人,着实无法让人相信那是一位垂垂老矣之人的眼睛。
他描摹着他的轮廓,从每一根头发丝一直到脚,尤其是停留在眼睛的时候。
长庚实在受不了,被看得一哽。
江南很久没有这么冷过了。
五.春秋代序不息
大雕走得很慢,千里路程,行了一天还未到。
长顾二人坐在窗边,顾昀听长庚在耳边讲下面的场景,一边听一边笑,一点也瞧不出来病气,一时间竟像一个精神矍铄的老美人。
岔子就出在了第一夜。
大雕依旧不急不缓的走着,突然,大雕上一个会说话的小方盒子突然开口了:
“最新战报,北疆军又一次暴乱,前几日朝廷空降的统帅,听说是大梁军神安定侯之女,混乱中失踪,可能已经被杀……”
本来正在笑的顾昀停住了。
胸口一滞,呛咳伴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来,顾昀死攥住长庚的手——
“我要去北疆。”
“不行!你,不要命了?”
“我要去北疆,现在。”顾昀定定的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东西。
见长庚没有答话,顾昀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去北疆。”
大雕临时调转方向,因本来已经到了直隶一带,离雁门关不远了。
长庚实在拗不过顾昀,黯然地想,也算是了了他最后一桩心愿。
大雕是从雁回上空过来的。
“子熹,到了。”
……
“顾帅?太上皇?”一位举着王姓帅旗的将军不可思议道。
下一秒,他就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
一箭封喉。
其中带着对雁回的怀念,以及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诸位真的是了不得,”长庚放下弓,往前一步,抬高了声音,森然道:“雁回城老幼妇孺被屠尽,山河燃起战火,家国危急之际,突匈联军雁门关都过了,你们还在内乱。”
四下一时静默。
顾启明呆在原地,她愣愣地望着他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接下来,队伍里有人抢先一步作起了妖———
“咻——”
一箭打破了沉默,那欲夺安定侯性命的金石之物裹着疾风奔来。
顾启明总算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瞬间策马疾驰过去,一手凭空抓住了那支箭。
箭尾还在兀自震颤不休,停留在顾昀身前一尺远的地方。
顾昀一惊。
“谁射的?!”顾启明怒到。
“谁射的?!”她不顾还在流血的手,从肩上拿下铁弓,张弓搭弦。
“不说,”她继续吼到,“这一箭,本帅射死一个算一个,射中一串算一串。”
顾家一脉相承的压迫感如此强烈地显现了出来,以至于一时间众人都忘记了千军万马之前,她只是一个女子。前方混乱了一阵,嘈嘈杂杂中,一个将军被一堆背信弃义的士兵孤立了出来。
顾启明撇了撇嘴,冷笑了一下。
下一秒,那凶器被原路送了回去,角度刁钻的穿过喉咙,插回了他的箭篓里。
然后,仿佛是要展示给顾昀看,她从背上篓又里抽了几支箭,那几束快得吓人的冷光连续不停的奔向天际,箭箭正中靶心,撕裂了所有在晨风里乱飘的,除了“顾”字以外的帅旗。
只剩下她从京师带来的那支军队,帅旗和大梁国旗还在兀自在晨曦中舞动。
顾启明好整以暇地收回弓,端起笑容。
前方的军队静默了几秒,沸腾了。
有哭叫的,有乱喊的,有各部之间相互拥抱的,有乱跑的,混乱中,这时候,玄鹰来报,突匈联军重新攻打雁门关,局势危急。
这时候,顾启明前方就剩下寥寥几位将军了。
“还打不打?”顾启明冷声道。
场面重新冷冻下来。
这时候,顾启明前方就剩下寥寥几个人了。
“还打不打?”顾启明按捺着性子道。
确实有食古不化的人,宁死也不肯让一位女人当他们的大帅。
“那对不住,”有人冷声道,“那你们去地府领阴兵挂帅吧——”
马上,白虹贯日而来,那一串血肉之躯,就那么炸开了。
她回头望向顾昀和长庚,还挂着笑靥。
下一秒,那女巾帼噼里啪啦点了一堆名字,给大家表演了一个现场任命免职,新任将军有北疆驻军里的,也有京师带来的那支军队里的,但无一例外,都是玄铁营旧部。
……
雁门关大开,不就一兵一卒守城,全体出兵迎敌。
大军出城,烟尘十里。
……
“放心了吗?你女儿军威已立,这顾大帅将来都得超过你这个须眉。”
“顾家……放心了。”
六.归路十里
仿佛终于是最后一点担忧也放下了,顾家后继有人,山河还能再安定一代,顾昀安心倒在了长庚怀里。
他们按照既定路线返京,越逼近京师,顾昀的情况就差上一分。
傍晚抵京时,顾昀已经连抬一抬胳膊都费劲了。
“子熹,温泉别院到了。”
从温泉别院到侯府,大约有十里路程。
腊月三十京城大雪飞霜,街道两旁没什么人,只有傲雪绽放的寒梅与弥漫整个帝都的红梅冷香。
“长庚……我想走回去。”
“……好,我背你。”
长庚给顾昀又裹了一层狐裘,大雪中下了马车。
街道有些结冰了,踩着很凉。
顾昀在长庚背上抬起迷迷糊糊的眼睛,看着周围的景色,他想,这就是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他有些不认得了。
可不是吗,六十年了。天干地支一轮回了。
恍惚间他回到了童年,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眼不瞎耳不聋,什么忧愁也没有,更不必为家国殚精竭虑,整天就知道跟娘撒娇,和沈易捣蛋。要什么有什么,不用被铁傀儡追着砍,不用病骨支离还得硬扛着整个大梁。
没有苦难,没有磨炼,没有撕心裂肺的疼与悲。
他很想再回到那样的日子。
天也明媚,草也嫩绿,日子安宁的很,午后阳光铺满侯府,娘在屋里学织布,他和沈易两个光屁股小孩叼着狗尾巴草在院子里逗狗。
这一身经年的伤痕仿佛都疼了起来。
长庚一步步往前迈着,突然听顾昀呢喃了句什么。
“子熹,怎么了?”
“我……娘……长庚……我疼……”顾昀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他把头埋在长庚肩上,含糊不清呢喃了一串胡话。
滚烫的泪层层浸透了肩膀,长庚一激灵。
他突然想起一本书上说,人死前会重新经历自己的一生,有十个时期,分别是出生,婴儿,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壮年,中年,老年,现在。
俗称——
“归路十里”。
长庚停下来,将背改成了抱,他亲了亲顾昀的额头,柔声安慰着,放慢了脚步。
“那我陪你重新经历一次你这一辈子,好不好?”
顾昀没有再说话。
那天,呼啸满天的大雪突然放柔了一会儿。
长街上,有一个影子缓缓挪动着,往侯府走去。
安定侯府年久失修,院里荒草丛生,被大雪覆盖着,从顶上戳出几点斑斑驳驳的枯草尖。
天地一时间静默无言,暮色越来越浓,远处响起几声鞭炮的脆响。
过年了啊。
长庚泪已经掉干了。他坐在石阶上,从顾昀怀里恍惚抬起头来,想。
只有倾盆压顶的大雪绵绵不绝地从天而降,横贯在京师到故园的千余里路上。
江南的冬天格外冷。
长庚从荷包里摸出那瓶鹤顶红,深深看了顾昀一眼,一仰头,悉数灌了下去。
信纸被揣在怀里,他将脸贴在顾昀脸上——
“子熹,等等我。”
永安十三年大年初一,帝都漫天大雪中,一代名将的忠魂安然随风而逝。
七.遗书
心肝长庚: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
……
你常说我这是被山河耗空了身体。
偶尔特别难受的时候,仔细想来,也不无道理。
但生于顾氏,此生别无道路和长处,唯有将肝胆与家国相照。
你养的杜鹃又叫了。
“不如归去——”
我想,我大概是到了归去的时候了。
就此搁笔吧,长庚,愿来生还相见。
你无病我无伤,你不来我不老。
顾子熹
八.百年心事归平淡
永安十三年大年初一,安定侯薨。死后按其遗书要求,不进顾氏祖陵,以军礼下葬。
太上皇亦同日崩,生前修书一封,不肯进皇陵。
二人悄悄地葬在了京郊一处。
后来,听说江南有一家很有名的药铺掌柜自砸招牌,后来再没人见过他。
似乎……姓沈。
九.北疆无战事
京郊四月这场纷飞的烟雨,打湿了顾帅单薄的的衣衫和低垂的眼睛。良久,仿佛终于想好了要说什么似的,她提着割风刃,上前一步跪在顾昀和长庚墓前,低声道:
“爹,北疆无战事。
……
这句相守终可送君。
让岁月把思念全都掩去。
让岁月把思念传达予你。
“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