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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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大半,我做过不计其数的梦,一万个,三万个……没有人能记住自己总共做了多少梦。但能肯定的是我的梦还在夜以继日地增加。

我的梦肯定比别人多,比那些自诩会做梦、爱做梦的人还要多得多。因为我会做、爱做白日梦。一闭上眼我就开始做梦,睁开眼,梦在继续。白日梦和夜间梦有一个根本性的共同点,那就是善忘。做过的梦,只需眨下眼,或是轻咳一声,就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也还有另一些共同点,比方说有少数的梦被毫无理由地牢牢记住。最短的梦大概几秒钟就结束。但无论有趣没趣,记忆中的第一个白日梦,必须完整地说给大家听听。那是一个夏日的上午九点钟,我准时站在那沉闷的、光线微弱的、长长的过道中间的我办公室门前,拿出一大串钥匙,靠指感择出要用的那把,当我把钥匙投进匙孔时,我忽然停止转动钥匙,因为我做了一个短梦:我偷了一块能恒久发出月白色荧光的石头,从月亮上跳下来,并大喊一声“地球万岁。”然后就吓醒了。这一举动竟被同时在开另一间办公室门的小许看见。他问了一声:“你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开门。”他说:“不对,你刚才好像大叫了一声。”我说:“你活见鬼了吧。”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小许让我去一趟监控室。他指着九点到九点零三秒的监控画面说:“你看,你当时好像在做一个腾空跳跃的动作,嘴巴张得很大,而且发出喊声。但谁也分辨不出喊的是什么内容。”我拍拍小许肩膀对他说:“我当时看你专心开门,故意大叫一声,想吓唬你一下。”小许怔怔看着我,然后大笑起来。他信了我,他只能信我。这个梦说奇不奇,但你若知道梦醒后我的衣袋里真有一块石头,那你就须得认奇。

那并非一块能恒久发光的月石,那只是一块土黄色的尼山石,打磨得不是很光滑。一面若有山影,另一面则刻有两排不规则的蝌蚪文,但字迹已很模糊,几无从辨识。为此我特地请教了博物馆考古专家夏鸟虫先生。他告诉我,那石头上的蝌蚪文写的是:“久不梦周公,公岂解梦?公岂梦乎?”夏先生说,这可能是孔子让人刻上去的。他想把石头留下,作为镇馆之宝,再给我一笔钱,我没答应。我怀揣那块石头,回到办公室,把它锁铁皮柜里。我不太信夏鸟虫的话。我用一把高亮度的电筒照射那块石头,这一招是从玉石商人那里学来的。可什么也看不到。终于有个夜里,我多喝了几杯,便躺在办公室(我经常以办公室为家,睡在那里)露台那把竹椅上,手里把玩着那块石头。喝茶的时候,我把石头放在茶几上。然后我沉沉睡去。等我醒来,已是下半夜,残月如银钩,照在沾濡了露水的石头上。我拿起石头,把它举到眼前,对准那钩残月。慢慢地,石头里居然出现一幅多维地图,显示为某个域外国家,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盯着一条街上的一家旅馆,因为有种熟悉的感觉。不久就看到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提着一个旅行包走进去。过了差不多两支烟的功夫,那少年走了出来,他先是朝街上看了看,然后搬来一只小木凳,坐在上面看书。斜对面有个八九岁的瘦瘦高高的女孩被那个看书的少年吸引住了,她看他的神情近乎痴迷,以至于她外婆喊她吃饭她都没听见。后来有只小黄猫忽然窜出来,跑到街上喵喵叫了起来。那看书少年和小女孩的眼光同时被吸引到猫咪身上。然后他们的眼光同时抬起,碰撞在猫咪上方两米高的地方,看见了彼此。那是一种对话,一次问候。那个小女孩想。然后她羞赧而满足地转身回到婆婆的屋子里去吃晚饭。我正看得起劲,忽有一朵云彩飘过来遮住了月亮,然后云彩越积越多,月亮再也没出现。那个晚上的经历让我痴迷,是以只要是个有月亮的夜,我就会拿出石头对着月亮看电影。每次看到的都不一样,就像有个无形的人漫无目的地带我游览一个域外神秘国度。那国度一派祥和景象,到处是自生自灭的鲜花和自在散漫的空气,空气中飞舞着金色的小蜜蜂。行人的脸上也看不到焦虑和怨愤的神情,他们纷纷走往街心公园散步,带着小狗、小猫,累了就坐在巨大的刻有宪法条文的花岗岩上休息。这让我心生向往。有个周末,我去参加一位同事张罗的酒局,酒过三巡,我忍不住把石头的秘密告诉了小许。我以为他不会相信,便想着找个月夜也让他见识见识。谁知他听了我说的话,显得十分紧张。他把我拉到一处没人的地方,悄悄对我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把石头藏紧,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我问他为什么,他严肃地说,“你的行为触犯了一条重要的法律。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觉得小许在从事一项隐秘的工作,比方说盯梢、刺探。但他是个好人。于是我信了他。也真奇怪,从此之后,我再也不能从石头里看到那个域外国度。

说来不免惆怅,由于我在单位的工作岗位每年都在变,办公室跟着调换,不知在哪一次搬家时,竟把那个装有石块的铁皮箱弄丢了。为此,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做白日梦。更糟糕的是,我总想着那块石头,像着了魔,像失去了恋爱伴侣。

正常情况下,我可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做梦。比方说小便的时候、听鸟叫的时候、接听电话的时候、钓鱼的时候、和人争吵的时候、抽陀螺的时候、擤鼻涕的时候……如果我在此复述所有能记住的白日梦是不可能,也是没什么意思的。比方说,我在酒桌上和朋友拼酒的时候,我就做过不下一千个梦,被我记住的至少有六十个。有一个梦是这样的,在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的时候,我梦到我在给火车机车的炉子添煤。我一锹一锹铲着煤,用力送进熊熊燃烧的火炉。我先是感到面部灼热,进而全身都热乎乎的。我感到难以呼吸,纵身跳下火车。我醒了。但我被那口茅台酒给呛坏了,我大声咳嗽,咳了很久。因为灼热的酒水溅入了气管。奇怪的是,这次的咳嗽没能阻止我记住梦境。等我消停了,抹干眼泪,吃了几口菜,我对酒桌上的人说,他妈的,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我在开火车,那种老式火车。众人听了,欢笑声久久不绝。我是酒桌朋友圈里的大酒量,我一顿能喝二斤半五十三度茅台,所以这帮酒友总是用崇敬的眼光看我,我说的任何一句话,都能引发他们崇敬和快乐的笑声。

在被我记住的梦里,做得最频繁的大概要算是升官发财类的。每次情节都不太一样,但也有雷同的。比方说,用马车从银行金库拖走一吨黄金的梦,我做过十一次,每次都是走到一个下坡时,胎破马惊,我被摔出马车,落入万丈深渊。

自然,我也做过类似艳遇的梦。我知道,如果我不说说此一类梦,人们会觉得我的梦一律都缺乏情趣。我曾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在旅途中和一个歌女私会。每一次当我满怀情欲要搂抱她时,她就对着麦克风,鼓起腮帮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喂!喂!喂!”三声过后,我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不绝,瘫倒在沙发上。而她则在一旁狂笑,笑够了,又把我扶起,贴着我耳朵做软语商量,我总是听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但最后一句我都能听得很清楚:我是九天玄女,记住我。然后她轻轻推我一把,我就醒了。然后我就想,这大概是一个会折磨人的九天玄女。

其实,还有一类极为频繁的梦我都懒得提起。因为那类梦一律都是让人难受、忧郁、恐惧的梦。比方说被捆绑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医院地下室的铁床上,一群医生拿着明晃晃的手术刀、钳子、榔头、锯子围着我转,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让人恐惧的魔咒。他们时不时用榔头敲打我的膝盖,用刀割开我的咽喉,临了给我注射满满一针筒麻药,让我睡上十天半月。在我脱离医院控制的日子里,我不过是一个苦苦寻求康复治疗的危重病人,奔走在私家诊所和民间郎中隐蔽的矮房子之间。而时间在流逝,岁月在更替,只有我的命运一如既往,深陷苦厄。

算了,不提了,这些梦不但缺乏引人入胜、振奋人心的情节,没有激情,没有诗意,也缺乏着人深思的人生启迪。它们不过是一些幽暗、破碎、扭曲、痛楚意象的重复。但我深信这些梦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它们一律都是不欢而醒的,缺乏应有的成就感,而且总是发生于不该发生的地方,醒于不当醒来的时候。有时我不免气馁:我真的连做一个好梦的机会都没有吗?

不过最近我总是在做这样一个梦,我说总是,是因为我在半年内做了不止三十次。这个梦有点蹊跷,总觉得有点意思,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我的车行驶在G42国家高速公路上,乌紫色的大雾笼罩江南大地,能见度不足二百米。一只乌鸦忽然停飞在我的车前挡上,巨翅开张,遮住我的视线。但我没有惊慌,我莫名其妙地知道,此时我已进入梦境。这个梦的奇特之处在于它是继续着现实的境况来做的。我从车载收音机交通频道广播里知道,在我进入高速入口五分钟后,这条国家级高速路东西九百六十公里内的所有出入口全被封闭,而且要一直封闭到元旦早晨九点。就是说,我和那些已经走在这条高速路上的所有司机们一样,要在这条路上开一个星期的车。交通台播放了公路管理者的命令:所有已经驶入高速路的车辆不准停下,要一直开,否则将被无人机击毙。那是交广路况叨叨妹的声音,不容置疑。天空中的无人机比蝗虫还多。高速路上所有的车都放慢了速度,因为他们要考虑燃油、电能,要考虑行车的持续性,要坚持到一个星期之后的那个早晨。但只有我一个人把车开得飞快。我扫了一眼仪表盘,我的车速指针在一百一十公里每小时。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不仅因为公路上的车辆像一条臭水沟里的互相碰撞的漂浮物,还因为能见度实在太差。我不停地鸣笛,闪着大灯,要前车让路。我像疯了一样开车,在车流中做着蛇行绕桩。我看到很多车的司机都摇下玻璃,对我指指戳戳,我知道他们都在骂我,指责我。他们骂得最多的无非是“想死啊,他妈的!赶去投胎啊!”由于他们的分神,立刻就会引发数十辆车的互相碰撞。但我不为所动,我会趁势加速,迅速脱离险境。我的身后是一堆堆机械和肉身碰撞、挣扎后的残骸,我能听到残骸中那些一息尚存者的痛苦嚎叫和咒骂。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尽快开到被封闭路段的尽头去看一看那里是否有大雾,我不相信收音机里的消息,我觉得九百六十公里之外会一片通明,是一个晴和澄明的世界。于是,我的眼前不再有大雾,也不再有车阵,我的耳边风声呼呼,我的车速已经到了极限,引擎转速指针已经进入红线范围。隆隆的引擎声使我血脉偾张。我边开边想,就算路的尽头仍然是大雾封锁,我也要一头扎进去。是的,干这种事我可是很有经验。我知道这是在做梦,当你在梦中身处险境而无法摆脱时,你就选择最不要命的危险行动,你把自己迅速地、不容反悔地投入到那必死之境,那时你就能在生死毫厘的分际骤然醒来,你将重获生机。否则你会被吓死、被累死在无法摆脱的梦境里。

我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我在方向盘上按下接听键,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你在作死。我猛然醒来,发现我正在通过高速自动缴费出口。一位穿制服的人示意我停车,我把车停靠在路边。那人走过来对我说,你的车怎么没有车轮?你是怎么开的?我一看,汽车悬在离地一尺高的空中,四个轮位都是空的。我吃惊非小,赶忙弯下腰去看车底盘,忽然四个车轮又像从地底长出来一样。我笑着对那穿制服的人说,我用了隐形粉涂抹了车轮。你看,都显形了。那人唏嘘不已,赞叹道,世间还有如此神奇的科技狠活?若非亲见,断不能信。

这个梦我近半年一直在做,每次醒来的时机都差不多。只有一次不太相同,也就是最近的一次。这次我没有通过高速自动缴费出口,我的车一直在大雾里行驶,然后,忽然之间我就到了一条阴暗的通道。那通道比我平生走过的任何一条隧道都要长几百倍。我跟在一个身材修长的暗影后面,在通道里默然行走,我感受到了不可能感受到的寂静。我听到了苏格拉底饮鸩时喉结上下蠕动的咕嘟声,我听见孔子在和盗跖吵架,我听到李龟年、何戡、米嘉荣三大男高音用悲凉的和声在唱《伊川歌》,我听到叔本华的狗叫,听到几千年来无数病死、战死、饿死、冤死者的凄厉惨叫,还有数不清的痴男怨女的哀叹和哭泣……忽然间,我前面的那个身影对我说,他转身了。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你将被留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地狱。我是谁?忒休斯。忽然间,一个威猛的天神出现,他一把抓住了我,并猛地往上提拉,我感到一阵身体被撕裂的痛楚。等我再度睁开眼睛,阴森的通道消失了。那个天神也消失了。但我就像忽然记起往事中最快乐的一件事那样想起那个天神是赫拉克勒斯。

我又回到了我的车里,它还在雾气弥漫的高速上孤独地行驶。周围如此静谧,像走在一个深邃的通道。我进入一个弯道,那是只在汽车场地赛中才有的弯道,一个泪滴弯。但我并未刹车减速,我一阵眩晕,我的车像行云流水一样从泪滴弯里滑出。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橘黄的灯,那是一盏汽车雾灯,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汽车雾灯,那是一朵灿烂盛开的菊花状雾灯,向外舒展的花瓣光芒四射,它在大雾中时隐时现,就像天使故意示人的信物。路边的900公里路标清晰可辨,再有60公里就到路的尽头了。那尽头之外是什么?好奇心驱使着我,我对那陌生之地充满期待。猛然间,我想起了那块丢失的石头,那石头里隐藏的国度,那条街,那个旅馆……前方的菊花尾灯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现出那个曾经熟悉的国度,那条街。我精神抖擞,加足马力开始追逐它。我离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一直在追逐,是的,我感觉到我还在追逐,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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