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阳光还没能完全撕开城市边缘的薄雾，带着点懒洋洋的金边，斜斜地蹭进卧室的飘窗。空气里浮动着煎蛋和培根混合的油脂香气，温暖而踏实。我陷在柔软的枕头里，意识像一艘刚靠岸的船，晃晃悠悠，还没完全泊稳。宿醉后的脑袋沉甸甸的，像灌了铅，可胃里却暖洋洋的，舒服得很。
昨晚应酬喝了多少白的红的，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是被小陈架着塞进出租车，一路颠簸着回来的。记忆的碎片里，有苏晚那张在玄关暖黄灯光下焦急又无奈的脸，还有她费力架着我胳膊时，身上传来的那点熟悉的、清甜的栀子花香。
此刻，那香气更清晰了，还混着食物的暖香。
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眼缝。卧室门口，光影勾勒出一个纤细又忙碌的身影。苏晚。
她穿着那身柔软的米白色居家服，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调皮地垂在颈边。腰上系着条印有小草莓的围裙，手里正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白瓷碗，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侧脸线条，显得异常柔和。阳光吻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温顺的阴影。
“醒啦？”她的声音软得像刚出炉的棉花糖，带着点晨起的微哑，听得人骨头缝都酥了，“头还疼不疼？快，先把醒酒汤喝了，温的，正好入口。”
她走过来，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指尖微凉，触感细腻。然后她拿起碗，轻轻吹了吹，那专注的样子，简直就是从治愈系日剧里走出来的完美主妇，周身散发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圣光。我迷迷糊糊地张嘴，温热的、带着点姜味和蜂蜜清甜的液体滑进喉咙，熨帖得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个弹幕：此妻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上辈子我铁定是拯救了银河系外加修了三百年桥补了三百年路！
一碗汤见底，胃里彻底妥帖了。苏晚满意地弯起眼睛，嘴角的梨涡浅浅的：“真乖。再眯会儿？我去把早餐弄好。”她俯身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羽毛般的吻，带着淡淡的栀子花和厨房烟火气的混合气息，美好得不真实。
她刚转身，还没走到门口，一阵突兀又尖锐的手机铃声像根针，猛地刺破了卧室里温情的晨间泡泡。
是苏晚的手机。
那铃声是特定的，急促、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是她的工作专用铃声。
就在那铃声炸响的瞬间，苏晚整个人的气场，变了。
上一秒还是温软柔和的晨光，下一秒就成了骤然降临的极地寒潮。她挺直的背脊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脸上所有的温柔笑意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漠然。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只是脚步顿住，利落地掏出手机，拇指划过屏幕的动作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说。” 声音出口，不再是刚才的棉花糖，而是淬了冰的金属，又冷又硬，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棱角，能直接砸穿地板。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像看恐怖片一样，屏息凝神地观察着门口那个瞬间完成人格切换的女人。这反差，每次都让我心脏坐过山车。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急切地解释着什么，语速很快，隔着被子我都能隐约捕捉到那种惶恐和压力。
苏晚只是沉默地听着，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下颌角显出清晰的轮廓，眼神锐利得能当刀子使。几秒钟后，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精准地钉在电话那头的心脏上：
“王经理，你入职几年了？这种基础数据错误，小学生都不会犯。解释？我不需要解释。我要的是结果。下班前，我要看到一份没有致命错误的、能说服客户掏钱的方案放在我桌上。否则，明天你带着你的解释，直接去人事部报到。”
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陈述句。说完，干脆利落，挂断。
“嘟…嘟…嘟…” 忙音在骤然安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仿佛凝固了。刚才还飘着煎蛋香气的空间，此刻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味。苏晚依旧背对着我，保持着那个接电话的姿势，肩线凌厉，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就在我怀疑她是不是被“铁血娘子”模式卡住了，需要手动重启时，她动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脸上的冰霜如同被春日暖阳照耀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那层坚硬冷漠的外壳剥落，熟悉的柔软和暖意重新浮现。嘴角甚至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有些僵硬的弧度，梨涡浅浅地凹下去一点。她抬手，不太自然地顺了顺鬓角的碎发，眼神飘忽了一下，最终落在我脸上。
“那个……煎蛋快凉了，我去看看。”声音努力放柔，但尾音还带着一丝没收干净的冷硬，像是切换频道时残留的电流杂音。她甚至没等我回应，就有点仓促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卧室。
我盯着空荡荡的门口，残留的醒酒汤暖意在胃里翻滚，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贤妻良母和冷面阎王？这频道切换得也太丝滑了吧？CPU干烧了都跟不上啊！
我晃了晃依旧有些发沉的脑袋，掀开被子下床。脚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目光扫过床头柜，动作顿住了。
那碗醒酒汤旁边，放着一杯清水。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显然是刚倒的。水杯下，压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苏晚清秀却带着点力道的字迹：“笨蛋，下次再喝成这样，醒酒汤里给你加双倍黄连！记得喝水。”
心里那点被她刚才瞬间变脸吓出的凉意，又被这张小小的便签捂热了些。算了，管她几副面孔呢，对我好就行。这百变老婆，带劲儿！
早餐桌上，气氛有点微妙的安静。金黄的煎蛋，焦香的培根，烤得酥脆的吐司，还有温热的牛奶，整齐地摆放在我面前。苏晚坐在对面，小口喝着牛奶，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太敢直视我。
“昨晚……辛苦你了。”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
“啊？哦，没什么。”她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脸上迅速堆起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梨涡深深，“应该的嘛。你感觉好点没？头还晕不晕？”那笑容甜美，语气温柔，完美复刻了刚才端醒酒汤时的“贤妻模式”。
我点点头，叉起煎蛋咬了一口，外焦里嫩，火候完美。“好多了。对了，刚才电话……王经理那边没事吧？听着挺严重的。”
“咳！”苏晚被牛奶呛了一下，赶紧抽纸巾捂住嘴，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没、没事！就一点小问题，他能处理好的。你专心吃早餐，别操心这些。”她语速飞快，带着点欲盖弥彰的慌乱，眼神又开始在餐盘和牛奶杯之间游移。
这反应……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我心里那点刚被便签捂热的疑惑，又悄悄冒了头。
早餐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温馨”中结束。苏晚收拾碗筷的动作利落又带着点紧绷，像是在执行一项不容出错的精密操作。我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系着草莓围裙，水流哗哗，侧脸柔和。但只要一想到几分钟前那个冰冷下达“死亡通牒”的声音，就觉得眼前这一幕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我上班去了。”她擦干手，解下围裙挂好，动作流畅自然。走到玄关换鞋，拿起那个线条冷硬、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色通勤包。就在她弯腰穿高跟鞋的瞬间，那气势又微妙地变了。肩膀打开，脊背挺直，眼神沉静下来，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肃杀感。
“路上小心。”我习惯性地说。
她穿上另一只鞋，站起身，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切换完毕，是那种职场精英特有的、礼貌又带着距离感的浅笑，眼神锐利而专注，仿佛大脑已经在高速处理待办事项清单。“嗯，知道了。冰箱里有切好的水果，记得吃。”
门“咔哒”一声关上。公寓里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她的复杂气息——温柔的栀子花香，早餐的烟火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铁血苏总”的冷冽压迫感。
我长长吐了口气，揉着太阳穴走到客厅沙发瘫坐下来。这日子过得，比追剧刺激多了，老婆一人分饰多角，演技吊打流量小花。拿起遥控器想开电视，手指刚碰到按键，目光却被沙发扶手和坐垫之间的一道细小缝隙吸引住了。
那里，卡着一个东西。
一个浅米色、硬壳封面的小本子的一角。
好奇心像只猫爪子，挠得心痒痒。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沙发缝里抠了出来。本子不大，比巴掌略宽，封面是简洁的素色，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
会是什么？苏晚的工作笔记？随手记的菜谱？还是……我的“罪状记录本”？毕竟昨晚又喝大了。
我带着点恶趣味和探究心，翻开了封面。
第一页，是苏晚那熟悉的清秀字迹，写着一个大标题，旁边还用红笔认真地画了个圈：
**《模式切换指南 V1.2（内部机密版）》**
下面，是分门别类的条目，像某种严谨的操作手册：
> **一、贤妻良母模式 (Home Sweet Home Ver.)**
> * **触发条件：** 进入家门玄关区域 / 厨房区域 / 卧室（非睡眠时间）/ 老公处于非健康状态（醉酒、生病等）。
> * **核心表现：**
> * 语调：柔和 +30%，语速降低 -20%，尾音可适当添加“啦”、“呀”、“呢”等无害语气词（注意：避免过度发嗲，阈值参考日剧《逃避可耻但有用》女主常态）。
> * 表情管理：面部肌肉放松，嘴角自然上扬 15-20 度（梨涡深度需达 1mm 以上为佳），眼神聚焦柔和，可带 5% 朦胧感（营造温柔氛围）。
> * 动作规范：家务动作需流畅高效（参考《高效主妇的 100 个习惯》），递送物品（如醒酒汤、水杯）时指尖微凉触感 +10%（增加脆弱感？待验证）。必要时可增加“摸额头”、“整理衣领”等关怀小动作（CD 时间 1 小时）。
> * **注意事项：** 严禁带入任何工作负面情绪残留！切换前需在玄关进行 3 秒深呼吸清零缓存！厨房刀具使用期间自动屏蔽外界干扰（电话静音）！
我：“……”
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还 V1.2？还内部机密？还阈值参考？还 CD 时间？我老婆是在玩真人版角色扮演养成游戏吗？而我是那个被攻略的 NPC？
手指有点抖，我深吸一口气，翻到下一页。
> **二、铁血娘子模式 (Office Dominator Ver.)**
> * **触发条件：** 工作手机铃声响起 / 踏入公司电梯 / 进入会议室 / 收到标有【紧急】或【重要】前缀邮件 / 下属汇报中出现低级错误。
> * **核心表现：**
> * 站姿/坐姿：脊柱绷直 +100%，肩线水平，下巴微抬 5 度（营造压迫感）。眼神：聚焦锐利如刀锋，视线移动需缓慢、稳定（参考《穿普拉达的女王》Miranda 经典扫视）。
> * 语言风格：简洁、精准、冰冷。疑问句转化率为 0%，陈述句占比 95% 以上。音量控制在稳定中低音区（避免尖锐），必要时可辅以短暂沉默（杀伤力 +50%）。关键词：“重做”、“立刻”、“结果”、“解释无效”。
> * 微表情管理：眉心可微蹙（不耐程度指示器），嘴角下压 1-2mm（表示不满）。杜绝任何无意义笑容（除战略性冷笑）。
> * **能量补充：** 高强度模式下，需及时补充黑咖啡（双倍浓缩）或功能性饮料（仅限公司冰箱储备）。注意：此模式对贤妻模式有强烈污染性，下班通勤途中需开启【净化】子程序（听轻音乐 / 深呼吸 10 次）。
我捏着这本薄薄的“操作手册”，感觉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尖发烫，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蜜蜂在开摇滚音乐会。V1.2？还他妈有净化子程序？我老婆苏晚，我那个温柔起来能化开冰川、凶起来能冻裂地壳的百变老婆，合着是严格按照这本“葵花宝典”在演我呢？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荒诞到极致的懵逼，还夹杂着一丝被蒙在鼓里当傻子的憋屈，以及……该死的好奇心？她到底还有多少“模式”是我不知道的？
我像个入室行窃但只偷到主人日记本的笨贼，怀着一种既兴奋又忐忑的心情，手指颤抖着，继续往后翻。这本“机密指南”显然还有内容。
果然，下一页的标题，让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 **三、撒娇精模式 (Honey Charging Ver.)**
> * **触发条件：** 夜间（22:00 后）/ 主卧大床区域 / 老公处于清醒且非疲劳状态 / 自身能量值低于 30%（表现为精神疲惫、情绪低落）。
> * **核心表现：**
> * 动作指令：首选“钻被窝”动作（成功率 98%），可配合“蹭肩膀”、“拱颈窝”等辅助动作（增加接触面积）。肢体语言需呈现“无骨”状态（柔软度 MAX）。
> * 语言模板：固定句式：“老公，要充电~”（尾音拖长 + 波浪号效果为佳）。可扩展：“电量只剩 1% 啦…”、“需要亲亲才能启动…”（注意：避免过于肉麻导致目标对象僵直或笑场！）。
> * 表情管理：眼神需呈现 70% 迷蒙感 + 30% 依赖感（参考幼年猫咪眼神）。嘴角自然下垂微嘟（委屈感增幅器）。可适度添加“哼唧”等非语言音效。
> * **风险预警：** 此模式对“铁血娘子”模式残留极为敏感！切换前务必确认工作脑已完全下线！否则极易出现“用汇报方案语气说情话”的重大播出事故！（案例：202X.XX.XX 晚，“这个季度的KPI…唔…要亲亲才能完成…” – 事故等级：SSS！）
> * **能量转化效率：** 目标对象（老公）的拥抱、亲亲、摸摸头等反馈，可快速恢复自身能量至 80% 以上。此乃核心续航手段，务必熟练掌握！
“噗——”
我实在没忍住，一口老血……哦不，是一口憋着的笑气混合着极度的荒谬感，直接喷了出来。202X年XX月XX日！那个晚上我记得！苏晚加班到很晚回来，累得眼睛都睁不开，钻进被窝就黏过来，嘴里嘟囔着什么“KPI”、“完成”之类的梦话，我还以为她在说工作，结果后面紧跟着一句含糊不清的“要亲亲才能完成……”，当时我还纳闷这姑娘累糊涂了，做梦都在跟甲方撒娇？合着是特么的“撒娇精模式”加载时，“铁血娘子”的后台程序没关干净，串台了！还SSS级事故？这评分系统还挺严谨啊！
我捏着这本薄薄的册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又因为憋笑而轻轻颤抖。这感觉太诡异了，像无意中拿到了游戏管理员的后台脚本，看着自己老婆像个敬业的演员，严格按照剧本在生活的舞台上倾情演出。贤妻、暴君、撒娇精……切换自如，还带版本更新和事故报告？
那她对我呢？那些温柔的眼神，那些心疼的触碰，那些依赖的撒娇……有多少是发自内心，有多少是“核心表现”的规范动作？那个“能量转化效率”……我特么是个大型人形充电宝？
一股复杂的洪流冲撞着心脏。有被愚弄的恼火，有发现惊天秘密的刺激，有对她这种近乎偏执的“敬业”感到无语，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好奇——她到底为什么？仅仅是为了扮演好每一个社会角色？还是……为了我？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咔哒，门开了。
我浑身一个激灵，像被电流击中，手忙脚乱地想把手里的“罪证”塞回沙发缝。但太迟了！
苏晚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玄关。她脸上还带着一丝刚从外面带回来的清冷气息，手里拎着公文包，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节奏干脆利落。她的目光，如同精确制导的雷达，瞬间就锁定了我手里那个浅米色的、无比眼熟的小本子！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脸上的表情，在零点几秒内，经历了一场核聚变级别的崩塌与重组。从进门时习惯性的平静，到看到我手中之物时的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瞳孔瞬间放大，血色“唰”地一下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骇人的惨白。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慌乱，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无措。她僵在原地，公文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老公……你……你手里拿的……”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我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看着她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慌和难堪，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刚才心里翻腾的那些复杂情绪，那些被愚弄的憋闷，那些荒谬感带来的笑意，忽然间就沉淀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酸酸软软的心疼。
她得有多在意，才会把自己逼成这样？在意别人的眼光？在意职场的规则？还是……仅仅在意我这个“目标对象”的感受？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拿着那本小册子，站起身，在她惊恐万状的注视下，径直走向了卧室。
“老公！你听我解释！那个……那个是……”她像是终于找回了声音，带着哭腔在我身后喊，跌跌撞撞地跟了上来，脚步虚浮。
我目标明确，直奔卧室大床。无视她焦急的辩解，我俯下身，手臂伸向床底靠墙的阴影处——那里，有一个她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扁平的储物盒。
“不！别！”苏晚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扑过来想阻止我。
但我的动作更快。手指勾住盒子的边缘，用力一拉。
盒子被拖了出来。灰尘在光线中飞舞。
盒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书。整整齐齐码放着的书。
最上面几本的标题，在卧室明亮的灯光下，像一个个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我眼前：
* **《驭夫365计：从入门到精通（典藏增补版）》** – 封面上画着一个戴着王冠、手持小皮鞭的Q版女王。
* **《职场女王修炼手册：如何优雅地让人瑟瑟发抖》** – 作者署名：冰刃。
* **《微表情管理：让你每一帧都完美出镜》** – 配图是几个标准化的微笑、严肃、委屈脸。
* **《角色扮演的艺术：无缝切换多重人生》** – 看起来相当学术。
* **《亲密关系中的能量守恒与高效充电策略（理论篇）》** – 这标题看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最底下，还压着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笔记本，封皮上写着几个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苏晚の人生角色扮演实验记录与优化方案》**。
空气彻底凝固了。只有灰尘还在光线里不知死活地舞动。
我拿起最上面那本《驭夫365计》，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那本《职场女王修炼手册》，最后，目光落回手里那本薄薄的、此刻却重逾千斤的《模式切换指南 V1.2》。我抬起头，看向僵立在床边、脸色由惨白转向绝望、身体微微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原地蒸发的苏晚。
她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睛红红的，蓄满了水汽，像一只被逼到悬崖边、走投无路的小兽。
我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最后那点残存的、因为被“攻略”而产生的不爽，彻底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柔软，还有一丝……想把这可爱又可气的笨蛋揉进怀里的冲动。
我晃了晃手里的书，终于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和叹息：
“老婆，” 我顿了顿，看着她骤然抬起的、惊惶又带着一丝渺茫希望的眼睛，“你掉马甲的样子——”
她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泪水终于不堪重负，滚落了一颗，砸在地板上。
“——比精分时更可爱。”
这句话像一句解除定身的魔咒。
苏晚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一颤，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抽泣声从紧咬的唇瓣间泄露出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委屈和……难以言喻的羞窘。
“我……我不是……我没有……”她徒劳地想辩解，声音哽咽破碎，语无伦次，“我只是……只是怕……怕做不好……”
她怕做不好什么？怕做不好妻子？做不好上司？还是……怕在我面前，做不好那个“完美”的苏晚？
看着她哭得像个考试作弊被抓包、又害怕被抛弃的小学生，我最后那点戏谑的心思也彻底没了。把手里的书随手扔回储物盒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我上前一步，没有犹豫，张开手臂，将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百变女王”紧紧搂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先是僵硬得像块木头，带着抗拒和难堪。但我的怀抱收得更紧，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栀子花香的发顶。几秒钟后，像是紧绷的弦终于彻底崩断，她“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把脸深深埋进我的胸口，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我的衬衫前襟。她反手死死抱住我的腰，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仿佛我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呜……对不起……对不起老公……”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忏悔，“我……我是不是很傻？很可笑？像个……像个神经病……还写那些东西……呜……”
“是挺傻的。”我毫不客气地承认，手掌却一下下，无比轻柔地拍抚着她单薄的后背，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傻得冒泡。” 怀里的人哭得更凶了。
“不过，”我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傻得挺可爱。”
她的哭声顿了一下，变成小声的抽噎，埋在我胸口的脑袋蹭了蹭。
“说说吧，苏大师，”我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这庞大的‘人设’工程，什么时候立项的？预算是多少颗心？” 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试图驱散那厚重的难堪和悲伤。
怀里的人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说：“……就……结婚前半年……”
“嗯？动机呢？”我追问，手指轻轻梳理着她哭得有些凌乱的发丝，“总不会是为了拿我当实验田吧？”
她在我怀里沉默了几秒，身体不再那么紧绷，但抱着我的手依旧很用力。
“……怕。”良久，她才吐出一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水汽，“怕你……觉得我太凶，不像个温柔的老婆……又怕……怕在公司不够厉害，被人欺负，让你担心……还怕……怕时间久了，你觉得我无趣……”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呓语，“网上都说……男人娶了女强人，家里就冷冰冰……娶了家庭主妇，又嫌没见识……我……我就想……能不能都做好一点……”
原来如此。
所有的“模式”，所有的“演技”，所有煞费苦心的“攻略”和“操作指南”，源头竟然在这里。不是虚荣，不是表演欲过剩，而是源于一种近乎笨拙的、想要抓住所有美好、想要满足所有期待的……恐惧和不安。
因为太在意，所以患得患失。因为太想“完美”，所以把自己活成了一本行走的说明书。
心里那片柔软的地方，像是被泡在了温热的柠檬水里，又酸又涨。我收紧了手臂，把她更密实地圈在怀里。
“傻瓜。”我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苏晚，你给我听好了。”
她在我怀里轻轻动了动，似乎在屏息凝神。
“你系着围裙在厨房转悠，头发上沾着面粉的样子，我喜欢。”
“你在电话里把下属训得跟孙子似的，气场两米八的样子，我也喜欢。”
“你半夜像只树袋熊一样挂我身上，哼哼唧唧要充电的蠢样子……”我故意顿了顿，感受到她呼吸一滞，才继续道，“最喜欢。”
怀里的人彻底安静了。只剩下细微的、尚未平复的抽噎声。
“所以，”我低下头，嘴唇贴近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把你那些破指南、破手册，还有那什么‘优化方案’，统统给我扔了。”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
“做你自己就好。”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就算你早上穿着西装在办公室骂人，晚上回来把厨房炸了，半夜又像个八爪鱼一样缠着我打呼噜……” 我感觉到她在我怀里不满地扭了一下，似乎在抗议“打呼噜”的指控。
我低笑一声，继续说完：“……我也认了。谁让我娶了个‘百变女王’呢？变来变去，都是我的苏晚。”
说完，我松开她一点，双手捧起她哭得梨花带雨、眼睛鼻子都红通通的脸。泪痕未干，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看起来狼狈又可怜，却奇异地褪去了所有刻意雕琢的痕迹，只剩下最本真的柔软和脆弱。
我低头，吻了下去。
不是蜻蜓点水，也不是情欲翻涌，而是一个漫长、温柔、带着安抚和承诺意味的吻。吻去她咸涩的泪水，吻去她所有的不安和伪装。她的身体先是僵了一下，随即彻底软了下来，像一株终于找到依附的藤蔓，手臂重新环上我的脖子，笨拙又生涩地回应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依赖和全然的信任。
这个吻，比任何“撒娇精模式”的启动口令都要有效百倍。它驱散了所有的“模式”，只留下一个真实的、卸下所有重负的苏晚。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我才稍稍退开一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她的脸颊依旧滚烫，呼吸温热地拂过我的皮肤，眼睛里水光潋滟，带着点羞怯和懵懂，像雨后的晴空。
“那……”她小声开口，鼻音依旧很重，带着点试探的怯意，“《驭夫365计》……真的……不用看了？”
我看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的样子，心头一软，又有点想笑。指尖轻轻刮了下她哭得红红的鼻尖。
“看它干嘛？”我挑眉，故意板起脸，“你老公我这么自觉、这么优秀、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还用得着驭？躺平让你‘充’，管够！”
“噗嗤——” 苏晚终于破涕为笑，那笑容不再有任何刻意的弧度，纯粹得像雨后初绽的花，带着泪痕，却明亮得晃眼。她嗔怪地捶了我胸口一下，力道软绵绵的。
“不要脸！”她小声骂着，嘴角却高高扬起，梨涡深深，盛满了真实的甜蜜和如释重负。
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洒在我们身上，将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地上摊开的《驭夫365计》和《模式切换指南》，沐浴在金色的光晕里，像一场盛大演出后散落的道具，安静地等待着被收进角落的储物盒，或许永远不再开启。
日子重新流淌起来，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却又处处透着不一样。
苏晚依旧会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偶尔煎蛋还是会糊掉一点边，她会皱着鼻子，有点懊恼地嘀咕：“哎呀，火候又过了！” 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偷偷把糊掉的藏到自己碗底，或者因为这点“失误”而懊恼半天。
接工作电话时，那冷冽的气场依旧存在，但挂断电话后，她不会再像瞬间切换的机器人，而是会揉揉眉心，长长吐口气，然后转过头，对我露出一个带着点疲惫却真实的笑：“搞定，这帮家伙总算开窍了。”
最明显的变化在夜晚。那个需要“充电”的撒娇精依旧存在，但“启动”得更加随心所欲。有时她会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我身上，哼哼唧唧：“老公，今天CPU烧干了，急需亲亲回蓝！” 有时加班太晚，她可能只是钻进被窝，像只找到窝的小猫，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脑袋在我肩窝蹭个舒服的位置，几秒钟就呼吸均匀地睡去。那份刻意的“电量不足”表演，消失了。
那本《苏晚の人生角色扮演实验记录与优化方案》，连同那盒“秘籍”，被我用一个超大号的文件袋装好，塞进了书房书架最顶层、积灰最厚的角落，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以及早已淘汰的旧电脑说明书做了邻居。苏晚偶尔抬头看到，会对我做个鬼脸，吐吐舌头。
一个普通的周六早晨。阳光明媚，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还有……一丝淡淡的、焦糊的味道？
我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苏晚正背对着我，站在灶台前，手忙脚乱。锅里，几片可怜的面包正顽强地抵抗着过高的温度，边缘已经呈现出一种倔强的炭黑色，缕缕青烟袅袅升起。
“苏总，您这是……在研发新型木炭？”我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调侃。
苏晚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手里还举着锅铲。看到是我，她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不是害羞，是纯粹的被抓包的窘迫。她手忙脚乱地去关火，嘴里嘟囔着：“哎呀哎呀！都怪这个火！忽大忽小的！还有这破面包，一点都不经烤！”
锅铲碰到滚烫的锅边，烫得她“嘶”地一声缩回手。看着锅里那几片黑黢黢的“战利品”，她皱着小脸，表情懊恼又有点滑稽，像只不小心打翻了牛奶盆的小猫。
我忍不住笑出声，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那柄“凶器”。关火，把焦黑的面包铲出来丢进垃圾桶。动作间，肩膀不经意蹭过她的肩膀。
“笨死了。”我低声说，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全是笑意。
“哼！”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脸颊还鼓着，但眼底却漾开一丝轻松的笑意。她不再执着于解释火候或面包的问题，也不再试图去掩饰这个小小的“厨房事故”。
我重新拿出几片面包，放进吐司机，按下按钮。然后转身，很自然地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腰，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苏晚的身体温顺地靠过来，带着清晨的暖意和咖啡的香气，还有一点点残留的、属于面包的焦糊味。
“叮。” 吐司机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阳光正好，金灿灿地铺满了半个厨房。面包的香气重新弥漫开来，温暖而踏实。我怀里抱着我“掉马甲”后显得格外真实可爱的老婆，看着吐司机里跳出来的、烤得恰到好处的金黄色面包片。
人间烟火，真实可触。没有剧本，无需切换。
这日子，真他妈的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