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上学前班开始,她就一直跟在一群上学的小孩子身后,穿得破破烂烂,满脸满头都脏兮兮的,自顾自地嘀咕,有时候还无声地笑。
我很害怕她,如果一个人在上学路上碰见她,心跳都要明显加速,总感觉她越走越快,离我越来越近,我紧张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下意识里非常想拔腿狂奔,可是越紧张越迈不开腿,也不敢回头看,担心一回头被她看见,她会抓住我,想到被脏兮兮的疯子抓住挨打,真是想死的心都有。
可是,这些都是我对疯子的臆想。事实上,我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疯子打人。
但是,疯子确实杀过人。
据大人们说,疯子没疯之前,是商场的出纳,既漂亮又能干,人称“一枝花”。
“一枝花”的男人,脑子活络,会来事,会挣钱,跟“一枝花”出出进进,显得郎才女貌。传闻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一枝花”刚生下第二个儿子,精神受了刺激,拿起菜刀,手起儿子的脑袋落……满头满脸满地的鲜血,“一枝花”有一瞬间清醒,看见血淋淋的周遭和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绝望中,完全崩溃了。
“一枝花”不吃不睡,不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整天睁着眼睛,眼睛里却空洞无物。男人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后,带着大儿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精神病院的治疗水平和措施有限,收效甚微,“一枝花”既没有家属探望,也没有人认领,后来只好被送回单位交给领导。
“一枝花”那时也算正当年,模样也不赖。领导托人给她物色了个外地来打工的男人,告诉他“一枝花”受了点刺激,不爱说话,以前工作可能干着呢。
男人老实,想着领导不会说假话,看着“一枝花”也是模样整齐的样子,就欣然同意了。女人么,能过日子,能生娃,就行了呗!
男人也是好容易才娶上媳妇,“一枝花”起初也是好一阵坏一阵,好的时候可以生火做饭,犯起病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枝花”给男人生了个女娃,孩子生下来后,她像又受了一次刺激,再没清醒过。这一次,“一枝花”是彻底疯了。
“一枝花”开始像上班的人一样,匆匆忙忙出门,来来回回地在上班路上反反复复地走,有时候还到商场去,被轰出来以后也不走,在墙根下坐着。人们下班回家,她也尾随着人流不紧不慢地走着。有人故意逗她说话,她也回答,逗她唱歌,她就唱歌,逗的人捧腹大笑。越来越多的人来耍弄她,他的男人每次找到她,一边呵斥那些出洋相看笑话的人,一边厉声骂她扯她回家。
男人带孩子,还要生火做饭,下班了也是脚不沾地,没有时间次次出去找她,她倒也知道天黑要回家。
直到有一次,已经深夜了,“一枝花”都还没有回来。男人打着手电,翻遍每个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着。男人出门前,把孩子寄放在别人家里,想着好歹“一枝花”毕竟是他老婆,是娃娃的妈,不能就这样彻夜不归了啊。
找到下半夜了,还是没找着。男人尿急,前面刚好有一处年久失修的残墙废墟,走近以后听着声音不对,顺着手电筒的亮光看过去,几个农村的二流子正轮番地骑在一个女人身上,被蹂躏的女人声音听起来凄厉而尖锐。
男人喉头一紧,心慌得气都喘不匀了,情急之下捡起一块砖头砸了过去,臭流氓们也是心虚,怕人看见,急急地提裤子四顾着跑了。男人进前一看,这不是“一枝花”又是谁?
男人扶起她,心疼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却只有空洞和恐惧,她突然骇然地笑起来,已经完全不认识她的男人了。
于是,男人再去出工,就把“一枝花”锁在家里,“一枝花”如同一只困兽,在屋子里团团转,吃喝拉撒都在屋子里,有时候不舒服下不了床,屎尿都拉在床上。
过去,他们的家还有人去看看,后来男人有时候也是顾不上,“一枝花”和他们的家里,一进去都是呛人的尿骚味,人们除非万不得已,进去前都得屏住呼吸或者掩鼻赶紧离开。“一枝花”从过去的衣服四季分明,眉目清秀,渐变得一年四季都是臭烘烘的军用黄棉袄,头发像烂毡子,脏兮兮的脸黑黄黑黄,五官模糊,不仔细看真的分不出男女。没人再叫她“一枝花”了,大家说起她,都是一脸嫌恶地叫“疯子”。
就这样,男人有一次忘了拿什么东西,半晌午赶回家去,正好瞅见东头的老李头在他家里,正骑在疯子身上,疯子的衣服被老李头脱得精光。
男人的血往上涌,走上前一把抓住老李头的脖子,把他拽了下来,气得声音都在抖,她是个病人,是个疯子,你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而且她有男人,男人没有死!
老李头竟然面不改色,还振振有词,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找疯子的人多了去了,别人能干,我为什么不能干?
男人气得一把操起笤帚,老李头才仓皇地跑了。
疯子越发的衰败下去,终年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棉衣,面如土色,有时候坐在地上,不明的液体渗出,一会儿工夫就浸湿了地面和裤子,人们大都是嫌恶或者木然的表情。
有一天,来了个年轻人,拿着一张写有疯子名字的纸,到处打听这个人。疯子的名字很多年都没有人叫过了,可还是有人知道的。年轻人自报家门,他是疯子的儿子,今年大学毕业了,一毕业就想来看看妈妈。
众人的目光和心思都很复杂,终于有人带回疯子,交给眼前这个干净而清爽的年轻人,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你的妈妈。
年轻人看着衣衫褴褛,面无表情的疯子,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他向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拉着疯子的手回家了。
他回到疯子和男人的家,给正在生火做饭的男人也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父亲带走他的时候,他已经记事了,这些是后来他反复打听才了解到的一点儿的事情。
尽管很惨也很糟,但起码他看见了活着的妈妈。来的路上他设想过无数可能性,每一种都是挖心挖肝的痛。他觉得自己很不幸,从小没有母亲。他今天看见母亲,觉得母亲更加不幸。
他跟男人说,这个暑假想留在男人和他母亲的家里,他想陪陪他的妈妈,好好照顾照顾他的妈妈。
他烧了滚热的水,亲自给妈妈洗头洗澡,剪头发和指甲,并且把衣服和被褥也都洗干净晾晒好,吃过饭牵着妈妈的手带她散散步。
那段时间,人们看到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疯子,感觉似乎她好了,不再是那个疯子了。就都故意逗她,那个是谁?
是我儿子。疯子回答得很清楚。
你和谁的儿子?
疯子突然说出前夫的名字,逗她的人很吃惊,抬脸看见一旁铁青着脸的年轻人,就闭嘴了。
那段时间,男人也显得精神矍铄,家里添了一个帮手,干活都越发有劲儿了。
暑假结束,年轻人要返校,还要找工作,跟男人和疯子告别后,悄悄地离去了。走的时候,年轻人就像来时那样,给男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流着眼泪离去了。
人们几天以后才发现年轻人走了,逗疯子问她儿子到哪里去了,疯子只小声嘀咕,再怎么逗都说不出来年轻人在时那样的话了。
后来,年轻人没有再来过。
疯子的衣服和样貌很快就恢复成过去的样子,还是在人们上下班的路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走,在墙根下坐着。
疯子的女儿渐渐长到十几岁的时候,突然也疯了,开始又哭又笑,胡言乱语。男人颓败的厉害,头发白完了,腰背深深地佝偻下去。
人们看他们的目光变得复杂,一声叹息外只是提醒家里人离他们远一点。
就像突然疯了那样,疯子的女儿突然得了一场重病,然后就没有再醒过来。
不久,男人也病重离世了。
疯子一个人又活了很久,基本都混迹在垃圾堆里,脏得面目全非,臭不可闻,有时候不仔细辨别,区分不出来到底是她还是别的疯子。
直到过了很久,基本人们都已经完全忘了疯子,有一天环卫工人在一个垃圾箱边上发现了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脏兮兮地蜷缩起来,无人认领,围观的人都掩鼻匆匆离去。
人们猜测,那个死去的恐怕就是疯子,人们之后也再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