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少印象 (2012年)
红楼女儿,气质各不相同。
黛玉是灵性的,宝钗是端雅的。
黛玉爱花朵自然不必说,《葬花吟》,《桃花行》,句句怜花如己。也是化妆施脂粉的——题帕一节,描述过黛玉“无精打采地卸了残妆”。黛玉不会去爱那些染着人世气息的金玉珠宝,她的性灵,是花朵的性灵。“我哪里比得了人家有金有玉的,我不过是一棵草。”一朵风中的柳絮,“漂泊亦如人命薄”。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苍苔竹影满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面如姣花,身似弱柳,风流袅娜。绛珠仙草的灵,阆苑仙葩的魂。
宝钗却是个不爱花儿粉儿的。”面似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鲜艳妩媚。雪白的腕子肤若凝脂,难退下红麝串,低头弄衣带满是温柔娇羞。蘅芜苑雪洞一般素净,衣着一色半新不旧,一股冷香,飘然袭来,好一个无情也动人。
黛玉为木,宝钗为金。木者,超脱人世之外;金者,人间华贵之物。果然“宝钗做面子,黛玉绝尘埃”。
我想很多人(年轻的居多)都爱黛玉,爱她的容貌才情,爱她的纯真痴情。
我也爱黛玉,爱这个青色调的名字。爱那一首首忧郁而才华横溢的诗词。
可是,让我读着最心疼最起共鸣的,是四姑娘。
我总觉得曹公对迎春和惜春不公。是的,同龄的姑娘们,黛玉宝钗无疑光彩照人,湘云娇憨可爱,探春精明有才,宝琴貌美纯真,香菱天然呆,晴雯爽利,袭人柔蜜,紫鹃聪慧,莺儿手巧,都是让人爱的好姑娘。可是二姑娘和四姑娘呢?迎春相貌温柔可亲,却是懦弱得可气,被笑作二木头。惜春的形貌只给了个“身量未足”,有这么轻率的描写么。描述一个年纪小小的姑娘,就用一句她小小的就完了?是因为性子冷漠不讨人喜欢,才省了笔墨吧。惜春会画,可是曹公从来没说她画得好,“几笔写意而已”。惜春没伴儿。没见过她和那个姑娘交好。大家千金,孤独。
我至今没搞明白惜春住的地儿到底是藕香榭还是暖香坞。我读书还是太粗。迎春住在紫菱洲没错的,紫菱洲歌的曲子很美。菱洲嫁走时,宝玉作此诗纪念。而藕丫头呢,谁人知晓80回后有没有人在她出家时给她吟首诗呢。
对了,藕丫头。藕非荷,荷花凌波于绿水,微着轻粉,柔美雅致。藕生于寂冷淤泥,色泽苍白,口感脆硬。荷花给人的联想,完全是粉色调的。“藕花”听起来则大不同,似乎给荷花蒙上了一层不深不浅的灰色,平添一丝硬而冷的别扭气儿。
因此惜春是藕,不是荷。晴雯才是荷。
大家忽视和不喜欢惜春的原因主要是——心冷意冷,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入画算是被她硬生生赶走的。这也太铁石心肠、冷漠自私了。
不能否认这算一种性格缺陷吧。但是我依然喜欢她,又也许只是理解。
藕丫头的冷,出发点在自我保护。
这两日看了篇分析惜春的文章,挺有力道——惜春那么决绝地杜绝宁国府,不过是为了证明,宁国府这摊烂泥中除了门口那两个石狮子,还有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如藕的女儿。
不知惜春何日皈依佛门。如此勘破红尘的绣户侯门女,选择独卧青灯古佛旁也算是合理归宿吧。
以上是年少时写下的《红楼梦》凌乱感悟或碎碎念,现在看来,幼稚浅薄得很。
那时读《红楼梦》,关注的只是气质各不相同的红楼女儿,着迷的只是那些与人物情节高度统一的诗词歌赋。以至于刚读研时,一位师兄突然迷上了《红楼梦》,问我对王夫人有何看法,我竟然完全答不上来——才意识到自己在读书时忽视了太多人物的真实个性。
于是近几年开始重新理解《红楼梦》。才感受到其中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和“一把辛酸泪”——这需要真实的生活阅历才能去理解和共鸣。
“少不读红楼”,也有这个原因吧。
2. 再品红楼 (2020年)
不再只看到林黛玉的忧郁和才情,而是看到了她的成长——从一个爱刻薄人、小性儿的小女孩儿,渐渐成长为一个宽容理解、信任他人、能为大家庭操心的聪明灵秀姑娘。按照王国维的观点,林黛玉的悲剧是叔本华悲剧观中的第三种——并非坏人作恶,不是意外偶然,而是在一种客观情境下的无可奈何。且不说王夫人为人如何,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希望病弱的黛玉作儿媳确实可以理解。黛玉的忧郁是必然的,因为她敏锐地感知到了自身境遇的“风刀霜剑严相逼”而又无能为力。在这种境遇下,她对宝玉感情的真挚笃定和与宝钗的冰释前嫌尤为难能可贵,令人感动和震撼。她的真性情,符合人们对美好的认知。
不再只看到薛宝钗的世故和涵养,只觉得这种少年老成着实让人心疼。有时我觉得,宝钗心中的忧郁苦闷,完全不亚于黛玉。她博学理性,能力强、压力大,怀着儒家的济世之心,有着很强的责任感,总想做得尽善尽美而压抑了自己的青春热情。在贾府厚着脸皮长住,心中定然少不了委屈。很多读者依然在骂她——大多认为她心机太重、八面玲珑、淡漠生命、为家族利益破坏宝黛姻缘——而完全无视宝钗的无奈、隐忍和壮志难酬,以及作者对宝钗的敬重。本怀着青云之志,却最终过着"煎心日日复年年"的日子,宝钗的悲剧,同属于个人境遇的无可奈何。
“晴为黛影,袭为钗副”。
以前总觉得晴雯脾气太暴,又太把自己当回事,做事出格不知收敛,难怪树敌太多遭遇诽谤。但她的勇敢无畏和刚烈自尊着实另人赞叹,这种强烈的个性让她的生命短暂却绚烂。
温柔贤淑的袭人和宝钗一样被骂。很多人讨厌袭人,认为她满心只想着当姨娘,心怀鬼胎,告密王夫人,害晴雯屈死。但根据袭人面对宝玉的质疑“心里一怔”的描写,告密者八成不是她。在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恪尽职守、努力工作去争取自己的人生有什么错呢?87版电视剧里竟然把袭人编成了经常去找王夫人打小报告、直接破坏宝黛姻缘的罪魁,着实不应该。
大多数人应该和贾母一样,内心偏爱的是以熙凤、黛玉、晴雯为代表的聪敏伶俐个性,不太欣赏王夫人、宝钗、袭人这类木讷少言的个性。作者并不例外,但他给了宝钗、袭人这类个性充分的尊重和肯定。而这份尊重和肯定,应该是他经历了世态炎凉之后回望来路,才给出的。年轻人不容易欣赏宝钗和袭人,哪怕仅是理解她们也比较困难。
元春的直接着墨不多,只在省亲一场。作者写得很隐,却不难推测她凶险的处境——承载了家族命运的长姐,无奈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和牺牲品。
探春担得上一个“敏”字——敏锐于家族的兴衰,敏感于庶出的身份和不争气的生母赵姨娘。“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她看得清醒,却救不了贾府。
史湘云活泼话多,有时不免让人觉得太不成熟,但她最难得的就是身世悲惨却依然乐观坦然——最爱她那一句“‘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到头来却是锦心绣口!”何等洒脱自在!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妙玉自小遁入空门,却没能抛弃从前小姐身份带来的骄傲自尊和韶华青春的少女情愫。“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是多么痛的感悟!妙玉身上的矛盾和不合时宜,让她为世所难容。
迎春缺少关怀的成长环境让她太过懦弱无为,但她并不愚拙,而是自己独有一套三观。作者通过迎春的经历和悲惨的结局,隐隐表明这套三观于她自身生存境遇而言并不可取。
惜春孤僻性格的合理性在于她有些令人迷惑的身世,以及生于宁府、寄居荣府的经历。
薛宝琴被塑造得灿烂夺目、光彩照人,细细想来除了白雪红梅的一个倩影,也没什么记忆点,完全是个陪衬人。
邢岫烟出场不多,却气质独特。她从容坦然,安贫乐道,不卑不亢。《咏红梅花》中“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一句流露出的超然淡泊令人印象深刻。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王熙凤机关算尽,一味要强,为了私利心狠手辣,不惜做伤天害理之事,毁了自己的身体也害了贾府,白瞎了上天给的聪明。我认为宝钗的评价“凤丫头没读过什么书,不大通”是一针见血的。因为读书可以明理。
平儿最让人觉得妥帖。在琏凤夫妇之间能做到夹缝求生存,还保持着自己的善良和正义感,实属不易。
比起尤二姐只一味隐忍被王熙凤摆布致死,尤三姐的悲剧更加动人心魄——她犯过错,希望悔改,向往爱情,憧憬生活,得了定礼,却被柳湘莲悔婚,并非清白的她终究无可辩驳,万念俱灰,拔剑自刎。可叹她努力在黑暗中寻找光亮,却却最终被那个带给她光亮的人,推入了深渊——理由是她来自黑暗。
李纨出身清贵,可惜年轻守寡,丧失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很多东西,一生悲苦。但她确实个人素养高——在稻香村教育孩子,秉持着“耕读传家”的教育理念,没让贾兰走贾宝玉的老路,才让“富贵传家”的贾家在崩塌后又有了希望。
秦可卿本有治家之才,却因为贾珍的胡作非为最终命丧天香楼。宁国府如此堕落,难怪压不住祖宗棺材板。
香菱也许是命太苦了,总是向往美好的事物,心性太过单纯天真,这让她容易看不清人心险恶。
相比之下,小红应该是最幸福的:工作能力被肯定、跳槽升职、自由恋爱修成正果,真是悲剧中的一抹亮色。她最终在末世生存下来,靠的是认清现实的聪明清醒、日常的勤奋努力、机会来临时的敢于表现和面对爱情的主动争取。
经历过大厦崩塌、生离死别的曹公,怀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悯之心,一字一句描绘并悼念这些鲜活美好的生命。我们去读,也须怀着同样的悲悯怜惜之心,方不负曹公本意。每个时代都有人因为无可奈何的命运不幸或抱憾,同时也一定会有人像小红或贾兰那样,幸存下来甚至逆风翻盘。
几年后再看这些文字,我可能又会觉得自己幼稚浅薄——毕竟面对的是说不尽的《红楼梦》。
2012,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