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疯跑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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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岭村的旧貌


我在故乡风岭村生活的时候,就经常梦见自己是一头猪,——可以不必去河边割草,也不必计较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更不会受他人的打扰而感到不安。我只睡着自然醒来,想吃的时候有人们送东西到食槽里。所以那时候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动物应该是一头猪。

狗比不上一头猪。狗每天在村子里游走,受人们驱使,忍饥挨饿的,哪天主人看着不顺眼的时候,用脚狠狠地踢:“滚开,狗日的瘟丧!”它就只好夹着那条一尺来长的尾巴,低着头默默地躲到一边去。做狗的悲哀就在于:你越是低三下气,摇尾乞怜,就越是受别的什么动物的欺辱。

人和动物一样,生来自由。小猪生来的时候是一窝一窝的,几头或者十几头。后来我才知道,有些地方称一窝猪为“一群猪”或者“一杆猪”。我离开了故乡,去很远的地方谋生,听到人们形容一窝猪的名称就更加的多,比如人们在一场比赛中输了,望着队员骂:“真是一伙猪一样的队友啊!”原来“一伙”也可以用于猪的。

故乡把小猪自由地放在田野、山坡和屋后的竹林里。它们可以在田地里拱土、尽情地撒欢,吃着甜美多汁的野草,也可以偷偷地吃一两根红薯藤或者南瓜叶,——当然有人的时候最好别这样干,那个两条腿走路的动物,可是什么都吃得下去的,抢他们的食物,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遗憾的是,猪吃的东西却很粗糙,谈不上真正的干净和营养。我那时候经常看见父亲给圈里的猪喂食,有些涩而难以下咽的东西,猪就会挑三拣四,把它们留在食槽里。父亲会一边吆喝着一边骂:“变头猪,就该打得粗!你不吃,你想成仙?”猪能不能成仙,不知道。但它能成佛,它陪唐僧去西天取经,除每天游山玩水之外,更重要的是有一个猴子在前面蹦来跳去,所以不算寂寞。

猪能成佛,完全是因为能吃。佛祖讲,吃是一件大事。在我离开故乡的前几年,我比母亲吃得多,也比父亲吃得多,却老不长肉。母亲望着我像竹杆一样的身子,总是埋怨:“吃那么多,你是猪啊!”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像一只敞放的猪一样脱离了父母的管束,所以我狠吃了几年,——有油的,没油的,稀的,干的……都能囫囵地下肚。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低头居然看不见脚尖了,那时候我才恍然:人变成猪,就要舍得吃。

不过痛苦的是猪仔长到一定程度,人们便要将它阉割。一只小猪傻傻地望着那个挎一个烂皮包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它的一条后腿被那人提起,然后平放在地下,一道寒光从眼前晃过,就只感觉胯下一阵钻心的痛,——它张开大口,喘着粗气,竭斯底里呐喊:“救命啊!痛死了啦!”没人理它,主人在一旁“嘿嘿”地笑。

猪一生大概只有两次嚎叫,一是阉割的时候,二是长肥的那阵。阉割让猪少了欲望,每天只想着吃了睡,睡了吃,让肉快快长起来。这一点,猪不如狗。有一天一头猪走在竹林里,看见两条狗在竹林里卿卿我我,其中一条狗骑在另一条狗的背上,胯下伸出那肿胀的东西,长长的,带着血红的颜色,然后两条狗就屁股挨屁股地对着,那头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有趣——于是猪笑了,全世界也跟着笑了。

人被阉割后,就会变得不男不女。但欲望不减,这一点,人比猪高明。——自从人们发明了阉割后,这世界上就不只男人和女人这两种人了,还有一种阉人。翻开历史看看,从寺人、宦官、阉官、中人到后来的太监、公公,一部中华历史,也就是一部阉人史。可猪阉割后,仍然称猪,猪的本性还在。

猪被圈养的时候,就只有两种状态:睡着,醒着。不过翻栏的猪除外。

一头猪天天伏在猪圈的栏杆上,透过圈门往外望,——春天来了,花开了,有一种诱人的香气;天下过大雨,有阳光了,阳光七彩的颜色偷偷地唤醒着那头猪的意识:作为一头有理想的猪,生命不应该禁锢在圈里。

于是它踮起后腿,使劲地向上爬,一次两次,栏杆太高,再次摔下去,滚了一身的猪粪。圈里的其它猪望着它笑:“做一头猪,就得安分守己,睡了吃,吃了睡,不是挺好么?”那头猪不理不睬,独自尝试着。

直到一天清晨,它从梦中醒来,突发奇想,——它在离栏杆一米远的地方站定,然后一个猛冲,结果半个身子搭在栏杆上,上下都十分难受。然后他忍住疼痛,再次冲刺,它的后腿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然后纵身一跃,于是一阵带着猪粪的风在耳边吹过,——它成功了,它飞跃了。一头会飞的猪是幸福的。

它冲出猪圈,一阵疯跑。猪在瘦着的时候,就要疯跑几次,待到自己长肥,就连奔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母亲看见猪跑出了圈,大声地叫我追回来。我跟着那头猪在田野里飞奔,踏过河坝边绵软的野草;穿过开满野花的小径,——猪累了,人也跑不动了。我俩气喘喘吁吁地互相望着对方。它张开长长的猪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口中冒着粗气,能听到“呼呼”的声响;两个鼻孔发出“嗡嗡”的沉闷声,仿佛在嘲笑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一辈子呆在圈里,都没有为自己的理想疯跑过一回,真是可怜啊!”

我伸出手抚摸着它,轻轻的抠着它带着猪粪味道的肚皮,它和我都躺在了那片开满野花的田野里,风儿吹过,猪睡了,人也睡了。

我把猪重新关进了圈里,那头猪再没翻过栏疯跑过出去。它长肥了,卖成了钱,我怀揣着那些钱,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离开了故乡。

后来,我成了那头疯跑的猪……

2021年7月21日金犀庭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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