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二十四小时

      外婆是一个非常忙碌的人,已经七十多岁的她,不是在安享晚年,而是像一个陀螺一样,二十四小时都在不停地转。

      外婆早上六点准时起床洗漱,七点赶到镇上的集市摆上几个小时的菜摊;十点回家煮上一锅饭,办几个小菜;十四点又挽起裤脚,下地施肥;十七点回家就着一点咸菜煮上一碗清水面下肚;二十点洗澡洗衣,二十一点准时关灯睡觉。

      外婆的二十四小时,是手表分针的二十四圈,也是她在漫长人生中不曾抛弃的初心与守望。

      外婆育有五女两儿。在那个时代,对于女儿,多数人信奉的观点是:女儿不过是家累,是拖油瓶,早早出嫁才是“正事”。然而,外婆最大的女儿,我那已经五十多岁的大姨,却是那个大家庭中唯一上过高中的孩子。外婆不懂什么大道理,她只知道,孩子能读书,孩子想读书,那就读下去吧。

      年轻时的外婆,她的二十四小时是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度过的,家中人口众多,她只能将自己深深埋进淤泥,为七个孩子寻觅一份吃食。她像一节莲藕般坚韧,在艰苦岁月里将日子熬成了一碗软糯香甜的藕粉。只是外婆将自己埋在淤泥里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久到她的腰永远都是佝偻的模样。

      大家庭中,不过就是大孩子照顾小孩子,多艰难的岁月,熬一熬,总会过去的。曾经的外婆吃了多少苦,咽下多少泪,我是不知道的,在她的口中,吐出的永远只有关心与心疼。每次母亲带我去外婆家,敲开那扇破旧的铁门,迎上外婆那张褶皱的脸时,母亲总会清脆地喊上一声“妈”。母亲进屋刚一坐定,外婆便开始翻箱倒柜:“吃饭了没有,没吃我热点饭给你们吃。”母亲则总要嗔怪一声:“哎黝,妈,别整了,我们在屋里就吃了。”在外婆面前,母亲乖顺得不像母亲。与外婆交谈时,母亲的眼底总是带着笑意。

      母亲最喜欢的,便是向外婆打听八卦,谁家又娶媳妇啦,谁家又生小孩啦,谁家又有人生病啦……母亲常常与外婆一坐就是两个小时,听到惊讶之处,往往还要拍着大腿,凑近身体向外婆证实。外婆不是个喜欢八卦别人的人,她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地满满当当,哪有时间去打听那些。只是她还是将自己所有见到的,听到的,统统说与母亲听。大概是因为母亲也还是个孩子吧,至少在外婆眼中,母亲永远只是个孩子。

      外婆的小屋总是很热闹的,长辈们围着火炉长谈,小辈们则偷偷骑着外婆的小三轮到小卖铺买上几个棒棒糖或者几包干脆面。我的童年,关于外婆的回忆总是泛着粉红色的泡泡,只是人总是习惯将所有回忆美化,却忽略了隐藏在粉红色回忆角落里的灰尘与蛛网。

      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外婆就好像动画片里的海绵宝宝一样永远充满活力,充满着对生活的希望与憧憬。外婆似乎永远在微笑,与人交谈之时,外婆也永远是一副和善的面容。然而,直到长大以后我才理解,外婆的笑容,是一种历经无数磨难后对生命的释然。

      我的大舅,也就是外婆的大儿子,是一个傻子。听母亲说:大舅曾经是个顶聪明的人,他自学《易经》、《梅花易数》等书,会看手相、面相,也不知是运气还是偶然,倒也让大舅算准过一些事。只是命运弄人,大舅的妻子在生下两个孩子后便撒手人寰。而大舅也在几年后,因为不甚在服用头孢类药物后饮酒导致大脑受损,变成了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困难的“孩子”。

      自我有记忆起,外婆便一直照顾着大舅。印象中,大舅的衣服总是干净整洁的,他默默坐在火炉边,帮外婆做一些添柴,烧水的小事。大舅说话含糊不清,词语之间像是被胶水黏住了一样。神奇的是,外婆总是一遍就能听懂他的意思。在大舅变傻的岁月里,外婆会一遍又一遍地教大舅一些生活技能,也许他曾经也是这么教年幼的大舅的,只是几十年过去,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大舅的情况日渐好转,但是外婆的腰却越发佝偻了。细数大舅变傻的年岁,已经十年有余。从来没有人告诉外婆该怎么照顾一个变傻的儿子,但她比全世界任何一个母亲都做得好。十年以来外婆用自己佝偻的腰,为大舅撑起了一片遮蔽风雨的天地。十年,是3650个二十四小时。自大舅变傻的那天起,外婆便已经将大舅刻进了自己往后余生的每一个二十四小时,这是外婆对命运的回应,亦是一位母亲用血肉写成的生命礼赞。

      世事总是无常,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外婆似乎也从来不是一个幸运的人。

      我六岁时,外公因意外去世。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年幼的我不懂生死之事,只依稀记得当时所有人都围在一块“大木头”边哭泣。外公去世的那段时间,外婆的二十四小时是在灵堂内度过的,她就那么静静地做着,眼睛盯着那快“大木头”,不说一句话。烛火照在外婆的脸上,照亮了外婆沟壑纵深的面庞,却永远照不亮她心口缺失那一角了。

      外公去世后,外婆把他的牌位放在了小屋中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早上,外婆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上香、点烛。外婆的小屋没有窗户,但那个位置却总是将屋里照的暖洋洋的。时间是一个最好的导演,作为演员的我们在他的指挥下演绎着人生的模样,即使曾经刻骨铭心的片段,也可能会随影片时间的流逝而被淡忘。可对于外婆而言,她却似是很不服这位“导演”的安排,她不会忘记过去的一切,因为她始终知道: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外公去世多年以来,我却从没有听外婆在我们面前提起外公的名字,她只是严格执行着自己的时间表,让自己忙碌起来,让各种事情充填自己的生活。傍晚时,外婆的小屋总是黑漆漆的,只有当有客人的时候,外婆才会开灯。一个人的时候,外婆就静静地坐在竹椅上,灵堂的烛火摇曳生姿,照亮了外婆的脸庞,她像一尊雕像一样面无表情地盯着灵堂上的牌位。手表上的分针滴滴滴地走着,外婆突然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她起身来到烛火边,抬起手臂看向了手表上的时间,二十一点十三分,已经过了睡觉的时间了……

      等我长大了些,母亲再带我去到外婆家时,总会看到外婆满手满脚的泥泞,不用猜,外婆肯定又去地里干活了。母亲嗔怪道:“妈,你不要去那块地里了,小心闪着腰啊。”外婆却只是摆摆手,找出一件干净的外套换上:“认得了,认得了。”我看看母亲,又看看外婆,我知道,她明天肯定还会去地里面的。

      我上初中时,外婆总会将我偷偷带到里屋,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零钱塞到我的手中:“没有多的了,这些钱给你买东西吃。”我慌忙将零钱塞回外婆的手上,连声道:“我不要,我不要,你快收起来。”可外婆还是用左手按住了我推开的双手,然后用右手将零钱塞进了我的口袋。我再想掏出还给她,外婆便要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哎呀,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啊,怎么那么夹生。”我无奈收下外婆的零钱,跟着她走出了里屋。

      母亲看到这番景象,心中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她拉住从里屋走出的我,开口询问道:“是不是又给你钱,快还回去。”我刚想从口袋中掏出零钱,外婆却厉声开口道:“哎呀,还什么还,留着给他买点东西吃!”“妈,你卖那几个菜能赚多少钱啊?我不会饿着小孩的,这些钱快拿回去。”母亲急忙开口回复道。“这是我给小孩的,又不是给你的,”说罢,外婆拍了拍我装钱的口袋,“装好了。”母亲还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再开口了。这时,电视机上出现了二十一点整的时间播报,外婆催促母亲道:“快带小孩回去了,我要睡了。”母亲起身也不忘叮嘱道:“妈,别去地里了啊。”外婆依然只是挥挥手:“认得了认得了,快回去吧。”

      回到家中,我将外婆给的零钱一张一张地展开,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书桌的最下层。我想,我的外婆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外婆!

      外婆手腕上的手表戴了一辈子,手表记录着一天的二十四小时,也是外婆存在于这世间的证明。对于外婆而言,除了吃饭睡觉,总要找点事做。田间地头,外婆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佝偻着腰,走得很慢,却还是日复一日地在绿油油的菜畦之间穿梭……

      我的外婆,用一块手表记录着过去和现在。生命的二十四小时,是手表分针的二十四圈,亦是外婆予以无常命运的回应。

      未来如何,都不要紧。身处当下,外婆已经将手表上的每一圈都活成了生命中最精彩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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