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夏,我失去了我的左眼。
那年我9岁,懵懂无知,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即使在诊室外听到母亲绝望的嚎啕大哭。除了凌迟般铺天盖地的疼痛。
回想那一刻,恍若隔世。彼时烈日炙烤,暑气蒸腾,蟋蟀奏鸣,电扇吱呀,本是宁静的午后,却暗示着比暴风雨侵袭还诡谲的结局。三个孩子,一个玩笑,一场争吵,一把钥匙,夏日是悲剧最好的催化剂,化学作用来得如此迅速而高效,四者融合,调剂之后是痛彻心扉的悲鸣,漫出指间的鲜血以及一半明媚一半幽暗。
2015年夏,大学毕业。
夏末的余风催着新一批莘莘学子入学,我轻抚着刚装上义眼的左眼,仍然是一片虚无,却画上了外人看不透的伪装,重新塑造了一个光鲜的外表。
我走回家,看到父亲颓废地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默默地抽着烟,注视着远方的山。那山肃然而又静默,晚风吹拂,林海“沙沙”作响,带来夏日少有的清凉。“我要去上海了。”陈述的语气,不是征求也不是恳求,是宣布。他连眼皮都没抬,继续抽着那根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轮廓,却依然清晰可辨他的苍老。
我离开了家乡,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2003年夏,母亲抛弃了残缺的我。
当她不顾一切地收拾东西时,我在她身边哭号、哀求,我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角,她却一次又一次地挥开。追着“突突”开远的摩托,我仿佛流尽了一生的泪。终于还是曲终人散,看着空空荡荡的家,压抑如漩涡渐渐收缩沉在心底,而后又不断胀开,酸涩肿痛。
带着这份绝望与孤寂,我背着行李借住到了姑姑家。
那里有个女孩夺走了我所有的光明,即使我知道那只是一场意外,谁也无法摆脱命运的恶作剧,但伤口可愈,视力难复。我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去原谅,愤懑确如疯长的野草几乎将要把我整个胸膛填满。
可我最终还是去了,抵不过姑姑温柔歉疚的眼神。
接下来的日子,有久违的亲情,却也有无限的尴尬。她一直在躲我。暑假里,两个人,一间屋子,怎么可能一个星期也见不了几面。
一个深夜,我终于见到了她。她被我的突然出现吓得不清,局促地跩着自己的衣角,嘴巴一张一闭,最终还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房间。听到门上锁的声音,我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盛夏的夜里,我咬着枕头无声抽泣。
她不知道,我一直在等,只要说声抱歉,我就可以一笑而过。我是期望原谅你的,我是希望有一样东西能回到从前的,那时的你举着牵牛花,光着小脚丫,撒欢地跟在我身后跑遍乡间小道。家门前的牵牛花藤早已拆了,你我的情谊也会不复存在吗?
又是一次午夜梦回。 “你恨我吗?”我打开灯。她坐在床尾,双手抱膝,低着头闷闷地问我。一年一个月又五天,事发之后,我们第一次交谈。我没有回答,她继续呢喃着,好像是在梦中轻呢,又像是在独自讲着一个悲伤的故事。
“怎么办,我呀,也许永远忘不了满手鲜血的黏腻,永远消不掉你痛彻心扉声嘶力竭地尖叫,彻彻底底看清自己是一个懦弱无用的混蛋……”
我该如何回应。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呢喃,我心乱如麻。原来她也受伤了。当她第一次被扯着来医院看我时,无论姑姑怎样逼迫,她始终没有开口说声抱歉。即使是打骂抽在她身上,她也只是怔怔地看着我,倔强地流着眼泪。
今天,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她心里那到深可见骨的伤。
她总爱皱眉,无论是生气还是害怕,她总爱皱眉。芙蓉如面柳如眉,虽没有芙蓉面,她却有一对典雅的柳如眉。我总是舍不得她皱眉,从小到大,不让她被野狗吓哭,不让她被男生欺负,给她摘她最爱吃的野果,给她烤香甜可口的红薯。我是她弟弟,我是守护过她的人。我不应该这样呀。
良久良久,久到仿佛时间飞走了一般。如果时间真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光就好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算了,原谅你了。”
你是那个曾陪我在田野乡间到处蹿的女孩,你是那个烤个红薯也能弄得满鼻子灰的傻瓜,你是那个受了伤也从不在大人面前哭闹,还要我为你出头的笨蛋。我舍不得怪你,就算我再痛。
“真的吗?我们还能和以前一样吗?”
我们一定会和以前一样的。
2013年夏,我们乘上了同一列火车,去了同一个城市。我们互相治疗着对方的伤口,我们一起看向未来。
我的人生,没有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