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惠勤
澎湖湾,澎湖湾,外婆家的澎湖湾,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
澎湖湾,应该是远在天涯的一个海湾吧,因为歌词里有“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我不知为什么歌词里边无端地出现了“湖湾”的名称,“湖湾”骗了我,我自打听到这首歌,就毫无缘由地坚信,澎湖湾应该就是外婆家西边那个小湖湾,尽管这里仅仅是一派小桥流水人家式的江南风光。
外婆家在苏州乡下黄土桥北庄的河东村,所谓河东,也许如今世界上的任何河道只要呈南北走向,便都有河西河东,可那毕竟只是一个方位名称而已,而偏偏就在我家乡这边一条名不见经传的东塘河边居住的村落竟然用了这个笼统而随便的名字——河东村。而这个河东村还村中有村,外婆家就在“三家村”里,顾名思义,三家而已。
村落虽小,但景致很美,小河在流经三家村时形成了一个湾,如同葫芦的小圆肚,小圆肚南边狭窄处有一座小桥,小河蜿蜒至短浜、通关桥南,形成了更大的水湾,像葫芦的大圆肚。村里人有的把这片水湾叫作河湾,有的叫湖湾,我趋向后者,象形而已,在我幼小的时代看这片水域够大,特别是大圆肚那边,那分明是我心中的湖面。反正乡间的水湾无名无姓,姑且叫之,如同唤一个乡间的娃儿,阿猫阿狗,随性,开心。就是在这三家村小桥以北至通关桥以南的湖湾上上演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乡人的水乡生活场景。
这里曾经是一个河埠头,外乡的生意人用木船、机帆船、水泥船运送过瓦缸、黑煤,也运送过西瓜、冬瓜,每每船来,这里便掀起一阵买卖热,湖湾成了村里人的小市场,生意人的吆喝声讨价声、村里人的议论声还价声传扬在湖湾的上空,搅热了村民的生活,三家村和周边的邻里沸腾了。
这里还曾是一个望夫滩,每每父亲和村里的伯伯、叔叔等男人要驾船出征太湖,女人们便会聚在这里长久目送。
虽然太湖也不过是在苏州地域之中,然而这个小渔村需要太湖螺蛳的支撑,男人们要到太湖中去用机器船吸回螺蛳养活与三家村隔河相望的众多池塘里的渔家命根子——青鱼,这些大青鱼吃着太湖螺蛳,养尊处优地在池塘底下长膘壮大,成就着黄桥渔业的发展,黄桥青鱼成了名声远扬的上等佳品,每当上海客人在年尾赶来乡下买鱼,软软的上海话里也便洋溢着浓浓的溢美之词:“迪格大青鱼老好吃格!”这些肩不能挑担的上海人哪里会知道,村里的男人们有多么艰辛,有的专门守在太湖边,要守到胡子拉碴才回还,而像父亲这样会点驾驶技术的更是辛苦忙碌,每每男人去风里浪里拼搏,女人便在这个湖弯边引颈长盼,虽然没有站成望夫石,终究也是绵绵情意望不断来去风雨路。
这里当然还是一个农闲季节的乐园,过完春节的那些日子里渔家人的生活最是惬意,许多小木船都摇进这个湖湾,这里桅杆林立,渔家孩子像小麻雀一样在小木船上跃来跳去,小船动荡着,弯弯的湖水承载着村民的欢声笑语。
许多船儿磨损了,几个男人相互帮衬把船拔上岸来,停歇在三家村东头的地坪上,船儿们有的底朝着天,像弯身弓背的老黄牛,露着乌油的背脊任你擦拭着一身劳碌;有的干脆侧着身,男人“鲁智深”对着船缝一凿子一凿子地往里塞桐油麻经,然后一榔头一榔头地将麻经敲将进去,凿凿塞塞,捶捶打打,浪里格朗,歌声也随之而来,在那个贫乏的年代,鲁智深、小黄狗、老树根,他们的歌声竟然是那么富有节奏,还饱含情趣,我就是在他们一凿子一凿子的节奏里学到了童年里最早的歌。最为开心的事情摸过于:玩着玩着,在一只修补好的小船里睡着了,它敞着怀,我和小凤仙、小菊花贪婪地横七竖八在其间,一同接受着杲杲冬日的熏蒸,我们童年的光阴就这样毫无牵挂地被挥霍了,湖湾清凌凌的水见证了我们美好的日子。
湖湾也是我童年生活里的水上游乐场。
最忆是夏天。当然表哥在春夏就已经悄悄地干起了瞒天过海的勾当,当与几个村上伙伴来这湖湾下水游泳,农忙的大人哪里管得了这些孩子的死活?渔家男孩天生都有识水的本领,除了傻子阿四淹死在远处的池塘,其他男孩都生龙活虎,他们一次次地躲过了农忙归来的爹娘。但还是会有天机泄露,表哥因为在湖湾里浸水太久,竟然与几个伙伴躲在三家村西墙脚孵太阳,姑父回家一查,好小子,嘴唇都是紫的,拿起手来,更藏不住,十指被水浸泡得死鱼眼睛一样白,姑父终于抑制不住满腔怒火,把表哥一阵痛打,表哥像馋嘴的猫,哪里抵挡得住天气越来越热后湖弯里那些狐朋狗友的召唤?天气反正热了,表哥理所当然要下湖湾去闹闹,表哥不比哪吒用混天绫,一搅就把海水搅得天翻地覆,他喜欢在用断头水泥板搭就的桥上往湖湾里跳冬瓜,没想,这一跳,真闯下了大祸,屁股竟然被一根竹片直直地扎出了一个窟窿眼。于是,姑父又一次大怒,罚没了表哥的下水权。
然而,当夏天真正来临,姑父禁不住我的再三要求,他还是答应让伤口已经治愈的表哥下水教我游泳,渔家儿女不用救生圈,用的是一只小木脚桶,它被我死死地攥着,我像一只吸附在船边的小螺,怎么也不肯放松,表哥有办法,经常会搞些突然袭击,一泼水,我便出手去撸黏在脸上的头发,趁我不备,表哥把木脚盆推向远处,脚盆像极了一片王莲的圆盘般的叶子,我一喜欢便要去抓,一抓就走出了浅滩,再一抓就在水中手舞足蹈,就这样,我扑腾几下,便学会了游水。没几天,我就能在湖湾里来回地游,越游越想卖弄,于是,湖湾的小伙伴赛泳的叫唤声里也添加了我稚嫩的声音,我和众多村里的小伙伴在水里来来回回地游,岸上看管我的外婆还不忘同时在河埠头洗衣洗菜。
夕阳渐渐西下,西斜的太阳伸出红红的刷子把小河的一半刷红了,在那边游水的孩子连身体都染成了金身,奶奶洗锅盖溅起的水花也是红的,跳跃着,像天上的星星。而游到河另一边的孩子身体越来越绿,渐渐变灰,这便是所谓“半江瑟瑟半江红”吧。
这时,妈妈、好婆早就在岸上发最后通牒:“再不起来,叫爸来。”爸爸们始终是权威人物,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游泳姣姣者,他们的出场真是令人惊心动魄,看,那边歇工回来的爸爸把船停下,看到孩子还在戏水,也许就会顺手拎起某小子的一只胳膊,不叫你痛得龇牙咧嘴才怪,于是夜色下的湖湾成了成年男人们洗刷一天劳碌的浴场。
而这时,女人们已经在场地上搭好竹榻,准备一家的晚饭了,表哥来不及穿马夹,穿了一条裤衩,露着半个屁股屁颠屁颠地蹲坐在小杌子上伸手抓起酱油螺蛳“嘬嘬嘬”地吸将起来,等到姑父上来,碗中螺蛳已经所剩无几,不过还有鸭蛋、花生之类可以让姑父就着月色饱餐,而表哥和村上的孩子早就开始东躲西藏玩起了“捉迷藏”游戏,我也在其中,柴垛是我最好的藏所,可是我经常像只沙漠里的鸵鸟,总是很笨拙,露出半截手或半条腿,让表哥逮个正着,于是,我的惩罚开始了,我把冬日里在鲁智深大叔那儿听到的京剧《红灯记》或者评弹《蝶恋花,答李淑一》唱得山响,一波一波在空气里激荡开去,传扬在湖湾的水面上,就着朦胧的月色一起荡漾开去,最后,渐渐地消失在夜色里。
其实,那时还没有《外婆的澎湖湾》这首歌,歌的诞生迎来了改革开放,我的青春就在这时启程,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就错误地,不,是移花接木地将远在台湾的澎湖湾,与这个小河湾联结起来了。
我更愿意相信如果用《外婆的澎湖湾》那样的曲调来形容这个乡下渔村的景象才最是恰当,因为,这里曾经给了我许多的童年幻想,水乡的童年生活是如此美好。所以我更愿意在这段对水天堂的回忆文字里贴上“湖湾”的标签,尽管这片湖湾不够大,不足以用这样的名称形容,但它营造的渔家人的美好生活场景永远鲜活在我的脑海里。我要感谢这一方水土里滋养出来的淳朴人性,淳朴的人们又用辛苦的劳作让这方水土配得起“鱼米之乡”的美名。
然而,好景不长,水天堂里,水的命运开始每况愈下,因为一种过渡的追求,让这方小小的水土承受不住,人们同样在辛勤劳作,工厂越办越多,钱越挣越多,然而水质越来越差,当我的女儿们成长起来的时候,我还梦想着把她们驱赶到湖湾里游泳,女儿几次三番抓住我老父的手和肩,宁愿向上攀爬人山,也不愿入水半分,也难怪,水不再清纯,连游鱼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人?水乡的孩子终于丧失了游泳的本领,不可思议吗?不,也能思议,老板镇的美名替代了鱼米之乡,然而掩不住工业革命之下的阵痛。外婆的澎湖湾变成了一只藏污纳垢的肠胃,它终于承受不住各种污染,患病了:船儿坏损了,渔岸坍塌了,小草枯黄了,鱼虾消失了,老父亲养鱼的绝活下台了,名扬四海的黄桥大青鱼几乎绝版了,湖湾西边大片的池塘破败了,三家村西头那片美丽的湖湾风景一点一点消退了,如同日薄西山,渐渐变成死灰死灰的。
可是,三家村里的孩子还是在一茬一茬地长,长到五六七八岁上,他们的爸爸妈妈还是不忘要将上辈人传下的游泳技能让孩子去学会,于是,一个个人工游泳池诞生了,水乡的孩子竟然在游泳馆里学会了游泳,水天堂的孩子置家边湖湾里的水于不顾,悲哉!
斗转星移,三十年能让大地发生巨变,也能让人在变中学会反思:不能再把天堂的水土糟蹋下去了。老板镇的领导经过慎重的反思,宁愿少挣钱,也要重新焕发天堂水土的活力。于是,同样艰辛的劳作又一次开始了,这次,家乡的人民更注重提升家乡水土的品味,他们对水、土的元素进行重新整合,创造性地在“湖湾”西边将众多池塘连成一个大水域,还在这里对水土进行了一系列的清洁和调整,打造了一个三角嘴湿地的美好场景,融入到虎丘湿地公园的大版图中,不到两年的时间,我站在湖弯边,极目西眺,看到了西头逐渐诞生了绿色的草坪、茂密的树林、靓丽的林荫道,还有“阳光、沙滩、水浪、芦苇荡”,《外婆的澎湖湾》沉寂了三十年,终于又一次响起了,我仿佛感到,歌声从远在台湾海峡的那边次第而来,最后萦绕在耳畔,我循着歌声联想到“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看到原本窄小的“湖湾”在远处伸展成一片漂亮的湿地公园美景。从此,我的老父亲,又一次回归那片曾经的水土,不过,不再是来养鱼了,而是他成为了其中的一条快乐的鱼,畅游在他的晚年生活里,众多的家乡人都来了,借着夕阳,他们散步、聊天,那样怡悦。我看到湖湾那边新岸上已有翠鸟歇脚,白鹭翻飞,我想,人与动物在本质意义上是相同的,他们都奔着美好而来。
我呢,也是一尾鱼,回游到了家乡北庄村边那外婆曾经的澎湖湾,游到了那片宽阔的三角嘴,只是,我也与动物有着本质的区别,因为我懂得怀着欢愉的心情轻松地为家乡哼唱:“澎湖湾,澎湖湾,外婆家的澎湖湾,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