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李安:
您好。
想了半天,还是无从知晓如何称呼您,叫先生、叫老师、叫导演,似乎都不合适。您并不认识我,而我不过是一个热爱电影,坐拥二十年华而不知如何是好年轻人,在诸多理想与现实的雾气茫茫中仰起头,期望能够从您关于电影的梦想光芒里感受到一丝亮度与温热。我之于您是一种不存在,您之于我,因为我的热爱电影,而成为一个巨大而晃眼的存在。看到李安这个名字,多少有点偶像崇拜的意思,而偶像是没办法称呼的。比如我崇拜莫扎特,我不能称呼他为莫扎特先生,或者莫扎特大师,或者莫扎特神童,这都像是在给偶像戴一顶顶鸟尾巴一样花俏滑稽的帽子,我只愿意称他莫扎特。
看过张靓蓓女士为您整理编著的《十年一觉电影梦》,看的过程很兴奋,因为您的坦诚,我学到很多东西。书的行文挺奇特,并非您亲手所写,而是根据张女士与您的谈话整理,用第一人叙述。仿佛您亲口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了许久,而我在听的时候又仿佛有诸多疑问和回应要向您倾诉,却自知如果对着封面上您微笑的照片说话,多半是自讨没趣。而我又没有钱钟书先生的想象力,可以用文字组织成魔鬼来夜访他,我无力用文字组织成一个李安来夜访我。想来想去,干脆写一封有个想象的倾诉对象而没有现实的收信对象的信,把对于书的感想,或者说对于您这些絮絮叨叨的感想写出来,算作读后感,也算呼应这本书使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方法。虽然这行为和对着您的照片自说自话一样傻得可以。而且,许久没正经写过信,写信能力一定退化得要命,因为现在与人交流,只有编辑短信的能力了。
《十年一觉电影梦》有很多种读法,有很多种读法的书并不多,因为字里行间需要变化出许多层意思,有这样功效的字句组合,必要用心,必要有真东西来发酵的。您说的洋洋三十万言中,我可以读到一本电影教科书,读到一本散文集,读到一本生活的心灵鸡汤,读到一本对中西文化、社会纠葛的论述文集,当然,也读到一本传记,不过我想,传记是这本书的最后一种读法,虽然书的副标题赫然写作“李安传”。
作为教科书,您居然向我们全面讲解了关于电影的所有操作步骤,包括编剧、导演、独立制作、摄影、演员、音乐、武打场面、宣传策略,并可以看到你在做这些步骤时的感悟和经验总结。
导演的方法、构思、镜头、以及拍戏时的坚持,您说的最多。摄影方法的部分,您对运动镜头进行了尝试和教训总结。编剧的部分,我看到父亲三部曲中对剧情直线顺序发展的考量,也可以看到《冰风暴》对一种立体结构的实验,您对剧本中剧情着力点的“力学结构”分析,说的是很深的道理,却直观好懂;我还可以看到《卧虎藏龙》中怎样解决对白的现代古代,中方西方调和的问题,再有,您对电影改编小说忠实不忠实原著的问题,一针见血。您选择“毁掉原著拍部好电影”而不是“忠于原著拍部烂片”。您看中的是原著小说的素材和题材,而不是故事、精神。我很佩服您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冰风暴》的原著作者直接说破:“这是我的电影,不是你的书,It's not your story anymore”,甚至对简·奥斯汀在改编时也需要某种程度的轻视。而我们的编剧教材还在讨论“忠于原著精神基础上的改编”,而这已经是五十多年前夏衍同志的理论,五十年后居然一尘不变,腐朽的可以。
对演员的调教您也十分有一套,您让还是新人的章子怡练毛笔字,以练她拿剑的腕力,并将浮躁的心气沉下去;您故意给凯文·克莱恩和爱玛·汤普森设置障碍,甚至打击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分神,以调动他们纯熟演技之外久违的纯真。您对武打画面的见解,甚至把八爷袁和平恼得摇头叹气。您关于音乐选择的意见,喜欢在电影中用民族乐器融合西方乐器体现感性与理性的交融,让我很受启发。您对父亲三部曲制作过程的描述,就是独立制作活生生的例子。您配合索尼经典对《卧虎藏龙》进行的一年宣传过程,完全可以拿来当作电影宣传营销策略的案例来解读,让我了解到一部电影如果需要打入不同阶层的市场,需要使用多少种不同的宣传策略和具体形式。
记得在电影杂志工作的时候,同事就说过,李安是真的什么都懂,所以片场没人可以糊弄他。确实,一个能够分得清楚十六分之一档光圈亮度变化的导演,能在交响乐团演奏的配乐里听出几个错误音符的导演,谁能糊弄的了呢?
这本“教科书”,有着谦虚与骄傲并存的骨气,您一直用一种共同学习的语气来叙述自己对事情的总结和见解,而不是把观念强加于人。比如您说自己到了《喜宴》还是小孩,到了《理智与情感》就变为成人,开始与独立制作不同的大联盟制作方式,要学会为观众、为片方、为投资人担负一个导演的责任。您不断自省独立制片与大联盟的不同,并将之总结成一种可以遵照的经验。
其实只有拍电影之前那么多年的准备,才有对这些类似教科书经验总结的可能。您很多话一出口,就让人了解厚积薄发的意义。
作为散文集,书里我们看到您的童年往事,您对父亲一直“恨铁不成钢”的愧疚,您在学校闷声不响的性格,您挨老师的打,您不停转学;以及您在艺专和大学里的戏剧式生活,看到您的恋爱。等您开始拍电影,又可以看到您和演员之间的感情,和爱玛·汤普森成为知己,并且真心的说“I love her dearly”。和好机器公司、制片人詹姆斯一起成长的友谊,都有趣极了。
当作心灵鸡汤来看,可以在书中感觉到励志,感悟您的人生感悟。您会描述将近中年还居家六载的日子,直言其中的寂寞和压力,甚至羞赧得想到日本男人的“切腹”。看您从推手开始转运,开始不断走向一条上升之路,看到您第一次拿奖,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奋进。您在功成名就之时,却也没有一丝解脱、舒展的气息,没有从六载寂寞中跳脱的快意,您只是告诉我,人生不论如何“命定”,只要努力,命定的结果也会很不一样。
您给自己定位为“外人”的说法,您关于中原文化在台湾的传承,您关于美国文化和中国文化的比较,让人深思不同社会、文化间的差别、影响和纠结。您在台湾是外省人,在美国是外国人,在大陆又变成台胞,这导致您缺乏归宿感,只愿把电影当家。您在书里带着这种尴尬奇怪的“外人”目光,审视着美国文化对其他文化的入侵,并让您有了令东方文化回流美国的努力,并关注着年代发展里中国、美国家庭、社会的变革。这些都在您的论述之列,并且有很多渗入您的电影,放到大银幕上,继续引起我们的思考。
作为传记,这一本的态度最可贵。您在大陆版的序言里说:“其实这本书有个特点,它不神秘,我们从头道来,蛮老实的”。现在的世道,不老实太容易,老实太难得。您是个坦率的人,把值得说的,自己所有的经验与体验都拿出来,对权力、荣誉,实荣或者虚荣的感想,也都不避讳。
分析了很多之后,您说了一句,电影就是要“好玩”的。电影、拍电影的意义在哪里,这一个简单的词实际上说了很多。我想起陈丹青在《退步集续编》里对鲁迅的评价,就是一个“好玩”的人,陈丹青说好玩是一种极高级的境界与人格,绝不只是滑稽可笑,“……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进退,他总是放松的,游戏的,豁达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运庞大的余地,丰富的侧面,宽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严肃,一旦愤怒激烈,一旦发起威来,不懂得好玩的对手,可就遭殃了”。我觉得您深知这种“好玩”,虽然书里全篇的叙述态度都如您在电视里给世人的映像,温和谦逊得仿佛没有一点好玩的影子,但光看您为了《卧虎藏龙》的武术所作的种种努力,就知道您的“好玩”,您钻研武书,研究拳法,剑法、刀法、枪法,研究内藏的劲道,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刀枪剑戟斧钺勾叉,猫窜狗闪兔滚鹰翻,甚至到纽约找到武术大家,拜师取经习武。一个文人,做这些有趣的事情,目的仍旧很文人:期望能让华语银幕上不总是那些不能入主流的武打表演,而是把真的武术、以及武书中与人生相合的道理带上大银幕,以此提升武侠电影的层次,不再停留于B级制作。虽然不断被深知武打场面如何出效果的八爷骂“文人说大话”,也要厚着脸皮去试验,好在,您研究许多武功道理,不至于像很多功夫武打片导演那样反受武指控制,文戏归文戏,武戏归武戏,甚至不能衔接顺畅,您事前修炼的力道与功夫,足可以控制武戏场面的效果,让武打场面真的展示出儒雅的境地,即便让八爷苦恼于无法拍得尽兴也在所不惜。好的导演,控制欲一般都强烈得无法自拔,所有事情都期望把握在自己手上,一如您每部片中的事事躬亲。丰富的侧面,宽厚的背景,大约就是这样。
而电影要“好玩”,也很难。大多数电影,仅只技术性的“好看”而已,好玩需要的是情怀。一个导演也经常会从好玩变得不好玩起来。比如拍《红高粱》和《有话好好说》的张艺谋是好玩的,而拍《黄金甲》和搞奥运会开幕式的张艺谋就显得不那么好玩;拍《黄土地》和《荆轲刺秦王》的陈凯歌是好玩的,而拍《和你在一起》或者《无极》的陈凯歌就显得不那么好玩;拍《小武》和《站台》的贾樟柯是好玩的,拍《世界》和《三峡好人》的贾樟柯就不那么好玩;拍《甲方乙方》和《手机》的冯小刚是好玩的,而拍《夜宴》的冯小刚就不那么好玩。每个导演都会有这么一种好玩的时候,保持好玩的境界,很难,因为电影拍得越多,可供进步和回旋的地界越狭窄,经常一个转身,就会退步。而您即便是到了极高的地步,每一部电影所做的探索和转变,仍会把您带向更高的境地。
至于拍电影中的好玩之处,还是您自己的言语最能说出:“它是我与幻想扭斗,企图将他显象过程中的一抹留痕。它是我将思想表达在纸张,胶卷,音符等媒体上的一个烙印。它是一种颠倒众生,真情流露的做作。它是我的青冥剑,使我心里的玉娇龙,是我心底深处那个自作多情的小魔鬼。它是我企图自圆其说所留下的一笔口供。他是我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一点努力。”我越深知好玩的意义,越沮丧于自己的不好玩,或者说沮丧于修炼到好玩境界的难度。不过好在,至少我可以感受您的好玩,尽管这边的电影院经常把您的作品搞得很不完整,给您的好玩打个折扣。
《十年一觉电影梦》,书在五年前就完成,那时《卧虎藏龙》刚刚告一段落。但您的梦远未到醒来的那一天,《卧虎藏龙》之后,又有《绿巨人》、《断背山》和《色戒》,而您又拿了两次金狮,拿到了《卧虎藏龙》时期望但没能拿到的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终于面对十亿观众用中文说出了对父母的感谢。 从Imdb上知道,您下一步作品的计划可能是《小游戏》(A Little Game),一个有趣的夫妻假冒分手的故事。尽管这边关于《色|戒》的争论还没有完全停息,还有人在说些“美化汉奸、色情污染”之类的扯淡话,而您,想必已经计划着进入一个新梦境了。
看到您拍摄和宣传《卧虎藏龙》时身体垮掉的段落,很希望您的梦不要每次做起来都让您那么苦闷,搞到《卧虎藏龙》里那种“死过去”、或者在拍《色戒》时痛哭不已的状态。不过更真心的话是,假如您不受苦了,我到哪儿去看画面中那些最真切的情感,到哪儿去体会假戏中的真情。苦闷来源于您的经验、您的生活、您对现实生活中情感的体会,您得以打动我的原因,也就是你所发现并在每一个电影梦中所展示的生活之苦以及无可奈何。从一开始的父亲三部曲,父亲对儿女种种期许的失落与无可奈何;《理智与情感》和《卧虎藏龙》中企图超越规矩来获得情感,但自知不可得的苦闷与压抑;《冰风暴》里家庭情感不可维持的迷茫;《断背山》里人人心中都珍藏而非同性恋独有的对真爱的求不得;直到《色|戒》,也还是再说得不到的那份爱,只不过这一部最极端。说来说去,您讲述的都是我们身上最普通的,这一辈子必会经历到的感情和失落,谁不做儿女呢,谁不想把家庭维持好呢,谁心中不藏一个遗憾一辈子的爱呢,所以您会文艺得如此大众。您真的是处处考虑观众,而不是仅仅顾及自己爽快的导演,就像在书里讲述拍摄电影的每一个章节里,都会看到你对广大观众反响的预测和反思。“广大观众”这个词在您那儿,显然是一个重要的存在,而不是嘴上的口号。
看完这本书,看完您原原本本将每一部电影里的痛苦和挣扎说出来,才完全理解张靓蓓在序言里的话,“写李安,当初想得很单纯、很简单!我没想到自己选上的是一座这么难爬的山。”
这书的繁体字版五年前在台湾出版,那时刚进大学不久,看电影还仅是找乐子的事情,尚不懂电影究竟是何物,不懂蒙太奇,不懂镜头还要调度,不懂电影还有叙事结构,不懂分辨表演的好坏。现在知道一些,也学会给电影指手画脚,做些大而无当的分析,甚至靠这点本事吃了一段时间杂志编辑的饭。但总觉得电影还有太多玄机。所以之于我,这书现在于大陆出版,恰好能够让我提升对电影的理解,仿佛一条坚实的阶梯出现在陡峭而无路的半山腰。当然会有很多理解电影深刻得多的人,会觉得这书都是老生常谈,毫无新意,但我觉得总还可以通过您对片场故事的描述,体会到您那份坦诚,体会到拍电影时的兴奋,至少看到您获奖的情节,可以激动一番。
您让我吃了鸡蛋,又惊喜地看到了鸡下蛋的历程,我万分感激。
此致,
崇拜您的,灰土豆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
又及:
拉拉杂杂扯这么多闲话,无非想写一篇读后感,居然莫名其妙地用了第二人称的信件格式,写完检查语句的时候,看得简直自己都要笑出声来。通篇的“您”不但没有像原先企图的那般拉近我和李安的距离,反而更遥远了,因为信通常是寄给远方的人,这一封,大约是要寄到我大脑里另一个遥远的思维世界去。
对我来说,这本书是一本难得的精神财富,比很多死板的电影教课书和无聊的影片资料堆砌书籍更值得收藏。对出版市场来说,也是难得的一种认真态度,在这个几天就能编辑出一本厚厚的“变态/另类/色情/同志/电影鉴赏”的出版市场里,能够承载电影真谛的新书越出越少,好的还是翻炒“电影馆系列”等等那些久远的经典,而电影随着技术的迅速刷新,也飞速刷新着自己的面孔。
这本书也是现在名人出书大潮中难得能沉下心来讲出很多真东西的书,现在很多名人的书,赚钱第一,故作高深第二,自恋第三,居然也不觉得自己已经像被扒掉衣服光着屁股,赤裸裸并且丝毫不脸红地表现自己的没水平。
还有一个关键是看书的时候,能不能深入这个十年一觉的电影梦,并体会出其中并不难触及的深意,而不仅仅当作浮光掠影的采访和八卦来猎奇。这书值得沉下心来,心悦诚服一回。这世界上值得心悦诚服的人,越发少了,李安是值得珍惜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