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假币裱起来辟邪，用假摄像头防小偷，却栽在真警察手里——桂花街“最聪明”的老板，这一次无法怪老婆了。
1，
暮春的桂花街上飘着细碎的柳絮，像飘着蒙蒙的细雨。
一家文具店门口的红纸告示在风中簌簌作响。“旺铺转让，清仓大甩卖！”——告示上的两行毛笔字写得遒劲有力，而且笔锋腾挪之处，十分讲究，颇显功力。如果不是请人代笔，那么足以表明这家店的店主是位习艺有年的练家子。
但毛笔字写得再漂亮，也难以掩饰他的小店面临倒闭时，所散发出的那股颓败和恓惶的气息。
隔壁的小宋叼着一根牙签在店门口踱过来，踱过去，不时歪着头瞅瞅那个正坐在店里愁眉苦脸的同行，脸上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
事实上，这也不是我们桂花街上第一家倒闭的文具店；我们早已见惯不怪了。
旁边有座桂花苑小学，所以不断有人兴冲冲地跑过来开一家文具店，想碰一碰自己的财运。结果，也就不断有人栽倒在这里。不过，他们总算弄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这一阵子的确流年不利，财运不咋地。
而在一片摇摇晃晃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身影中，惟有小宋的文具店却一直屹立不倒、稳如磐石。然而，这并不能表明小宋为人厚道，做生意实诚。
有一次，我们听到小宋的店门口一阵闹嚷嚷的，便赶忙跑过去瞧热闹。
原来，有个小男孩刚才跑到小宋店里买了一把玩具枪，而后一路蹦蹦跳跳地拿回家去玩了。可没过一会儿，他的爸爸妈妈却双双板着面孔，气呼呼地跑过来找小宋算账。
那个妈妈说：“我们家小孩给了你一张整的一百块钱，可你仅仅找给他十块钱！我们刚才用手机扫过上面的条形码了，人家网上只卖二十几块钱，你却卖得这么贵！这不是专门坑小孩子吗？！……”
那个爸爸一言不发，却一直黑着脸，站在边上，怒目瞪视着小宋，一副随时会出手的模样。
小宋刚开始还一直抵赖，说那把玩具枪不是在他的店里买的。与此同时，他还装模作样、挤眉弄眼地往旁边努了努嘴。
可我们都知道，旁边的那两家文具店压根儿不卖这种从小商品批发市场进回来的蹩脚玩具枪。即便卖，人家也不会像他这么明目张胆地去坑一个小孩子。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之际，那个小男孩倒是勇敢地站出来说话了，“怎么不是在你店里买的呢？我刚才明明就是在你店里买的！你说谎！你是一个大骗子、大坏蛋！……”
话还没说完，他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本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情，可小宋偏偏要厚着脸皮抵赖一会儿。也难怪，已经到手捂热的钱，再把它掏出去，这搁在哪个小店主的身上都是一件天大的难事，更何况是这个向来以吝啬著称的小宋。
眼看着围观瞧热闹的街坊越聚越多，小宋大概觉得无法再继续抵赖下去，再加上怕那个爸爸会真的出手，便连忙挠挠头，转而急赤白脸地怒骂起自己的老婆：“×你妈！这一次，肯定又是你给人家找错钱了！……”
他一边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一边从收银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张整的五十块钱，递给了小男孩的妈妈。犹豫了一下后，他又递过去一张整的十块钱。
众目睽睽之下，小宋这种知错即改的态度还是非常值得赞赏的。他还人家钱的时候，甚至还一迭连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一次肯定又是我老婆弄错了。你们下回再来、下回再来！……”
等那家人走了以后，有位街坊实在看不下去了，便站出来指责道：“小宋啊，你这家伙太不厚道、太不像话了，自己使的坏，惹出来的事情，却每一次都推到你老婆身上，总是把你老婆当作出气筒！……”
每每此时，小宋就会一阵嘿嘿嘿地讪笑着，并不作声。
实在被逼得急了，他就会狗急跳墙似的，猛然蹿出来大声辩解道：“我们男人娶老婆是干什么用的？不就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吗？不就是在关键时候拿出来顶一顶的吗？难道是摆在家里当神仙菩萨一直供着？我们家老婆又不像你们家老婆，你们家老婆都是高级人，都上班拿高工资！……”说着说着，他就开始不着调了。
除了言语侮慢之外，小宋还动不动就大吼着让他老婆滚蛋。
小宋对自己的老婆不好，很不好，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看在眼里。
事实上，要不是有这么一个精明强干的老婆，每天里里外外、任劳任怨地操着心，他的这爿文具店也不一定能撑到现在。这话说来就长了。
2，
十多年前，小宋只是一个卖西瓜的流动小摊贩。
那时候，我们桂花街上的人经常看到他哼哧哼哧地推着一辆平板三轮车卖西瓜。那会儿，他做生意就很不规矩，缺斤短两是常有的事情。而且一旦被他逮着个耳聋眼花的老头或老太，他就会坑起人来没商量，不仅缺斤短两，找零时还会想方设法少找给人家一点儿。
然而他的行径虽恶，但大家看他每天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混口饭吃也不容易，便不R心联合起来把他轰走。只是后来再买他西瓜时，便多了个心眼，不用他的秤，而是借用一下旁人的秤。
可卖西瓜毕竟是个季节性很强的小生意，天一冷，小宋的西瓜就卖不动了。不过，他还是蛮有经营头脑的，天一冷就迅速换一个经营品种，给平板车装上了一套炒大栗的设备。因为大家都喜欢尝个鲜，所以小宋的炒大栗生意还算不错。
但一逢下雨变天，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他的露天小生意便异常难做了。与此同时，他还要随时面临那些如狼似虎的城管的驱逐和追赶。
有一年，我们桂花苑小学南门口的旁边刚好有一间卖牛奶的店面要转让，他便跑过去租了下来。这么一来，他总算有一个固定的窝点。
他不像人家那样开店时会隆而重之地在门头上挂个正规的大招牌，而是直接在玻璃门上贴一张大红纸：卖西瓜时，上面就写“大西瓜”；卖炒大栗时，上面就写“炒大栗”。
字写得很大，也很黑，但却歪歪扭扭，不堪入目，完全符合我们桂花街上的人对他文化水平的主观想象。
刚开始，他仍旧干那两种熟门熟路的老本行，天一热就卖西瓜，天一冷就卖炒大栗。赚大钱当然不可能，糊个口应该没问题。
可问题还是接踵而至，每年春节一过，随着天气转热，炒大栗就卖不动了，西瓜又不可能提前上市，故而小宋也遇着了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
一想到要吃老本，他就急得团团转。后来，当他看到每天放学时店门口总是人来人往的，心里一亮，顿时想到了什么，便猛地拍了一记大腿。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学校自然要吃学生了。他想到这一点，便开始做起烤香肠和煎鸡蛋饼的小生意。
可等他的架势摆好了以后，那些家长却并不买账。人家看他穿得那么邋遢，那么不讲究卫生，而且店里还常年飘着一股怪味儿，就像马厩似的，怎么敢跑过来买他的东西给自己的孩子吃呢？即便有几个孩子瞒着家长偷跑过来买他的东西吃，那也是杯水车薪，不能保证他天天盈利。最后，这一项食品事业还没怎么红火起来，就黄掉了。
从此，那两套他咬牙购置的设备，只能像两件文物一样，悄悄地躺在角落里生锈发霉。
此路不通，看来只能吃老本了，一直吃到西瓜大量上市。
可天无绝人之路，他终究还是想到了一条出路。
自此以后，每到饭点上，他就会跑到左邻右舍的门前去晃悠。有时他还抢着帮人家扫一扫门前的垃圾，或者拿块抹布擦擦玻璃上的灰尘。
这个时候，人家总会客气地问一声：“小宋啊，吃过饭了吗？”
“还没呢。”
“如果不嫌弃的话，就一块吃点？”
然后，他就不客气了。
偶尔吃一顿就算了，可吃第二顿人家肯定就不乐意了，毕竟都嫌他脏。
后来，大家洞悉他的用意后，便不敢再招呼他上桌子吃了，而是另外盛点让他端回去吃。久而久之，谁的家里若是有剩饭剩菜什么的都会端给他。反正不端给他，也是端给街上那些野猫野狗吃的，或者直接倒进垃圾桶。
有个素有往来的老乡知道后，还特意跑来大骂小宋一点自尊心都没有，说若是在老家这么丢人现眼也就罢了，可现在大家都在外面混，不能不顾及一下脸面！……说到激动之处，他甚至吼着让小宋干脆改名叫“狗剩”得了。
“妈的，我就是‘狗’，我就是‘狗剩’，怎么了？你有本事来咬我啊？！……”
小宋不分好歹，被老乡一番规劝，竟马上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说起话来又不着调了。
好心被当作驴肝肺，老乡顿时气得满脸通红，青筋直冒，牙齿咯咯响。但他身材矮小，胳膊纤细，动起手来肯定打不过小宋，只得冷哼一声，拂袖而走，再也不来了。
靠着这么一招，小宋总算渡过了两三个月青黄不接的难关。吃惯了剩饭剩菜，这个毛病却改不掉了。后来一年四季，他都吃上了剩饭剩菜。只要有人端给他，他就照吃不误，吃得津津有味，彻底上瘾了。
一年到头节省了那么多的饭菜钱，小宋的手头上自然有余裕。
有一天，他还特地跑到旁边的那家银行去办理了一张储蓄卡。
可奇怪的是，他把一千块钱存进去以后，马上鬼鬼祟祟地跑出大门，到旁边的自动取款机上又把钱取了出来。钱一到手，他就冲着银行的工作人员大喊大叫，说在自动取款机上取出了一张假币。
人家工作人员拿到手一看，便叫他稍等一会儿，然后调出监控，查看了一番。
监控上清清楚楚地显示，那一张假币是小宋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的！
令人不解的是，他掏钱时还大模大样地抬起头来，朝人家的摄像头瞄了好几眼。也不知道他这是特意向银行示W呢，还是特意显示自己具有一种无知者无畏的超群勇气？
尽管铁证如山，但小宋仍想抵赖，他一直狡辩说自己之所以掏出那一百块钱，不过是想把它和那刚取出来的一千块钱放在一块！……
纠缠到最后，银行的工作人员终于不耐烦了，便抛出杀手锏，威吓道：“你再抵赖，我们就打110报警了！”
小宋一听，这才死了心，灰溜溜地跑回来了。
回来之后，他不甘心这一张假币毫无作为，便苦思冥想了一个处理办法。
他用一支红笔把假币上的领袖头像重新描了描，描得更鲜艳一点，接着用一只透明的塑料封套将假币装好，再隆重地挂在收银台的上方。好像如此一来，他就能辟邪免灾一样；从此百无禁忌，百毒不侵，那些假币再也不敢跑过来找他了。
此事不胫而走，很快就成为我们桂花街上茶余饭后的笑谈。
不过，有人反而夸赞起小宋，说他总算还有点良心，没拿这张假币去祸害那些每天早上趁着城管还未上班，赶来摆摊卖菜的乡下老头老太。
3，
等手头上稍微宽裕了一点，小宋就开始变得骚烘烘的。
每每看到一个漂亮女人，他的一双眼睛就会陡然发光，好像要将人家生吞活剥了似的。以至于他的店门口常常躺着一两只踩断的鞋跟。因为有些女人每每被他看得心一慌，脚下一个打滑，高跟鞋便会“咯噔”一声，折断了鞋跟。
后来发展到只要看到一个熟人，他就会恳托人家帮他做媒，找一个老婆。
可他既没房又没车，更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营生，条件实在太差了，与之匹配的女人实在太难找了。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有些好奇，将来什么样的女人会看得中小宋呢？
不过，有位街坊说了句公道话：“一块馒头搭块糕，只要不是天生的光棍命，小宋这块馒头迟早会碰着一块糕的。”
后来，在一个亲戚的撮合之下，小宋还真找着了一个老婆。
她又矮又胖又黑，看上去毫无姿色可言；完全没有超出我们先前对小宋老婆的若干想象。我们一致欢欣地乐见：一块馒头搭块糕，小宋和她搭得真是妙。
不过，人家也决不是一无是处，她很快就向我们桂花街上的人展示了她在经营方面的独到之处。
她过来没几天，就把店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那种马厩似的怪味了。
她还说：“小宋啊，我们小店靠着这么一座有几百个学生的学校，为什么不卖文具用品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小宋一拍大腿，惊呼一声：“妈呀！我这就叫占着茅坑不拉屎，守着大河找水喝！我以前只想到烤香肠和煎鸡蛋饼卖，怎么就没有想到卖文具用品呢？！斜对面那家文具店的生意好像蛮好的……”
于是说干就干，小宋迅速转让了那套炒大栗的设备，又去买来几节货架和柜台，再到小商品批发市场去进些货回来，一爿文具店便在我们桂花街上生根发芽了。
开张的头一天，他老婆想去买盒鞭炮回来放一放，以图个喜庆，他却说：“有钱骚得慌！……”骂得她老婆的两泡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不过这一次，他的门头上总算挂了一块正规的招牌。可招牌的另一半却是一家教育机构的广告。很显然，他仍旧舍不得花自己的钱去做一块招牌。
说来也怪，小宋这一次好像终于找着了自己擅长的经营品种；或者说，这一次终于碰着了财运。
尽管他说话向来有些不着调，但他的腿脚却十分勤快，动不动就跑到学校的大门口，殷勤地向那些不断进进出出的老师、家长、学生打听最近学校里有什么活动，需要什么文具。而一旦探知了消息，他就提前大量备货。
譬如学校开学时，他就提前储备大量的包书皮和包书纸；学校开运动会时，他就提前储备大量的小红旗和矿泉水；学校开艺术大舞台活动时，他就提前储备大量的美术用品和装饰用品……
总之，小宋尽管做生意远算不上实诚，有机会还是一如既往地能宰就宰，能坑就坑，但靠品种繁多、适销对路、营业时间长，很快就在我们桂花街上站牢了脚跟。
话说男人都想找个漂亮老婆，小宋自然亦不例外。
从第一天起，他就对自己的老婆一千一万个不满意，常常恶语相向。特别是当文具店的经营上了轨道，腰包逐渐鼓起来以后，他大概就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当初找这个老婆是受委屈了，于是对她的态度便愈加恶劣，常常不顾人前人后，只要逮着个机会就大骂特骂，有时还推推搡搡，甚至动不动就大吼着叫人家滚蛋。
好在他老婆天生脾气好，从不和他公鸡鹐架似的对着干，而是一贯逆来顺受，处处让着他。
我们桂花街上的人常常看到他老婆一边默默地干活，一边默默地擦眼泪。
事实上，我们都一清二楚，小宋根本离不开他这个确实长得不漂亮、但却异常会持家的老婆。
每个学期开学的那两天，天刚蒙蒙亮，他老婆就抱着一整箱包书皮和包书纸，赶到学校的另一个侧门，蹲守在那儿，和别人抢生意。往往一蹲就是一整天，连中饭和晚饭都顾不上吃。
不过，他老婆纵然头脑精细，手脚麻利，但也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有一次，她竟然也收到了一张假币。小宋立即破口大骂，骂得很难听，竟骂他老婆一点鸟用都没有！……
有位老大爷听见了，觉得太刺耳，便走过来打抱不平：“小宋啊，有你这么瞎话胡话骂老婆的吗？你自己不也收到过一张假币吗？还堂而皇之地挂在收银台的上面呢。小宋啊，我跟你讲，你给主席的嘴唇涂上那么鲜艳的口红，这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我不是吓唬你，这要是搁在过去，立马就把你拉出去枪毙了！就是搁在现在，也可以判你个三年五载的有期徒刑！……”
“老大爷啊，你就别逗我玩了！你看清楚了，这可是一张假币！”
“假币？假币怎么了？币是假的，可上面的主席头像却是千真万确的！我跟你讲，你不要这么油腔滑调、嘻嘻哈哈的。你如果不信的话，我们就立即拨打110试一试！……”
小宋这才不嚣张了，一边讪讪地赔笑着，一边连忙站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假币取下来；还立刻叫他老婆拿到后面去藏了起来。
估计那一刻，他被这个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且一直怒目圆睁的老大爷给彻底吓坏了。
文具店卖的都是一些小零小碎，每天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学生一窝蜂似的进进出出时，难免会出现失窃的现象。
小宋心痛之余，便在店里安装了一个大大的摄像头，好像一管黑洞洞的炮口，正对着店门口。他还在店门口悍然贴上一张“内设监控、敬请自觉”的警示标志。
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说，小宋以前吃过银行监控的亏，所以现在，他也要用监控来对付他的顾客。
4，
有个小女孩学习成绩非常好，家里经济条件也非常好，可就是有一个奇怪的癖好——喜欢偷钢笔。小宋以前就觉得她有点不大对劲，因为她每次来店里时，总是在摆放钢笔的那节货架前，磨磨蹭蹭地蹲上好长时间，而且她那双大眼睛总是时不时地瞟一下旁边的人。
而每每她一走，那节货架上的钢笔就会跟着少一支。
后来小宋就多了个心眼，有一次，他等小女孩刚把一支钢笔顺进自己的袖口里时，便猛然蹿上去一把抓住了她；人赃俱获之后，又逼着她打电话喊来了自己的家长。
小宋准备和她家长新账老账一起算。
可小女孩的爸爸却是个不讲理的主儿，或许是仗着财大气粗，他开着一部奔驰越野车赶过来后，一钻出车门就冲着小宋大叫大嚷，说不准冤枉他的女儿；还说他的女儿从小到大都不缺钱花，一直被当作公主养，是不可能偷别人东西的。
小宋当即用手指了指店里那个黑洞洞的“炮口”：“我们可是有监控的！”
小女孩的爸爸便让小宋把监控调出来给他看一看。
没想到，小宋竟然即刻傻眼，愣住不动了。
原来，那个安装在墙上的摄像头居然是个假的！
小宋舍不得花钱去安装一个真的，便去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了一个玩具模型回来安装在墙上，以假乱真，吓唬吓唬那些小学生。
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小女孩的爸爸得理不饶人，当众狠狠地扇了小宋两记大耳光，且不断嚣张地扬言要打电话喊人来，把小宋的文具店砸个稀巴烂。
小宋平时在自己的老婆面前凶得很，作威作福，可在这个真正的狠人面前却一点都凶不起来，真正是“一点鸟用都没有”，彻底成了一个怂包软蛋。
只见他一直可怜巴巴地垂首而立，一声不吭，目光慌乱，一双手不敢去把那两记大耳光讨回来，只敢去托着自己那两片受伤的脸颊。
那一天，要不是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围上来打圆场，估计那个小女孩的爸爸还要继续耍耍威风，再扇小宋几记大耳光。
事后有人说，要是小宋的老婆那一天没有跑出去进货，估计她倒是会冲上去和那个不讲理的狠人拼一拼；而她平时之所以会处处让着小宋，不过是应了“一物降一物”的理。
这一次吃了大亏，小宋痛定思痛，便狠一狠心，到电脑城去买了一套真正的监控设备回来，摄像头、电脑什么的索性一次性都配全了。
这一下，他的小店算是正式迈上了一个新台阶。
从此以后，我们每每经过他的店门口时，总是看到他趴在电脑面前看电影、看电视、看美女，看得不亦乐乎。有时候，他还明目张胆地放那种片子，只是把声音调到了最低。
经营一旦上了快车道，生活自然也上了快车道，一眨眼的工夫，小宋就有儿子了。
有一年，工商、税务的执法人员一起找上门来，要求小宋去办理工商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并补缴积年所欠下来的若干税款。
小宋一听说要缴税，就像听说她老婆收到了一叠百元假币一样，马上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我老婆，我儿子，还有我自己，我们一家三口连一顿饭都吃不上，还要缴税？！好啊，我来缴，我缴我儿子！我儿子你们来养！你们来养！……”
他一边吼声不绝，一边把儿子直往人家的怀里丢。
人家一让，他儿子便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尖叫起来。
这边一闹，那边街坊就跟着络绎不绝地围了上来。有些老头老太看到小宋的儿子一直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哭，便看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替小宋一家三口说好话。
众目睽睽之下，那些执法人员大概也觉得不宜动粗，同时觉得和这么一个会耍泼的无赖实在难以沟通，只好留下一张催办通知单，然后一起撤退了。
好在耍了几次泼以后，我们国家居然对像小宋这样的个体户开始免征税款了，小宋这才屁颠屁颠地去把工商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都领了回来。
领回来以后，他还大模大样地把它们挂在收银台后面的墙上。
从此，一旦觉察有人进店后凝目注视着墙上的那两张证照，他就会迅速地把头一偏，让人家看清楚证照上他的大名。
其实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知道，小宋的文具店一直生意兴隆，他哪里是没钱去缴纳税款呢？分明是胡搅蛮缠、耍泼罢了。因为就连那些生意比他逊色很多的小店老板，都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依法纳税。何况他连房子都已经悄悄地买好了，就买在旁边的桂花苑小区里。
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感慨，小宋不敢去对付那些社会上的狠人，但对付那些执法人员倒是很有一套。
据说小宋买房的时候，本打算向原先的房主要一张银行卡的号码，以方便打款过户。可人家房主却始终不相信他有那么多的钱，生怕他会耍什么阴谋诡计，所以坚决不给他银行卡的号码，而是让他一次性捧出七十多万的现金。
直到小宋把那七十多万的现金，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他面前时，房主这才松了一口气。
后来，房主逢人便讲：“嘿嘿，真是看不出来，那个邋里邋遢的小宋开了个芝麻大点的文具店，竟然没过几年，就赚了那么多的钱！……”
可即便有钱买房，小宋却依然喜欢吃人家的剩饭剩菜。
有一次，小宋把人家刚送来的一盘剩菜端上桌子，可他儿子却一把推在地上，连盘子都打碎了。小宋马上抄起一张板凳，要砸他儿子。他老婆赶紧站起来，挡在儿子的前面。
他儿子躲在妈妈的背后，尖叫道：“我不想吃别人家的剩饭剩菜！太丢人了！……”
那一年，他儿子开始上小学一年级，已然渐懂人事，自尊心更是直线看涨。
小宋虽不太喜欢自己的老婆，但自己的儿子却是心头肉。于是，在儿子强烈的反对之下，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废弃了这个维持多年的撙节好传统。
既然吃不上别人家的剩饭剩菜，那么每天的吃喝开销就陡然多了起来。看来，“节流”一时是节不上了，只能从“开源”上想办法。
5，
后来，还是小宋老婆的脑袋瓜子灵活，她又出了一个主意，让小宋在每年的春节前后卖鞭炮。
看来，她对当年小店刚开张时，小宋不让她去买盒鞭炮回来放一放而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她索性让小宋做起了鞭炮生意。
那几年，小宋的鞭炮生意真是好，每年春节之前，他都要兴师动众地喊自己的几个哥哥姐姐从外地赶过来，帮着他一起卖。
于是，我们桂花街上“呼啦”一下，就出现了好几个卖鞭炮的流动三轮车摊位。他们通常从春节前十几天就开始卖了，一直卖到元宵节以后。
那些天的晚上，只要你在我们桂花街上转一圈，准能看到那几个卖鞭炮的三轮车摊位边上，站着一个和小宋非常相像的男人或女人。他们一律身披一件绿里泛黄的旧军大衣，袖着双手，缩头缩脑地站在凛冽的寒风中。
而等你一走近，他们的两只眼睛就会立刻放出饿狼一般的绿光。
渐渐地，我们桂花街这一带的鞭炮生意几乎被小宋一个人垄断了。而什么生意只要一垄断就会产生高额利润，就会赚到大钱。
那些鞭炮都是从江浙交界处一个著名的鞭炮批发市场进回来的。每年年底，他都要进回来一大卡车的鞭炮。据说，有的鞭炮一箱进价连一百块钱还不到，可他却要卖到五六百块钱。
好在春节的时候大家手头上都有些闲钱，偶尔挨这么一次宰也不是太在乎。买几箱鞭炮放一放，本来就是图个热闹、图个喜庆嘛，反正也不是天天放。故而，小宋那“见一个宰一个，不宰白不宰”的生意经，便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扬光大。
这一次，他赚到钱后又去买了一部小汽车。还有，人靠衣装，小宋几件新衣服穿上身以后，看上去也不再显得那么邋遢、寒酸了。
在我们桂花街上这一坨大多经营惨淡、苦苦支撑的小店主的心目中，小宋凭此一役，俨然麻雀变凤凰，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户”。
不过，尽管小宋梦想要在我们桂花街上一直垄断着这项令人眼红的鞭炮生意，但市里却不答应。有一年春节，市里开始在城区范围内全面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而像小宋这种没有鞭炮专卖许可证的小商贩更是其重点整治对象。
小宋本来还心存侥幸，每天晚上都偷偷摸摸地推着一车鞭炮出来卖。结果，却被我们桂花街上的群众给举报了，连同那个存放鞭炮的仓库也给一并举报了。
那个仓库就在我们桂花苑小区某幢居民楼底层的车K里。每年年底小宋进一大卡车的鞭炮存放进去以后，那幢楼上的居民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天会被炸上天。所以仓库被端，也算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这一下，小宋损失惨重，算是他从商以来栽的第一个大跟头。但吃一堑长一智，自此以后，他的觉悟总算有所提高，不敢再轻易把相关的法律法规当作儿戏了。最终，他只得悻悻然地放弃了鞭炮生意。
小宋不得已之下，又开辟了一条新的财路。他看到每天中午自己的店里没什么生意，便跑到桂花苑小学的食堂里去帮着干些杂活，赚些外快。
只要有钱赚，小宋就舍得吃苦，舍得花力气。当然，也舍得放下脸面。这一点不得不让我们桂花街上的人都刮目相看。
可这种“萤火虫P眼——小亮”式的外快，比起往日那大赚特赚的鞭炮生意来说，简直是不值一提。故而，小宋便常常把满肚子的怨气都一股脑儿地发泄在他老婆身上，一骂起来就大吼着叫他老婆滚蛋，丝毫不计他老婆曾经立下的诸多汗马功劳。
有几回，他老婆气得两眼泪汪汪，真的滚蛋了，滚回千里之外的娘家去长住了一阵。可终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等气消得差不多了，便又跑了回来。
而每每到了关键的转折期，还得指望他老婆的经营才干。
后来，当他老婆看到角落里躺着的那两套烤香肠、煎鸡蛋饼的设备时，心思又活了。
小宋一直想卖掉那两套设备，但一直未能卖出个好价钱，故而一直堆放在角落里，任其生锈发霉。这一次，他老婆拿出来一阵洗洗刷刷，又开始重新发挥作用了。
从此，他老婆就开始烤香肠、煎鸡蛋饼卖，她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白大褂，又戴着一副干干净净的白口罩，看上去像模像样。
每天上学、放学的时候，小宋文具店的店门口总是挤着一大群跑过来买东西吃的小学生。
小宋当年未能完成的食品宏业，这一次在他老婆的手上终于焕发新机，乃至大放异彩。
俗话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毫无疑问，他老婆的这个新事业，足以顶下小宋文具店的半壁江山。
如此一来，小宋对他老婆的态度终于有所改观，骂当然还是会骂的，但再也不会大吼着叫她滚蛋了。有时他老婆实在忙不过来，他还会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打打下手，一会儿递个鸡蛋，一会儿找个零钱。
有人开玩笑说：“小宋啊，这一下，你倒是成了一个吃软饭的了。”
“妈的，吃就吃！有得吃，就是我本事！”小宋向来不在乎别人埋汰自己。
小宋大字不识几个，但每天晚上，他也会尽心竭力地辅导儿子做作业。
隔着一条街，我们经常听到小宋气急败坏地大声责骂道：“妈的，你这个笨蛋！这么简单，你都算错了！老子再教你一次，应该这么做嘛……”
他儿子便拉长声音，怪腔怪调地反驳道：“可我们老师不是这样讲——讲——讲——的！”
每每此时，小宋就会一脸苦笑，对路过的人叹苦经：“唉，我家这小子真不是个读书的料。妈的，我真怕他将来连个老婆都讨不到！……”
有人便打趣道：“读不好书也无所谓，反正将来可以接你的班！……”
还有人跟着起哄道：“说来蹊跷，别人一跑过来开文具店，最后总归会倒闭。你看这几年，你家的隔壁，败走了多少个老板？！只有你这个小宋文具店一直生意兴隆，注定这是一个将来可以传给你儿子的‘百年老店’，就像对面那个‘老牌牛杂店’一样，人家都已经传五六代了！……”
6，
前几天的一个早上，小宋文具店的门口围了一大圈的街坊。
由于天热，好些人的手上都拿着一把扇子，一边扇风，一边凑热闹。
有个桂花苑小区的保安正站在人群之中，眉飞色舞地说：“小宋这家伙一直不老实，每年放暑假的时候，前脚他老婆带着儿子回娘家，后脚他就叫一个女人过来睡觉。他不抽烟不喝酒，但就是好这一口。昨天夜里，他把斜对面那家足浴店的老板娘带回来睡觉，结果不知道被谁给举报了，今天一大早两个人都被抓走了！……”
还有个保安补充道：“你们不知道这家伙的底细，可我们几个保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刚到我们桂花街上开店的时候，就喜欢从外面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当时，我们还经常跑到他这儿来拍门呢，敲他竹杠，吓唬他说：‘你不给我们买包好烟，我们马上就报警！’……”
“唉，这一次，等他老婆和儿子回来，就难为情了！他老婆回娘家之前的那天，我还看到她把那台烤肠机擦得照见人影！……”有个老太摇头叹息道。
这几天，小宋文具店一直关闭着，它和我们桂花街上的人一道，都在屏声敛息地等待着它的主人的归来。
（完）
